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续两年多的摸索,朱重九的大总管府内部,早已有了一整套成熟的运转机制。只要他本人做出了决策,各部门立刻就围绕着这个决策开始行动,很快,两份完整的应对方案,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份,是在假设徐寿辉的使者及时赶到扬州的前提下做出的,最小目标为打退元军和倪文俊部的联合进攻,确保天完政权不被彻底摧毁。以这两个条件为核心,参谋本部拿出的应对计划是,先派遣水师快速逆流而上,在长江和浠水的交界处扎下营盘。如此,便可以随时切断元军和倪军的粮道,令他们不得不回头自保。
如果元军和倪军依旧不知道进退,则淮安军派遣一个主力军团,直接从水路进驻蕲春。与徐寿辉、陈友谅等人共同防御天完政权的国都。并寻机给来犯之敌造巨大杀伤。待敌军知难而退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求徐寿辉放弃帝号,重新与北方各路红巾联合在一起。
第二个方案,则是假设徐寿辉迅速败亡,蕲州全境被叛军和蒙元夺取为前提。淮安军的战略目标,也相应地变成了扶植彭莹玉,让他带领南派红巾退保池州。如此,长江南岸的彭莹玉和北岸的朱元璋,则成为阻挡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二人顺流而下的两道屏障。再加上淮安水师,足以确保淮扬一带短时间内的安全。
“有没有更好的选择,比如说让彭和尚打回蕲州去,完全占领徐寿辉的地盘儿。”缓缓放下两套方案,朱重九略带着几分不甘心询问。
两套方案看起来都有些保守,丝毫不像当年他领兵南下攻打扬州时那样气势恢弘。而眼下他所掌握的兵力和钱粮,却超过当年二十倍不止。
“启禀主公,这是对我淮扬最有利的方案!”谘议参军冯国用想了想,如实汇报,“臣等以为,彭莹玉和徐寿辉二人,区别并不大。无论是谁掌握了天完朝廷,跟我淮安军的关系,都不可能太长久。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就是先例。而我淮安军出兵之后所面临的形势,却非常复杂。且不说朱重八的地盘刚好卡在蕲州与扬州之间。南面的张士诚在我军攻取集庆之后,也与泉州的蒲家往来不断。”
“张士诚比朱重八还不可信。朱重八野心虽然大,却不冒失。而张士诚却是贪心不足,外加傻大胆儿!”苏明哲用金拐杖敲敲地面,气哼哼地补充。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张士诚和朱重八二人在起家的初期,都得到了淮安军的大力扶持。但这两个人翅膀硬了之后,却都果断选择了与淮安军分道扬镳。特别是张士诚,因为心虚,居然跟当年给了南宋最后一击的泉州蒲家勾结在了一块儿。已经完全忘记了当初起兵反元的初衷,敌我不分。
“主公,在红巾群雄当中,我军已经是木秀于林,实在不宜跨境作战。且第七军团尚未整训结束,二、三、五三个军团也正在休整当中。新光复各地,也未完全纳入掌控!”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中兵参军刘伯温走上前,低声提醒。
局势已经变了,当年朱重九只是芝麻李麾下一员虎将,所以蒙元朝廷的主要征剿目标为刘福通和徐寿辉,其他红巾诸侯也不会对淮安军虎视眈眈。而现在,淮扬大总管府的实力却已经跃居各路红巾之首。非但蒙元将其视为第一铲除目标,所以其他诸侯绝对不愿意看到它继续发展壮大下去。在能偷偷使绊子时的时候,绝不会将腿收起来。
此外,去年刚刚接纳芝麻李留下的巨大地盘,今年上半年又一口吞掉了太平、集庆、镇江三路。淮扬大总管府已经有些膨胀过快。如果还继续毫无止境地扩张下去,早晚要遇到大麻烦。
刘伯温和冯国用两人的见识和能力,都堪称当世翘楚。朱重九闻听之后,立刻明白自己有些太贪心了,已经完全违背了自己曾经说过的,“广积粮,多造炮,缓称王”的原则。于是便笑了笑,点头说道,“也罢,谁叫那边距离太远呢,咱们自己也没强大到可以藐视群雄的地步。就先按照第一套方案去布署吧,让吴良谋部立刻结束休整,到江湾港集结,随时准备登舰!”
“是!”冯国用答应一声,立刻提笔起草军令。
“吏部抓紧时间,向集庆、太平和镇江三地委派地方官员。这三地都是产粮区,最迟至冬小麦播种前,必须将各级衙门建立起来。”朱重九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转向逯鲁曾,“尽量派有经验的人去,别尽派刚刚选拔出来的新丁,他们太容易成为当地缙绅手中的玩物。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是从因伤退役的老兵中选拔,也比用了不该用的人强!”
