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众酒客们,无论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褐的,都纷纷点头。王姓小吏刚才说得好,乱了纲常,这世道还有救么?小老百姓只用管小老百姓的事情,大事情自然有秀才公、举人老爷、县、府各级官太老爷来掌握,大家见识没那么高,老老实实听吆喝才是正经。
“那各位继续喝着,衙门里有事儿,某家先行告退了!”王姓小吏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店小二,“谁要是口袋里缺钱,今天就算到王某账上。等到月底时一块结!关键是让大伙都喝得高兴!”
“王叔,哪能要您请客呢!折杀了,真是折杀了!”
“可不是么,王叔您在衙门里坐镇一天,咱们地方上就多一天太平。我等请客都来不及,哪敢让王叔您赐酒!”
众酒客们纷纷侧转身,让出一条道路。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王姓小吏缓步离开。先前那个手持折扇的书生,则一把将留在桌案上的铜钱抄起来,快步追了过去,“王叔,王书办,等等,您的钱。您老的钱,大伙真的不敢吃您的酒水……”
那王姓小吏却充耳不闻,只管低着头赶路。直到被追过了两个街角,才偷偷转过身来,看着满头大汗的书生,笑着骂道:“整天蝎蝎螫螫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头了?凡是不能太过不懂么?刚才那种情况,一旦大伙被你煽动起来去找淮扬商号的麻烦,你让衙门该如何处置?”
“王,王大人您教训得对。小的,晚辈,晚辈鲁莽了,鲁莽了!”读书人一改先前在酒馆里头的清高形象,冲着王姓小吏不断作揖。“晚辈,晚辈不是刚刚接了这个任务么?做得不熟悉,所以,所以才请您老人家多多在一旁指点!”
“算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这次我不追究!”王姓小吏无奈地撇了撇嘴,低声道。“但下次就别想这么轻松过关了。万一落在别的人眼里,我想保你,恐怕也力有不及!”
“多谢王叔,多谢王叔提携!”读书人立刻又做了一个长揖,然后从衣袋里把王姓小吏故意留在桌案上的铜钱掏了出来,双手颤抖着捧给对方,“王叔,您的钱……”
“赏你了!”王姓小吏翻了翻眼皮,故作大气地摆手,“记住,这是城东孙老爷赏的。他最喜欢提携年轻人。你将来要是能补上衙门的缺,千万记得回报人家!”
“明白,明白!小的心里明白!”书生将铜钱捧在掌心,继续作揖不停,“孙家就是咱们桐城的天。”
“你明白就好!”王姓小吏摆出一幅孺子可教模样,欣慰地点头。“无论是蒙古人来了,还是朱总管来了,想要掌控地方,能离得开衙门里的差役么?人家孙老爷,从大宋那时起,就是世袭的捕头。做事向来有章程得很,见识也非同一般。人家交代下来的事情,可能有错么?我等即便看不懂,也尽力去做才好。”
“谢谢王叔指点。谢谢王叔指点!晚辈茅塞顿开!”书生越听,眼睛越亮,整个人也越有精神。仿佛化作了一片搭上春风的鸟羽,轻飘飘直上云端。
“你先回,我还有别的事情!”王姓小吏看了他一眼,转身迈向下一处巡视点。在那里,他还要将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次,替朱重八总管造势,同时也将对淮扬人的厌恶,深深撒播于当地人的心中。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然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衙门小吏、候补帮闲和地方士绅悄悄联手推动,效果也非常可观。几乎在采石矶之战后短短半个月内,以往非常抢手的淮扬货,在和州、庐州等地,就出现了滞销现象。以往在码头上最后欢迎的淮扬主顾,也莫名其妙地受到力棒们的自发抵制,装卸货物要付出比行情高许多的价格才能雇佣到人手,并且在港口滞留的时间也成倍的增加。
此外,一些鼓吹淮扬新学的读书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同伴疏远。一些走街串巷的淮扬小贩,也经常受到地痞无赖的攻击。整个和州与庐州地方,对淮扬的敌意迅速蔓延。但具体始作俑者是谁,却根本找不出来。
消息传回淮扬,当地的贩夫走卒自然会做出反应。双一以来二去,隔阂越发深阔,甚至由扬州通往和州的客船都大受影响。很多客船根本坐不了几个人就得匆匆上路,无论来回,都是折本买卖。
然而,无论民间的敌意如何高涨。淮扬大总管府与和州大总管府之间的交往,却令人意想不到地保持着正常。早在采石矶冲突发生的第三天,朱重八就亲笔修书给红巾东路军大元帅朱重九,主动表明,一切都出于误会。他以为淮安军的下一步攻击目标是集庆,才会发兵采石矶。否则,绝对不敢跟淮安军抢什么先手。
而麾下的水师将领出身于草寇,根本不懂得如何约束队伍。所以才在俞通海将军命令停船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事发之后,和州都督府已经将当日领兵的水师主将廖永忠降级,改由其兄廖永安暂代其职。如果大元帅依旧不能息怒,只要一声令下,朱重八愿意亲自前往扬州请罪!
