第48章

他的侧脸轮廓硬朗分明, 眼睫微垂,看着心情不错。

莫名其妙地,即使这是照片里的内容, 温以凡依然有种脸热的感觉。仿若隔着屏幕回到了拍照时的那一刻,被桑延盯着的那一瞬间。

温以凡摸了摸耳后,有些不自在地把屏幕熄灭。

桑延的行为明目张胆,没有任何的掩饰。光透过照片,也能感受到那强烈至极的存在感。

此时再看到,温以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完全没察觉到他的视线。

很快, 温以凡想到了先前跟桑延要照片, 他直接回绝说“没有”的事情。

她弯了弯唇。

过了几秒。

温以凡重新点亮屏幕,慢吞吞地把五张照片都保存下来。她打开相册,选了其中一张, 认认真真地裁剪,变成仅有他们两个人的合影。

……

钱卫华直接把车子开到坍塌的隧道现场。

这块区域都是施工地, 旁边是个山体, 隧道也尚未完全建成。虽一得到消息,他们一行人就从南芜赶过来,但这会儿也已经来了不少媒体记者。

都是从各方赶来的。

因为怕再次坍塌, 导致二次损伤, 现场被用警戒线拦着, 隔出一个安全距离。铁路局联合施工单位成立了救援队, 从南芜那边调派了不少救援人员。

坍塌隧道里被困八名工人, 目前还不知情况如何。

通过图纸和现场状况,救援队在开会商议后, 制定了好几个救援方案。他们试图先打通几个通风口, 以此来联络被困人员。

而后又打通一个运输食品的通道。

在此期间, 钱卫华跟救援队沟通过多次,基本都是得到拒绝的回答。直到情况稍稳定后,救援队才勉强同意,找人带着他们进去拍了个大致的情况。

只有钱卫华和温以凡进去了,穆承允被留在外头。

隧道深长,本无尽头的地方被坍塌的石沙阻拦,变得封闭而幽森。里头光线阴沉,地上都是泥泞和石子,被堆成小小的坡,脏乱而吵杂。

上百个救援人员穿着统一的衣服,来来往往。一群人搬运着管道,亦或者拿着各种器材,都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

对于坍塌事故,温以凡也做过不少报道,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

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

出于安全问题,救援队并不让媒体记者呆太长的时间。

他们只是进去大致录了个像,就出来了。回到车上,钱卫华把拍下来的视频发给台里,温以凡也全神贯注地打开电脑写稿子。

穆承允突然出声:“以凡姐,你耳朵后面怎么了?”

温以凡茫然:“嗯?”

旁边的钱卫华也立刻注意到,皱眉:“怎么出血了,什么时候弄到的?”

听到这话,温以凡掰下化妆镜看了眼。注意到自己耳朵后面的位置,被割破了个小口子,这会儿正出着血,看着还有点令人心惊。

温以凡垂头,从包里翻出纸巾,平静说:“可能进去的时候,被碎石划到了吧。”

穆承允喃喃道:“不疼吗?”

温以凡笑:“还好,你一说是有点疼。”

做这一行的总有意外,再加上上回桑延因为保护她而受伤,再之后,温以凡的包里都会备着碘伏和创可贴这些应急处理伤口的东西。

温以凡用纸巾摁着止血,简单处理了下,而后便贴上了个大号创可贴。

整个救援过程持续了四天三夜的时间。

八名工人全数被救出,但其中一个被落石砸中脑部,伤势严重。尽管救援队一直在鼓励和安抚,但也因为这伤者的情况,其余七人的精神状况都不算好。

一被救出立刻被送往医院。

怕会错过什么情况,这期间温以凡一行人基本没离开过现场。多是轮流着在车上休息,又或者是回酒店简单洗漱一下又赶回来。

从医院回来后,把视频和新闻稿发回台里,钱卫华便让他们先回酒店休息。

毕竟接下来还要各处跑,找专家和伤者等相关人员做采访。

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酒店是穆承允订的,就在事故现场附近,位置有些偏僻,环境也不算好。只订了两间房,总共订了五天,打算之后做后续采访时再换。

温以凡一个女孩子一间,另两个男人一间。

花了大半个小时来洗了个澡。

出来后,温以凡又给伤口涂了药,而后躺到床上。

这几天基本没沾过床,温以凡这会儿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困得眼皮都酸疼,但还是翻开手机看了看未读消息。

