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天算(四)

朱重九虽然是个两世宅男,可做了一年半多的义军首领,即便原本是块顽石,也早已磨出七窍孔来了。因此便放下茶盏,冲着宋克拱手施礼,“朱某出身寒微,德行浅薄。既承足下不弃,岂敢不虚席以待?客气的话就都不要说了,今后你我兄弟携手同心,一道驱逐鞑虏便是。”

“宋克宋仲温,拜见主公!”宋克又看了一眼刘伯温,然后从座位上闪出来,冲着朱重九跪倒施礼。

朱重九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仲温不必如此客气。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跪拜之礼,朱某已经彻底废除了。”

“嗯?”宋克听闻,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后退半步,郑重作揖,“如此,属下今后只拜天地父母便是。主公在上,克愿供驱策。虽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愿与仲温肝胆相照!”朱重九拱手还了个半揖,然后又拉起宋克的胳膊,大笑着说道,“你来得正好。如今淮扬高邮三地,百废待兴。施公和清源他们几个根本忙不过来。你文武双全,就先到学局,把今年的科考事情,跟逯公、施公两个一道操持起来。待今年的科考结束之后,估计你对淮扬的军政体系也熟悉得差不多了,再去第五军吴熙宇帐下出任行军长史。他们那个军原本是三千战兵,三千辅兵。如今要整整扩编到两万人,任务相当重。”

“主公请收回成命!克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不敢窃据高位!”宋克吓了一跳,赶紧拱着手辞谢。他跟第四军的指挥使吴永淳是远亲不假,但从没想过,自己初来乍到,就能担任第五军长史之职。那可是一军之中数一数二的重要岗位,甚至可以直接调动兵马出征。当年大唐李靖,就是在河间王李孝恭帐下出任的长史之职,最终得以名标凌烟的。

“什么窃居不窃居的。你虽然从没在我这里立下过战功,但当年散尽家资募兵反元的壮举,谁人听了不肃然起敬?先放手去做,只要你在长史的位置上干出了成绩来,大伙谁也不会拿你的资历说事儿!”

“仲温雄才大略,刚好去军中一展所长!”施耐庵在旁边,笑着劝宋克不要过谦。

“是啊,仲温兄,你不是曾经以辛稼轩自比么。怎么这么好的机会在前,反而要缩手缩脚了?”罗本也站起身,在朱重九身旁大敲边鼓。

“那,那都是年少狂妄,年少时的狂妄之言!”宋克红着脸,继续连连摆手。“能给禄公和施公当作佐吏,克就心满意足了。真的不敢去第五军尸位素餐!”

“仲温真的不必过谦,我这里读书人原本就少,像仲温这样既博览群书,又懂得兵略的读书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几乎每一个人才,都是到了没几天,就得赶紧出去做事。不信你看清源,他当时在我身边总计也不过是做了三个半月参军而已,现在不也在扬州知府位置上干的好好的,有谁敢拿资历之事来笑话他?”

这话,说得倒是事实。淮阳系这一年多来膨胀太快,几乎每个前来投奔的读书人,都能迅速找到一个不错的岗位。当然,那些名不副实的,和不肯认真做事只会张嘴骂街的家伙除外。大总管府庙小,暂时还养不起什么清流,只能送上一笔厚实的程仪,打发他们去别处另谋高就了。

宋克这两天在集贤馆中,也曾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一些淮扬地区的基本情况,知道朱重九的话是事实。盛情难却之下,便又拱了个手,大声说道:“既然大总管不嫌克驽钝,克愿竭尽全力,追随左右。粉身碎骨,九死无悔!”

“粉身碎骨的话,又从何说起?”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摆手,“以目前的态势,我淮安军只会越来越强,不会越变越弱。只要大伙继续齐心协力,今后就只有咱们将敌人碾得粉身碎骨的份,绝对轮不到自己!好了,客气的话就真的不要再多说了,仲温先请入座,趁着酒菜还没上齐,我还要问问三益兄和青田先生两位的志向!”

“是,主公!”宋克又做了个揖,笑着答应。

朱重九冲他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转向章溢,“三益先生大名,朱某早有耳闻。只是昔日距离太远,不敢过早写信去打扰,以免惊动了蒙元官府,给先生带来无妄之灾。如今先生既然到了扬州,朱某便斗胆请先生多逗留些时日。朱某欲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却苦于见识和能力有限,很多事情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还望先生不弃朱某驽钝,肯花一些时间为朱某指点迷津!”

