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备考(中)

“果然是胜利者书写历史!”朱重九看了刘伯温一眼,嘴角处浮起一丝冷笑。

刘伯温的话说得很有气魄,然而,朱重九却不敢苟同。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妓女,而是人类在世界上活动的一份忠实记录。胜利者可以将历史篡改一时,却不可能篡改永远。

所以,尽管蒙元胜利之后,拼命宣扬“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拼命宣扬自己的“混同南北”之功,短短七十年后,依旧会有汉家男儿记得他们当年的暴行,带领大伙奋起讨还血债。

所以,尽管另一个时空中我大清文字狱的数量旷绝古今,短短两百年后,依旧会有人记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依旧会有人会问,明末丁口不足亿,张献忠如何屠川六万万?

而人类越往后发展,信息传播越快,判断力越强,越能将二十四姓家谱中那些墨写的谎言,戳得千疮百孔。而那些试图篡改历史者,无论打的是什么旗号,都注定和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一道,最终成为历史的笑话,贻羞万年!

“微臣的意思是,驱逐鞑虏,功在千秋。即便中间手段有所暴烈,亦属无奈之举,不会有损于主公之声名!”被朱重九笑得心里发虚,刘伯温赶紧咧了下嘴,快速补充。

他学得乃是帝王术,讲究的是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和过程。故而只要能迅速荡平北方,杀多少人,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如果能以杀戮带来太平,他也不在乎将刚刚施展于泉州的手段,在所过之地统统施展一遍。反正淮扬目前所奉行的那套政令,肯定得不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将北方的世家大族全都直接杀掉了,白纸上正好挥毫泼墨!

只是,朱重九显然不甘心于他所给出的答案。嘴角翘了翘,继续冷笑着说道:“是啊,只要事成,哪怕血流漂杵,最终亦会落下个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之誉。至于你我身后,何必管他洪水涛天!”

圣德神功文武皇帝,乃为元世祖忽必烈的谥号。乃元代腐儒为拍当政者马屁,故意颠倒黑白,以褒奖他杀人千万之武功。刘伯温作为读书人中的翘楚,对此至于谥号的来历和内涵,当然清清楚楚。但后面那句“我们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则来自于朱大鹏的记忆,远远超出了刘伯温所知道的典故范围之外。令此人听到之后不觉微微一愣,随即,青白的脸色迅速开始发乌。(注1)

“主公,微臣乃为淮扬的枢密副使!”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刘伯温躬身说道。“臣所谋,乃是如何保证主公迅速直捣黄龙,平定天下。而不是如何活人。那乃是主公与宰相所虑,微臣智拙位卑,恐不能及也!”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重九又笑了笑,轻轻摇头。如果只是站在朱老蔫的时空,刘伯温的谋划并无可指摘。这个时代的人原本就比几百年后朱大鹏所处的时代野蛮,有时候拿自己的生命都不当回事儿,又何况他人的生死?

并且刘伯温的辩解之词,也并非完全不在理儿。他是淮安军的总参谋长,当然要一心琢磨着如何节省淮安军的实力,保全自家将士的性命,而不是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其他。

只是,有些事情,刘伯温可以不考虑,朱重九自己却不能。毕竟,他有一部分灵魂来自于几百年后的时空,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受那时的道德和观念的影响。因此,不待刘伯温继续自辩,他也笑着向后退开了半步,郑重施礼,“但若是朱某想请先生在谋划北伐方略时,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杀戮,先生可有良策教我?哈麻出海之前,曾经有言赠予朱某,我淮安军若想在大都站稳脚跟,关键在北地汉人,而不是蒙古人。既为同族,朱某希望能少杀一些,就少杀一些!”

这,已经是请求,而不是责问了。刘伯温既然作为臣子,如何能够拒绝?瞪大了眼睛思量再三,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主公仁德,真令伯温自惭形秽!然古来朝代鼎革,哪有不死人的可能?况且北方百姓之生计,比几年前的淮扬要艰难十倍。田产土地,几乎无不集中于豪门大户之家。地方官员,也十有七八出于望族!”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追随了朱重九这么长时间了,刘伯温早就摸清了自家主公的脾气和心态。否则,他前几天也不会故意欺骗朱重九,不说明自己派遣陈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真实意图了。但北方的现实就是这样,你朱重九既想要“百姓耕者有其田”,就不可能不动世家大户的利益。你朱重九既然坚持士绅于百姓一起纳粮,就等同于砍掉了大部分有钱人特权。那些利益受损的士绅大户们,怎么可能不造你的反?即便大军经过时暂且蛰伏下去,待大军一走,立刻机会揭竿而起!而一旦双方动起手来,结果要么是杀人,要么是被杀,淮安军哪里会有第三个选择?

“据傅友德昨日所奏,骑兵旅在泉州市舶司所获甚多。”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现实,朱重九想了想,低声补充,“陈友定也单独有本上奏,他从蒲家抄没金银珠玉甚巨,折合不下百万余贯。请求派船解往扬州!”

陈友定杀完了人心虚,所以把所得拿出一大笔来邀功。朱重九原本不打算收下。而现在,既然陈友定的罪行追究不得,这笔钱对于大总管府来说,就不要白不要了。

突然间多出上百万贯金银来,如果都当奖赏发给将士们,然后再流通到市面上去,肯定会给淮扬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倒不如拿出其中绝大部分来,从北方豪门手里收买田产,进而缓和双方之间的冲突,减少没必要的杀戮。

“主公必为千古仁君!”刘伯温闻听,再度认认真真地给朱重九施礼。“然百万巨资,未必足用。况且许多人在乎的不是钱财,而是其与君王共治天下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