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刘老实打了一个激灵,脸上的疲懒表情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朱八十一他经常能见到,特别是打下淮安之后这三个多月,几乎每隔一两天,大伙都能看到那张憨憨的笑脸。然而在朱八十一面前,即便是最疲懒的工匠,也不敢偷奸耍滑。无他,大伙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全托了都督大人的福。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如果不是朱都督带着大伙一起造甲造炮,大伙恐怕忙活上一整年,也落不下百十个铜子。哪可能像现在,管吃,管穿,每月除了工钱之外还有花红可以拿回家?
人和野兽之间很大的一个区别就是,人都有良心。特别是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窘状态,一下子就被拉到丰衣足食境地,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无法会忘记这份恩情。
不光是刘老实,将作坊里的绝大多数工匠都如此,从内心深处感激着朱八十一。如果将眼下淮安城里的各色人等,按照对朱八十一的忠诚度排一个号,作为一个整体,工匠门恐怕还要排在武将和读书人前面。毕竟后两者,乱世当中投到别人麾下还照样能受到倚重。而工匠们,在朱八十一这里和在别人那,待遇和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都督,都督!”“都督您来了!”“都督来了!”其他发觉朱八十一到来的匠师和工匠、学徒们,也纷纷主动打招呼。由于采用了流水线操作方式和大量的水力机械,专门负责炮管内部粗磨的炮字二号工坊,并不是很繁忙。很多时候,都是人在站着等一号工坊的铸件,而不是让铸件儿在等人。
在没有精确计时设备的条件下,出现这种情况是难免的事情。毕竟让人闲上一会儿,大伙还能趁机恢复一下体力,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而炮管铸好后如果不趁热磨膛的话,待其完全冷却,研磨的难度就要成倍增加。并且不再适合用简单的水力磨床,必须完全靠依赖于手工。
“大伙该忙什么就接着忙什么,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朱八十一客气地挥着手,向众工匠门致意。受朱大鹏那部分记忆的影响,他对这个时代的工业和工程技术人员,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亲近感。所以从来不在众人面前摆什么淮东路大总管的架子,只把自己当成了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不忙,不忙!”众匠师和工匠门,可做不到他这么洒脱。纷纷红着脸,讪讪地摆手,“不敢欺瞒都督,自打有了这水力磨床之后,磨炮的活省了至少九成。我等刚刚把上一批炮管交出去,下一批炮管送过来,至少还要再等一刻钟呢!”
“噢!”朱八十一想了想,轻轻点头。“那大伙就坐下喝点茶水,天热,别中了暑。伙房的茶水还在定时送么?能不能让他们再弄点绿豆汤?”
后半句话,是对着将作坊少丞黄老歪说的。后者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回应,“启禀都督,茶水一直烧着呢。卑职按照都督的吩咐,一直买的是新茶。绿豆汤没有烧过,如果都督觉得那东西可以解暑,卑职这就着人去买绿豆!”
“去买吧!别心疼钱。每天给大伙熬几锅,里边加上一点儿盐!”朱八十一想了想,随口补充。
这种在二十一世纪最简单的防暑降温福利,听在工匠们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番滋味。当即,便有人屈膝跪在了石板上,叩着头说道,“折杀了,折杀了。都督,小人是何等身份,每月大把大把在您手里拿钱,还管吃管穿,岂敢再要绿豆汤喝?折杀了,真的是折杀了!”
“什么折杀不折杀了,绿豆又不算啥名贵物!”朱八十一最不喜欢别人向自己下跪,赶紧上前将大伙挨个拉起,同时大声说道,“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工钱是你们该拿的,要说感激,应该我感激你们才对。毕竟每一门炮,都是你们亲手磨出来的!”
“都督,都督如此仁义,我等,我等到死都不敢忘!”
“都督,都督大恩大德,小人们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只能,只能……”
“都督,您老是个宽厚的。小人们如果再不尽心做事,做事,就,就天打雷劈!”