“老臣遵命!”逯鲁曾佝偻着腰站起来,大声回应。
“刘参军,你替我给徐达一道下命令。委任他为征南将军,总督江南各地。如果遇到突发情况来不及请示,就自行决定战守。眼下江南三个路的所有兵备,也由他全权负责!兵局主事的差事,则暂时交卸给刘子云来承担!”第三道命令是下给刘伯温的,但具体针对目标却是兵局主事徐达。令周围的一众文武闻听之后,无不在脸上露出了羡慕之色。
总督江南各地,自行决定战守,全权负责兵备事宜,这已经相当于拥有一方诸侯权力,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开府建牙了。
但是大伙羡慕归羡慕,却没有任何人出言劝阻。首先,以当前的通信条件,江南要发生什么变化,消息传到扬州至少得两到三天。许多机会将一闪而逝,再也追之不及。而朱重八的队伍在长江南岸站稳脚跟之后,却显出了极大的进取姿态。大总管府虽然迫于高邮之盟的约束,不便出手打压。却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他的身后。
其次,徐达有勇有谋,做事谨慎,又严于律己。在先前的廉政风潮当中,五大主力的其他几个领军人物,或多或少都被发现了有任人唯亲之嫌。唯独徐达,从未干涉过其他部门的人事安排,军中选拔将领,也是完全做到了秉公而行,根本没给任何亲朋好友开过后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徐达出身于当年的徐州左军,是朱重九一手挖掘并提拔出来的心腹。受信任和倚重程度,丝毫不亚于老长史苏明哲。如果连他都没有主持一方军务的资格,其他人就更永远没有资格。凡事都由朱重九一个人来操持,早晚会把他活活给累垮。
“给第五军补充的兵器,尽量准备充足。让吴良谋尽快赶到大总管府来见我,有些事情,我需要跟他当面安排!”扫视一周,见大伙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朱重九继续发号施令。
经过战争的反复检验,淮安将士对火器的理解和掌握水平,也在快速地增加。已经很少有人再推崇当年刚刚拥有火炮那会儿,恨不得人手一门,对着敌军前进路线狂轰滥炸的战术。相反,关于不同火器之间的配合,关于冷兵器和热兵器之间的协作,关于不同战术队列在战场上的威力比较,以及不同射程火炮的摆放与安排,都有了相对明晰的说法。
而在其中表现最出色,对新式战术理论贡献最大的,则是吴良谋、刘魁和逯德山这三人组合。因为都读过很多书,年轻胆大又勇于摸索,所以很多新式战术,都是由这三人先提出来,然后在第五军团内摸索形成的。导致第五军团在战斗力与日俱增的同时,武器的配备却逐步简化。已经基本抛弃了过去的大部分冷兵器,每个连里头,仅仅保留了一个排的胸甲长枪兵!
众文武官员们对这一条命令,也没有任何异议。出征之前面授机宜,原本就是主帅体现存在感的一种传统方式。而朱重九过去对任何将领的指点,经过实践证明,都并非光是为了体现了他的个人权威。而是总能出人意料地推测出一些事情,并且每一回都如传说中的马前课一样准确。
这一次,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和水师都督朱强联袂出征,当然也少不了自家主公的锦囊。说不定在关键时刻拿出来,就又让二人能茅塞顿开,收获加倍。甚至有可能逢凶化吉,建立盖世奇功……
正当大伙带着几丝羡慕胡思乱想的时候,朱重九却又笑了笑,自己主动揭开了谜底,“吴佑图一直抱怨说火绳枪怕水,不便在江南作战。神机铳射程虽然远,装填起来却麻烦无比。大匠院和工局上回立下军令状,说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如今新的火枪和神机铳都造出来了,刚好给第五军装备第一批,让吴佑图拿到战场上去试试效果。”
“什么,神机铳,主公是说,神机铳可以像火绳枪装填得一样快了?!”闻听此言,在座的文官们表现还好,武将则一个个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朱重九的话语中关于火绳枪和火枪的区别,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射程高达四百余步的神机铳上。
“还是要慢一些,但比先前的那种神机铳已经提高了将近一倍!”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并且受雨天的影响也不像原来那么大了,已经完全可以取代强弩!”
“主公英明!”
“恭喜主公!”
“主公洪福齐天!”
……
众武夫们喜笑颜开,用自己贫乏的词汇,大拍朱重九马屁。谁都知道,前一段时间,自家主公几乎每天都往江湾新城跑,除了操持铸钱的事情之外,就是跟焦玉两个扎在一起,对火绳枪和神机铳敲敲打打。
所以神机铳的射速能提高一倍,在大伙看来,功劳肯定是自家主公的,至于焦玉焦大匠,充其量是给主公打了个下手,因人成事。而射程与四斤炮大抵相同的神机铳一旦解决了受潮和装填问题,就可以将淮安军的攻击力再度提高一大截。今后哪怕遭遇了同样装备了大量火炮的友军,也可以将后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大伙别高兴得太早!”朱重九将手向下压了压,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多少轻松,“神机铳的问题解决了,火绳枪今后也不需要再带火绳了。但是,本总管肚子里的东西,差不多也被淘空了。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在咱们淮安军的武器,不会再发生太大的变化。顶多是在耐用性上,多少做一些改进……”
他的话,被淹没在更响亮的欢呼声中。兴高采烈的淮安文武们,谁也没留意到,自家主公眼神里,正露出来淡淡的遗憾与担忧。
从火绳到遂发,从简单滑膛到初步线膛软铅弹。短短几年时间内,在朱重九的推动下,淮安大匠院的工匠们,走完了另一个时空中接近一百年的武器升级进程。但是,作为穿越者的“福利”,至此已经基本消耗殆尽。本时空的历史也被搅得乱七八糟,距离记忆中另一个时空的模版越拉越远。
接下来的路,他必须靠自己来走,也许稍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