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若不是吴良谋毛遂自荐,带领一众山阳子弟从排水沟里钻入淮安,自内部打开了城门。以彼时徐州左军的兵力和实力,即便将淮安城强行攻破,自身也得伤筋动骨。根本无法继续在城中站稳脚跟,更甭提日后南下扬州,打出如今这般丰硕的基业了。
所以,韩建弘虽然在那天晚上失去了一条腿,却一辈子以此为荣。每逢有人当面提及,他都会非常开心地跟对方讲述描绘整个破城经过,纵百遍而不厌。只是,今天他的谈兴刚刚被几个下属蓄意给勾起来,就被门外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声给打了各粉碎。
“谁在外面喧哗?老覃,麻烦你出去看看!”就像刚刚进入洞房却又被强行拎出来陪客的新郎官一样,韩建弘心中说不出有多窝火了。立即板起脸,大声吩咐。
“是,大人!”书办覃不如站起身,一边慢慢吞吞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估计又是户科那边,那帮家伙,一天到晚就没个清静时候!这不快入秋了么,前年分下去的地,又该收一批粮食回来了!”
大总管府推崇集中处理公务,将八局一院两处,都扎堆儿凑在一座院落内。于是乎,其他各级官府就上行下效,将治下各科各曹,也尽量安置于同一个院子。哪怕一时安置不开,也会摆在相邻的地段上,方面彼此往来。
故而,韩建弘等人所在的扬州路兵科,左侧紧邻着的就是扬州路户科。但是与兵科每天门口罗雀的情况大相径庭,户科那边,从早到晚都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就差一点便要将房顶都挤出个窟窿来了!
然而,今天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书办覃不如刚走到兵科的内堂口,连头都没从门帘探出去,就立刻倒退着返了回来,“大人,不是,不是户科,是咱们,咱们兵科。好多人涌进了院子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城管都快挡不住了。大人,您赶紧出去露个面吧。要不然,就得出大事儿了!”
“来找咱们?你们贪墨别人的退役安置费了?”韩建弘闻听,立刻被吓了一跳,质疑的声音脱口而出。
前一段时间他自暴自弃,所以对兵科的日常事务不闻不问,全凭着副知事唐涛和书办覃不如等人打理。而据他观察,这几个下属都有些小家子气。每月目睹上数千贯的退役士兵安置费用从眼前滚过,难保不会动一些花花肠子。
“没有!”副知事唐涛等人闻听,立刻跳起来,异口同声地否认。“大人,冤枉!我等冤枉!我等都是圣,都读过圣贤书,知道国法和廉耻!”
“没有就好,不需要喊这么大声!没有的话,无论什么人打上门来,韩某都未必怕了他。否则,哪怕你等只克扣了一元一文,韩某说话都硬不起来,也很难保证你们平安无事!”未曾想到众人的反应如此激烈,韩建弘愣了愣,冷笑着补充。
唐涛等人听了,脸色顿时又是一红。犹豫再三,终于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晚,每月晚发一两天,肯定是难免的。您老想想,光是扬州城,需要定期给伤残紧贴的,就千八百号人呢。还有许多伤兵家不在扬州,属下们还得再专门走手续给他拨往地方。所以,所以,属下,属下等有时候怕,怕钱放在屋子里不安全,就,就将其存进淮扬商号柜上。随时用到时,随时再去商号支取!”
“该死!”韩建弘闻听,忍不住低声斥骂。“你们几个蠢货!每月那么高的俸禄难道还不够花,还打这种龌龊主意?万一被内务处查到,你们就等着去挖一辈子煤吧!”
作为曾经的盐政大使,他当年每天过手的铜钱就有数千贯。任期内亲手查出并处理的内鬼也超过了百人,所以太清楚金钱周转方面的猫腻了。
钱存在商号的柜上,是有利息拿的。虽然商家给的点数不会太高,但数千贯的额度,每多存一天,就能多出几百文的钱息来。这些生出来的钱息,当然不会与本金一道发给退役老兵们。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油水,进入了几个当事人的腰包。
“大人饶命,我等以后再也不敢了!”被韩建弘身上突然冒出来的凌厉杀气吓得亡魂大冒,几个兵科衙门的属吏登时跪倒于地,大声求肯。“我等,我等也是从别处学来的这招。我等以后真的不敢再干了,请大人手下留情!”