因为没什么时间,最近的消息温以凡都是抽空回复的。

回得也敷衍,基本是对方问了什么,她就简单回几个字。

温以凡打开跟桑延的聊天窗。

以往的界面,占比多的一般是她,这会儿倒是变成了桑延。他之前遵守的倒计时,在实行了一段时间,渐渐就从语音条变成了简单的数字。

看起来格外没耐心。

但自从温以凡来北榆出差,数字又变回了语音条。并且在发现她回消息回得极其缓慢又敷衍后,在倒计时完后,他还会补一句:“收到回。”

今天的语音,后边又多了一句。

“回来给我补个苹果。”

温以凡看了眼日期,才意识到今天已经平安夜了。距离桑延生日仅剩个位数的时间。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估计赶不过去了。

本来如果没有这场出差,温以凡今年应该刚好是元旦轮休。而且今年南芜没举办烟火秀,她很大可能性也不用加班。

然后。

应该可以跟桑延一起跨年。

温以凡叹了口气,回道:【我到酒店了,准备睡觉。】

温以凡:【平安夜快乐。】

想了想,她又发了个苹果的小表情,继续道:【先给你用眼睛看,回去再用实物给你补。】

温以凡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回复完这句就熄灭了屏幕。但桑延回得很快,下一刻手机便振动了起来。她迷糊地睁眼,又点开。

四条语音条,一条播完就顺着往下。

桑延:“行。”

桑延:“睡吧,记得锁门。”

桑延:“别梦游到处跑。”

最后一条。

“真想梦游自己在房间里转悠转悠就得了。”他的语气飞扬跋扈,拖腔拖调地,听着依然傲慢又欠,“受害者只能是我,知道么?”

接下来几天,温以凡照例在这座小城市四处奔波。后续采访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一些,除了部分受访者的态度不好,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

桑延似乎也很忙,年底的最后这几天开始疯狂加班。

有时候温以凡凌晨三四点回复他消息时,他甚至还在公司里没回家。

不知不觉间,温以凡在这个城市迎来了新的一年。

尽管没日没夜的加班,但在桑延生日前,温以凡还是没能赶回去。本来她是预计2号当天可以回去的,但那天下午还有最后一个采访。

这段时间三人都休息不足,钱卫华并不打算当天返程,怕大晚上疲劳驾驶会出什么事儿。加上刚好撞上节假日,高铁票早就被一抢而空。

温以凡也没辙了。

当天凌晨。

温以凡掐好时间点,给桑延发了消息:【生日快乐^_^】

温以凡:【我给你订了蛋糕,应该会中午的时候送到家里来。】

温以凡:【礼物的话,我回去再给你吧。】

桑延:【还挺诚恳。】

桑延:【不枉我整整报了七十天的数。】

温以凡眨了下眼:【但今天应该回不去了,明天回。】

桑延:【噢。】

下一刻。

桑延发了条语音过来,语气慵懒,似是有些困倦。

“那就当我今年生日在明天吧。”

过了会儿。

又一条。

“还剩一天。”

……

隔天下午,温以凡跟穆承允往医院跑了一趟。钱卫华则独自去了事故现场,做最后的报道。三人分成两批,分工合作。

温以凡采访的是重伤幸存者。

他在昨天刚恢复神智,温以凡跟家属沟通完,约在了今天下午的时间。做完采访后,再回去把稿子写完,这趟出差最后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出了病房,穆承允看了眼时间:“以凡姐,我们现在回酒店吗?”

温以凡点头,正想说话,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个男声。浑浊而又沙哑。她的神色微顿,顺势看了过去,就见旁边科室的椅子最前排坐着个男人。

看着三四十岁左右,他的肤色很黑,穿着老旧的衣服,显得整个人脏脏的。抬头纹很浓,笑起来脸周都是褶皱,显得格外猥琐。

此时男人正在讲电话,嗓门很大,声音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完全没往这边看。

温以凡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说:“嗯,回去写稿。”

回到酒店,温以凡打开电脑,迅速把稿子写完发给编辑。等审稿过了,她看了眼时间,才四点出头。她发了会儿呆,觉得房间里有点儿闷。

温以凡不想呆在房间里,想着都来这城市一趟了,干脆出去逛逛。

她拿上房卡出门。

才在酒店里呆了这点时间,外头的天就阴沉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挤成一团。给这座城市加上了一层冷色的滤镜,格外压抑。