至于陈野先将繁昌献给和州军的事情,朱重八在信里也做出了解释。并且郑重承诺,自己今后的进兵方向,将严格控制在大清江以西。今后三年之内,凡是与淮安军相遇,和州军都会主动退避三舍……
“这条臭泥鳅,又黑又滑,当初在淮安的时候,真该一刀剁了他!”将朱元璋的亲笔信和军情处最近一段时间收集到的情报朝桌案角儿一丢,淮安军长史苏明哲用包金拐杖敲了敲地面,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是他平生最为遗憾的事情。因为从那一刻之后,朱重八就一飞冲天,再也不可能主动把脑袋送上门来。而当初,他只是因为对自家主公朱重九的盲从,才没敢偷偷地派人去截杀。否则,如今淮安军卧榻之侧,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大的一个麻烦。
“杀了他,还有张士诚,杀了张士诚,还有彭和尚、徐寿辉和陈友谅。”朱重九从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横了苏先生一眼,低声开解。“要是都按你的办法杀下去,恐怕没等将鞑子赶走,淮安军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然后一人抱着一颗手雷,去跟百万元军同归于尽!”
“我什么时候要你杀过张士诚?比起朱重八来,他就是一坨牛屎!”苏先生却不肯服气,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沉着脸回应。“至于彭和尚和那个陈,陈友谅,他们又没主动跟淮安军抢地盘儿?”
“早晚的事情!”朱重九翻了翻眼皮,低下头去,继续批阅公文。对于苏先生的失礼,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因为知道此人对自己忠心耿耿,只是能力和见识都已经被用到了极限,所以无法跟上自己的脚步而已。
“那你还跟他们交易火炮?”苏先生小声嘟囔着,自觉地收起了话头,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朱重九做事。但是,只安静了非常短的时间,他就又烦躁了起来。清清嗓子,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那你真的就任由他胡闹下去?!他,他的野心可早已昭然若揭了!你,你倒是说句话啊。以咱们目前的实力,随便调一个军回来,就能轻松灭了他!”
“理由是什么?他不该接受陈野先的投降?还是没能及时为淮扬商号装卸货物?”朱重九被烦得无法安心干活,只好再度将头抬起来,没好气的反问。“毕竟他是郭子兴的部将,而不是我的部将。双方之间充其量只能算作盟友。我要是派兵去打他,别的豪杰怎么看?高邮之约还算不算数了?咱们当初苦心积虑拉着大伙去高邮立约,图的又是什么?”
“郭,郭子兴如今,如今不过是个摆设!”苏先生被问得面红耳赤,强撑着回应,“他虽然没有明面上跟你对着干,暗中捣得鬼却比谁都多。那,那高邮之约签订之时,咱们,咱们才多大地盘?如今,如今咱们都拿下半个河南江北行省了……”
“此一时,彼一时是么?”朱重八又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耸肩,“如果盟约签订的就是为了撕毁,那咱们何不现在先把毛贵给干掉。你看他,距离我比朱元璋还近,威望又丝毫不亚于赵君用,手里兵马还多,并且他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毛,毛总管是,是……”苏先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毛总管对您从没恶意。他,他,他只是……”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朱重九笑了笑,脸色慢慢变得阴冷。“有他在一天,东路军就不肯能完全摆脱芝麻李的影响。而杀了他,更利于我一统政令。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杀完他之后,哪天我高兴了,再把徐达杀掉。他现在威望越来越高,统兵打仗的本事也比我好得多。然后,是胡大海,逯鲁曾,对了,还有你。你现在权力越来越大,刘子云他们都跟你有私交……你们这些家伙都各自管着一摊子事情,万一尾大不掉怎么办?杀了,全换上讲武堂毕业的新人多好!”
一番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把个苏先生吓得额头冷汗滚滚,手中金杖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都督,我,我对都督忠心耿耿。徐达,徐达他们……”
“把拐杖捡起来,站直了,看你这点儿出息,还整天杀这个杀那个呢!”朱重九看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走上前,亲手替他捡起拐杖,“我又不是真想杀你。我只是告诉你,凡事都得讲规矩。你希望我对别人不讲规矩,那么将来说不定某一天,我就不会对你再讲什么规矩。反正天底下我最大,想杀谁,都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主公,主公不是,不是那种人。”苏先生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将拐杖抱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回应。“主公,主公不是。您,您当初明,明知道我想利用你,都,都没杀我。现在……”
“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是现在,我后悔了,还不行么?!”朱重九拍了他肩膀一下,摇着头重复,“万一哪天我想起你过去欺负我的事情呢?万一哪天我老糊涂了呢?不按照规矩来,就下令把你推出去咔嚓掉。你能死得瞑目么?!”
“这……”苏先生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被问得无言以对。但是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非常郑重地跪了下去,“真的有那时候,臣,臣死而无憾!无主公,则无臣的今天。主公如果要臣死,臣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