“留情个屁,老子自己都得被你们活活害死!”韩建弘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心中比接连吃了一百只大苍蝇都要难受。
其实按照大总管府当前所颁布的律法,唐涛等人的作为即便被抓到,也很难被定罪。但这种龌龊手段,却令他没法不感到恶心。“你们这帮王八蛋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每月好几贯的俸禄,年底还有大把的分红。你们就差那几百文了?还是不占点儿便宜就觉得自己亏得慌?!”
众属吏被骂得无言以对,只管流着汗叩首。韩老六看到了,难免又是一阵心软。“罢了,罢了,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就替你去担下来算逑!奶奶的,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你们这群王八蛋做手下!”
骂过之后,架起拐杖,晃晃悠悠就往门外走。众属吏见到了,赶紧跳起来,帮开门的帮开门,搀胳膊的掺胳膊,就期盼外边闹事的人看在自家上司缺了一条腿儿的份上,能主动偃旗息鼓。
结果才走到屋子外,他们就立刻在心中破口大骂,“奶奶的覃不如,你瞎了眼睛。闹事,闹事还有排着队闹的吗?这上百条汉子,谁都没缺胳膊没少腿,哪里有半点儿退役伤兵的模样?”
“怎么回事?谁在外边喧哗?”韩建弘见到屋外的整齐的人流,也觉情况跟覃不如先前汇报的完全不一样。然而他却没时间去再具体地了解,只能暂且强撑起兵科知事的架子,大声追问。
“大人,您可算出来了!忙死我了!”话音刚落,专门负责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韩九十五就跑了过来,顶着满头大汗汇报,“应募,他们都是前来应募当兵的!小的怕他们乱挤,就让他们在外边先排了队。还有,多亏这几位城管大哥,要不是他们赶过来帮忙,这帮家伙估计能直接闯到您的屋子里头去!”
“应募?”韩建宏微微一愣。今天的事情可真新鲜!扬州城里,居然又有人愿意当辅兵了,并且一来就成百上千!要知道,早在半个月前,为了给第六军团招募辅兵,兵科都专门派员到天长、如皋这种县城去支摊子了。跟地方兵曹小吏一道说破了嘴皮子,才勉强拉起千把人来。
“见过韩头!”正发愣间,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城管一道跑上前,举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一句“韩头”,立刻就让韩建弘又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先抬起手,认认真真地给城管们还了个军礼,然后哑着嗓子说道:“谢谢,谢谢弟兄们。你们,你们几个也是老左军出来的?”
“报告长官,小人谢得兴,是在黄河北岸投的军!他们几个,他们几个都是我带过的兵!”黑衣城管的小头目并拢双腿,大声回应,“我们都是去年在江南受的伤。上头见我等胳膊腿儿还算利索,就让我等都转行当上了城管!”
“大伙都辛苦了!”韩建弘再度举手,向众黑衣城管行礼。“等会儿完了事情别急着走,中午饭我请!”
“不敢,不敢,韩头,弟兄们只是路过这儿,怕出乱子,才顺手管了管。你别破费,我等还有别的事情呢。韩头,心领了。您真的别破费,我等心领了!”众黑衣城管也再度举手,恭恭敬敬地向韩建弘还礼。
这些人或是缺了手指头,或者是空了袖管,还有的脸上带着丑陋的伤疤。但言谈间,却都充满了普通人身上少见的自信。仿佛那些伤疤都是绶带般,证明着他们昔日的辉煌。
“那就改天!大伙随时抽空过来,我随时安排!”韩建弘知道众城管受纪律约束,所以也不勉强大伙。笑了笑,低声补充。
“谢谢韩头!您先忙着,我等有空一定过来看您!”
“韩头,您先让人支张桌子出来。这些人都是报名当兵的,不会闹事。我们先替您看着!”众城管七嘴八舌,很热心地给韩建弘出主意。
到了此刻,韩建弘才有时间找下属解惑。抬手拉过正准备去搬桌椅的副知事唐涛,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派人昨天四下里贴告示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是,不是告示!”副知事唐涛咧了下嘴,低声回应,“是,是大总管他,他老人家施的高招。大人,您肯定还没来得及看。公文是今天早晨才发下来的,说,说只要能当上战兵,立刻授田十五亩,并且还准许随意买卖。这帮,这帮家伙肯定是冲着那十五亩良田来的。奶奶的,这帮家伙的鼻子可真尖!您瞅着吧,这不过才开了个头,接下来,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了脑袋当兵吃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