对温以凡来说,这座城市一点都不熟悉。

她只在这里呆了两年,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学校和大伯母家,根本没有其余的消遣。她完全不清楚这个城市有什么玩乐的东西,只知道固定的那几个地点。

现在住的酒店在北榆的市中心,离她的高中很近。

温以凡漫无目的地往周围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那家熟悉的面馆。她的脚步停下,看着跟几年前几乎没任何变化的店面,神色有些发愣。

等温以凡再回过神时。

她已经进了店里。

店内光线白到晃眼,里头的装修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有些东西换了新。桌椅还是以当初的格局摆放,分成整齐并排的两排。

就连收银台前的老板,也还是当初的那个人。

但他明显老了些,身子稍稍佝偻,连头发都开始发白。

温以凡有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她停了几秒,而后抬脚坐到从前每次跟桑延来时坐的位置。她垂下眼,安安静静地盯着被贴在桌上的菜单。

没多久,老板发现了她的存在,问道:“要吃点什么。”

温以凡抬了眼:“一碗云吞面。”

话音刚落,老板就把她认出来了。他神色讶异,起身往她的方向走近了些,笑容和蔼至极:“小同学,是你啊?你很久没来了啊。”

温以凡点头:“嗯,我高考完就没住在这个城市了。”

“这样啊。”看着她独自一人过来,老板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问点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你等等,我这就去做。”

“嗯。”温以凡笑,“不急。”

老板进了厨房里。

店里只剩温以凡一人。她看了眼手机,没看到微信有什么动静。

在这个时候,外头猛地响起了哗啦啦的动静。挤压着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豆大的雨点向下砸,跟水泥地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又湿又冷的空气向里弥散,让人清醒,却又忍不住失神。

在这熟悉的环境里,恍惚间,温以凡有种回到从前的样子。她看向对面空荡荡的座椅,仿若能隔着时光,看到年少时沉默坐在自己对面的桑延。

那个从初见开始,就骄傲到像是绝不会低头,活得肆意妄为的少年,却在最后见面的那一次,轻声问她:“我也没那么差吧。”

甚至将自己的行为,都归于最令人难堪的“缠”字。

这么多年,温以凡好像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什么。她总缩在自己的保护壳里,活得循规蹈矩,不与人争执,也不对任何人抱有过重的感情。

就连对桑延。

她似乎都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尽量做到不过界,尽量让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只敢慢慢地朝他放钩子。

等着他咬住饵,亲自把自己送上门来。

可此时此刻,温以凡突然一点都不想把主动权放在桑延那边。她不想让桑延,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只是付出的那个人。

她不想让桑延在说过那样的话后。

如今却还是要因为她,而再度低下自己的头颅。

面恰好在这个时候送了上来。

老板露出熟悉的笑脸:“快吃吧,还让我这老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这手艺都多少年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难得你还能回来捧场了。”

温以凡应了声好。

老板还在絮絮叨叨,边回到收银台的位置:“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怪冷的……”

温以凡垂眼,盯着面前热腾腾的面,被雾气袭上,莫名有点儿眼热。她用力眨了下眼,鼓起勇气拿起手机,给桑延打了个电话。

听着那头的嘟嘟声,温以凡的脑子有点儿发空。

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点什么。

响了三声。

那头就接了起来。

似乎是在睡觉,桑延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儿被人吵醒的不耐:“说。”

温以凡轻声喊他:“桑延。”

他静了几秒,似乎是清醒了些:“怎么了?”

尽管答案好像已经很明确了,但她依然恐惧,依然担心未知的事情。

她有非常多顾虑的事情。

怕真的就是自己的错觉;

怕他喜欢的只是,高中时的那个自己;

怕他还会介意自己曾经给他带来的伤害;

怕在一起之后,他会不会突然发现,她其实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可这一刻。

温以凡想跟他摊牌。

想清晰地告诉他。

想让他觉得,他并不是,永远只是单方面付出的那一个。

那个能多次跨越一个城市,独自坐上一个小时的高铁,只为来见她一面的少年,他所做的那些行为,都不是他想象中的“缠”。

她其实也把那些时候,都当成宝藏一样珍藏着。

只是从来不敢回想,也从来不敢再提起。

在这一瞬,温以凡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桑延:“嗯?”

