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又继续俯身于地,大放悲声。
众官吏们听了,脸上便不约而同地涌起几分戚然。华夏自古讲究孝悌之义,父母对儿女来说就等于天。虽然也有说法叫“夫丧从子”,但大伙只见过老娘抱怨儿子,却谁也没见过当儿子的扯开嗓门教训自己的老娘。
而从韩建弘自己的哭诉中来推断,他自己未必犯下了什么大错。而是其老娘见识短,打着儿子的旗号在外边惹下了麻烦。如果此言属实的话,这厮也的确是满肚子冤枉却无处可申!
“你给我起来,别装孙子!朱某人帐下,只有宁死不弯腰的好汉,没有磕头虫!”朱重九的声音从议事厅里传出,隐隐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早在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联手调查韩家之时,就曾经向他汇报过。最近几天,他也翻看过一些二人整理出来的文件。所以对韩老六在劫难逃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唯一诧异的人,也不知道是受了哪路高人的点拨,这厮居然抢在自己处置他之前,主动玩起了负荆请罪这出戏码。
“唉,唉!”盐政大使韩建弘闻听,立刻挣扎着往起站。然而左半条大腿的木头假肢,终究没有真实肢体灵活,才站了一半儿,立刻又“噗通”栽了下去。脑门子碰到地砖上,头破血流。
这下,他的模样愈发令人同情了。众官吏纷纷将头侧开,不忍继续再看下去。朱重九在议事堂里,心头不由自主发了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过去几个人,把他的绑绳松开,扶他进来!苏长史、禄长史,吏局、户局,还有军情处、内务处的正副主事,进来议事!其他人,各司其职,不要光想着看别人的热闹!”
“是!”被点到的官员齐声答应,起身离开各自的座位,快步走进议事堂。近卫团长刘聚,则带了四名彪形大汉,走下台阶,扶起韩老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其身上的绑绳,然后搀扶着他进入了大堂之内。
“荆条,荆条!”韩老六一边被人扶着往里走,一边念念不忘地提醒近卫们,别落下他责罚自己的刑具。
“你装什么可怜?当年在左军里头,就学了这种本事么?”朱重九闻听,心中火头又起。瞪圆了眼睛,厉声呵斥。
这下,韩老六不敢再提他的荆条了。挣扎着快走几步,来到议事堂正中央,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亲卫,举手给朱重九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都督,末将知错了,请都督按律严惩,以儆效尤!”
“怎么惩处你,要看你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一声都督,叫得朱重九心中再度发软。当年在徐州任左军都督时,他威望不足,物资补给方面又受到赵君用的恶意克扣。所以麾下能上阵的人马只有一千出头,其中能看得懂兵书和舆图的更是凤毛麟角。而吴良谋和韩建弘等少年,正是在那时候被各自的家族送到了他的队伍当中。非但极大地弥补他麾下人才匮乏的情况,同时也为徐州左军向淮安军的转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所以对于当年徐州时就跟着自己的老弟兄,对于山阳湖畔各庄子送来的少年豪杰,他朱重九始终会高看一眼。哪怕后来他麾下的人才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前来投奔者堪称一时名士。徐州和山阳两地出来的文武,却始终把握着淮扬大总管府的要害位置。从来没有因为能力和名望上的欠缺,而被他弃之不用。
但从目前苏先生和逯鲁曾挑选后送上来的情报中看,堕落最快的,恐怕也是徐州和山阳两个山头。仿佛问鼎逐鹿的大事已经可以手到擒来一般,这些人从现在起,就开抬始为亲朋故旧谋其福利来。
“至于你娘亲!”想到报告上那些令人愤怒的内容,朱重九抬手给韩老六还了个军礼,继续沉声说道,“你要真是个孝子,就别把事情都推给她。我就不信,她在外边帮人活动的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末将,末将知道!末将,末将只是,只是,唉!”韩老六的脸色立刻涨成了卤猪肝儿,低下头,非常坦诚地回应。“末将只是觉得,都是一些小事儿,无关大局。没,没想到后来忙越大,乃至,乃至后来想拒绝,都没勇气了!”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唉!”朱重九也长长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内务处主事张松,“关于他和他家人所做的事情,你们调查到什么程度了。可以结案了么?”
“启禀主公,内务处已经查明,韩大人自打出任盐政大使之后,启用自己的亲朋故旧四十一人。帮二十七人递过条子,将他们都安排在了六局下面,或者扬州和淮安的地方官府当中。还有一百二十三人,是,是他的娘亲出面帮人走的关系。韩大人知不知情,内务处没有查清楚!”
“啊——!”饶是韩建弘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出任盐政大使两年多来,居然安插提拔了这么多私人。足足能凑齐两个连了,并且其中很多面孔,自己恐怕见都没见到过!
“军情处呢,有什么补充的没有?”朱重九狠狠地瞪了韩老六一眼,将目光又转向陈基。
“军情处已经着手调查那些人,基本上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军情处主事陈基想了想,上前如实汇报,“其中不少人在盐政衙门干得很尽职,公私方面,也算分得清楚。还有十九名被韩大人引荐到军中同族子弟,已经以身殉国了!”
“至于韩大人自己,在盐政大使位置上,的确没有收受过任何人的贿赂,也没向亲友和同乡徇过私。只是他托门路送到淮扬商号做伙计的亲戚中,有三人曾经试图违规向彭和尚那边出售超出配额以外的火药。军情处已经人赃俱获,正在调查是不是有更多的人牵扯进来!”
“啊,这,这怎么可能?!”韩建弘闻听,顿时如遭雷击般,身体晃了晃,差点又一头栽倒。
他帮人素来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此人切实忠诚可靠,并且见识和本领都不能太差。如此,那些接受他请托的同僚们,日后才不会抱怨。而韩家在更长远的将来,才能收获成倍的人情。但现在,显然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那些凭借他的人情轻松获得好处的晚辈们,并不是每一个都珍惜他所给予的机会。而是仗着他的庇护,开始肆无忌惮地啃噬大总管府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