“这,这……”章溢腾地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刚才宋克被朱重九挽着手臂说话的模样,已经让他有些眼热。没想到轮到自己头上,礼遇竟然比刚才还要隆重,顿时觉得心里面发烫,脑瓜顶发麻,以前的所有顾虑,统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明公如此厚爱,章某敢不竭诚尽忠?只恨,只恨才疏学浅,怕,怕耽误明公的大事!”

说着话,快步闪出身来,冲着朱重九长揖及地。

“三益兄过谦了,你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才子,还有几个名副其实的?”朱重九笑着搀扶,“朱某幕府里,有长史、参军和参谋三职。眼下正副长史分别由苏先生和禄老兼任,参谋则留给科考优胜者,旨在将他们带于身边,尽快熟悉淮扬军政事务,以便日后出任要职。而参军一职,则非三益兄这等大贤莫属。还请三益兄不要嫌朱某怠慢,先就任此职。待帮朱某将军政诸事捋出个头绪来,再外出独当一面!”

“溢愿为追随禄、苏两位长者之后,辅佐大总管早日驱逐鞑虏!”章溢又一个长揖下去,大声答应。

朱重九笑着还了个半礼,继续说道,“三益兄请入座。今日饭后,就会有侍卫前来,帮三益和仲温收拾行礼,到大都督行辕内安顿。令侄年少有为,朱某想派他去淮安总管胡大海身侧历练一番,不知道三益兄可否舍得?”

“单凭主公安排!”章溢又拱了下手,毫不犹豫地答应。

朱重九笑着点头,伸手请章溢尽快落座。

他原本的打算是,安排章溢去胡大海那边做个知府。但既然对方心里还在犹豫,就只好先留在自己身边,多花些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做定夺。不过以从前的经验来看,这个时间也不需要太长。任何与新政权没有利益冲突的读书人,只要在大总管府参军的位置上,接触到了整个淮扬地区日常发生的那些事实和汇总而来消息、数据,想法就会很快发生转变。不再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而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愿意将自己与整个淮扬系融合在一起,在史书上留下一页辉煌!

禄老进士如此,陈基、罗本如此,朱重九有把握章溢将来也会如此。他非常有信心,也期待着自己早日看到那一天。

但是,当目光转向刘基的时候,他的头脑却迅速冷却了下来,斟酌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道:“青田先生虽是偶尔兴起,途经扬州。想必也看到了我扬州如今与以往相比已经是天翻地覆。不知道先生以为,这番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朱某乃是武夫,不懂得绕弯子。还望先生不弃鄙贱,直言赐教!”

“咳咳,咳咳,咳咳!”没等刘基回应,施耐庵先被茶水给呛了一下,大声咳嗽了起来。自家主公这哪里是虚心求教啊,分明是直接逼着刘伯温表态,是愿意留下共创大业,还是赶紧卷铺盖滚蛋!但在大伙到来之前,自家师弟刘伯温不厚道在先,所以施耐庵也不能说朱重九此刻做得有何不对。只能把头伸到桌子底下,借着咳嗽的动作来逃避尴尬。

那刘伯温也没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沉不住气,连口热乎饭都不给吃,就直接找自己兴师问罪。眉头轻轻皱了几皱,冷笑着说道:“刘某来扬州的时间毕竟太短,很多事情都只看了个皮毛,是好是坏,也不宜现在就下结论。但能让扬州在如此短时间内,就恢复元气,大总管的施政手段,的确称得上是神鬼莫测!”

“哦!”朱重九坐回座位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轻轻细品。

受胡风影响,扬州一带的酒楼,也多是众人共聚一桌,而不是汉家传统的分席就座。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刘伯温都看得非常清楚。便又笑了笑,拱着手补充,“非但是扬州,刘某还听闻,淮安府那边,如今百姓所过的日子,也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富足。大总管在战乱之时,依旧能让百姓丰衣足食,刘某不得不说声佩服!”

“多谢先生夸奖!”朱重九也拱了下手,不客气地接受了刘伯温的夸赞。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刘伯温心里悄悄赞了一句,然后语风陡转,“只是刘某有一件事没有把握,不知道大总管可否给解释一二。”

“先生请讲,朱某将全力为先生解惑!”朱重九知道正题来了,放下茶盏,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刘某就不客气了!”刘伯温想了想,长身而起,“刘某羡慕淮扬的富足。但刘某却不知道,都督之策,今日可富一地,日后是否还可富一国?这扬州能在三个月内就起死回生,所耗钱财,恐怕要以数百万贯计。如此大一笔钱财,总管可知其究竟从何而来?总管日后要兼济天下,是否还能开辟出永不枯竭的滚滚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