“你说,如果我追你的话,”温以凡停了下,压着声音里的颤意,一字一句地说完,“你可以考虑考虑。”

这话一落,那头像是消了音。一切静滞下来。

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我就是想,提前先跟你说说这个情况。”温以凡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桑延会怎么答复,努力把剩下的话说完,“那你先考虑一下。”

说完,也不等他回复,温以凡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沉默了一会儿。

温以凡盯着被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没再有任何动静。

像是以此,给了她答复。

温以凡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

良久。

温以凡垂眼,温吞地吃起面。味道确实跟从前没任何区别,汤底很淡,面也一点儿嚼劲都没有,非常一般。

她不太饿,却还是慢慢地,把所有的面都吃完。

外头的天渐渐暗了下来。

雨势依然很大,没有半点要停下的趋势。

温以凡放下筷子,看着外头,模样安安静静的。

察觉到她的目光,老板主动提:“小同学,我给你把伞吧。这雨看着短时间也不会停。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到时候再还我就行。”

温以凡摇头,笑道:“我想再坐一会儿。”

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温以凡想。

所以她想再看看这个地方,希望能记久一点。

希望到老的时候,都依然记得,曾经有个这么珍贵的地方。原来,在那段那么透不口气的时光里,还有这么一个能让她偷闲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注意到外头的雨声渐小,温以凡慢慢地回过神。她没再继续呆下去,收拾好东西,正打算起身跟老板道个别就离开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动静。

温以凡顺势望去,神色一愣。

视野所及之处,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的桑延的身影。他穿着纯黑的挡风外套,领子微挡了下颚。手上拿着把透明的伞,肩上稍稍被打湿了些。

进门之后,桑延也不往别的地方看。

直接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一刻。

所有一切都像放慢了下来,像是进入了老电影里。

狭小的面馆,多年保持着同样的模样,显得破败又怀旧。店里放着不知名的港剧,看着年代感很强,背景音乐混杂着雨声。

男人的背后,还是那大片的雨点,迷迷蒙蒙的。

他穿透那些赶来。

看着像个风尘仆仆的,终于找到了归处的旅人。

老板在这个时候出了声:“帅哥,你要吃点什么?”

似是也还记得这老板,桑延抬了眼,笑了。他用着跟从前同样的称呼,礼貌道:“下次吧,大爷。我这回是来接人的。”

老板抬了头:“是你啊。”

桑延颔首。

“我刚看这小同学自己一人来,还以为你俩不联系了。”说着,老板往他们两个身上看,“——真好。”

仿若想起了从前,老板感叹了句。

“这么多年了,你们还在一起啊。”

听到这话,温以凡的手指有些僵。

桑延却什么也没解释,只点了点头:“我们先走了,下回来北榆,会再来关顾您的生意的。”他看向温以凡,朝她伸手:“过来。”

温以凡站起身,往他的方向走:“你怎么来了。”

桑延垂眼,盯着她的模样:“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在高铁上。”

温以凡哦了声。

桑延把伞打开,随意道:“走吧。”

温以凡也进了伞里。因为刚刚的电话,这会儿跟他呆在一起,她有点儿尴尬,主动找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来北榆,”桑延说,“习惯来这了。”

“……”

两人出了店,顺着街道往前。

这个城市落后,这么多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再往前,就是两人走过多次的小巷。往另一个方向走,就是桑延每次来以及每次走时,等公交车的公交站。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桑延的脚步忽地停了下来。

温以凡随之停下。

周围是铺天盖地的雨声,重重地拍打着伞面,几乎要盖过所有的声音。雨点落到地上的水洼上,开出一朵又一朵只绽放一瞬间的小花。

这盛大的雨幕,像是个巨大的保护罩。

将他们两个与世界隔绝开来。

桑延低眼看她,忽地喊:“温霜降。”

听到这个称呼,温以凡的心脏重重一跳,猝不及防地抬起眼。

“我呢,一直觉得这种话特别矫情,只说一个字都觉得丢人。”桑延眸色沉沉,似乎比这深不见底夜色还悠长,“但这辈子,我总得说一次。”

温以凡讷讷地看着他。

“还没发现啊?”桑延稍稍弯下腰来,距离与她渐渐拉近,眉眼间的少年气一如当年,“这么多年,我还是——”

他的话顺着这七零八落的雨点,用力向下砸。

仿若也砸在了,她的心上。

“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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