更多的工匠红了眼睛,哽咽着道。以前给别的东家干活,他们也一样能拿钱。但那时候拿钱,东家却好像是在施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东家像朱八十一这样,切切实实地将他们当做了自己人,当做了同类。
“大老爷们,一个个哭鼻子抹泪算什么本事!真心想要报答都督,就多造几根正经货,少出几根次品,比啥都强!”黄老歪及时吼了一嗓子,总算让众人都冷静了下来。
当即,便又有人带头表态,再也不敢将炮膛硬生生磨歪,否则宁愿被扣光工钱。还有人红着脸解释,说自己上次把炮膛给磨得一边薄,一边厚,是当天上工前,忘了给鲁班爷爷烧香。下次一定天天香火不断,绝不敢再故意懈怠。
无论大伙怎么说,朱八十一只是笑呵呵地听着,并不指责,也不驳斥。因为他知道,大伙此刻与其说是在检讨各自的错误,不如说是想宣泄心中的感情。其实凭借当下的计量精度和机械应用水准,能将次品率保持在一成半左右,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毕竟除了磨床本身是水力驱动之外,其他工作都要靠匠人的徒手来完成。而这个时代的最小长度计量单位,也只能精确到分,跟后世差了一百倍都不止。(注1)
“其实,其实如果把磨石和磨石后边连的那根铁棍弄一弄,也许就能让磨偏的情况少一些!”刘老实所在的小组这个月出的次品最多,实在拉不下脸来把责任推给鬼神。在一旁憋了半晌,忽然大声插了一句。
“改磨床,就你?得了吧,老刘,你又在想办法偷懒!”众人立刻将目光转向他,大声奚落。
刘老实是跟黄老歪同期加入将作坊的老人。但是因为性子懒散,始终达不到识字超过三百的标准,所以到现在还是个普通工匠。而他那批人,绝大多数现在都通过了朱八十一设定的最低考核标准,成了匠师。所以同坊的工友们,平素都不太瞧得起他,也不认为他能想出什么解决问题的绝招来!
“谁,谁想偷懒了,我,我只是,只是觉得,光是靠手和眼睛。谁都保证不了不出歪炮!”刘老实被笑得脸红,梗着脖子,大声替自己辩解。
“但是谁也没你们组出的多!”
“就是,就是。你一个人,都快顶我们四个组出的多了!”工匠撇着嘴,继续笑着数落。
“我,我可以立军令状,对,立军令状。如果,如果照着我的法子不成,都督,都督可以砍,砍我的脑袋!”刘老实被逼得狠了,干脆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大声喊道。
这下,众人全都哑了火。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大伙挤兑挤兑他没任何心理压力,可真的把他给逼到绝路上去,大伙就得内疚一辈子了。今后无论是谁见了他的家人,都得贴着墙根儿低头走。
“都督,在下可以立军令状。如果我的办法不成,浪费了材料,您就砍我的脑袋!”唬住了众位工友,刘老实立刻将头转向朱八十一,大声重申。
“不用你立军令状!”朱八十一笑着摇头,“把你们的办法说出来,咱们一起试。老黄,待会儿他负责磨的炮管,你另外找个人替他磨。咱们一道,听听他说得有没道理!”
“我们组的炮管,我自己来就行!”匠师钱十五赶紧插了一句,表示不需要任何外来帮助。
“那好!”朱八十一嘉许地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刘老实,“咱们是在这说,还是去黄少丞那说?你来定!”
“就这吧!”刘老实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破格提拔为匠师,全靠这一锤子买卖了。咬了咬牙,大声回应,“对着实物,说得更清楚!都督,您跟我过来看!”
说罢,他快步走到磨床旁,指着椭圆形的磨石,大声补充,“这东西粗,后面那根铁棍子细,本来就容易晃动。铜炮从滑车上推过来,不用力推,磨石不往里走。用力的话,稍不留神,就把磨石头儿弄歪了。而热铜又是软的,开始根本感觉不到。等感觉到了,一根管子也就差不多被磨废了。无论怎么往回找,都很难再矫匀。”
“是这么个道理!”朱八十一虽然没亲手操作过磨床,但受朱大鹏的影响,工科思维却非常强大。稍加琢磨,就明白刘老实把问题找在了关键点上。
“所以我琢磨着,在后边那根铁棍子上,加上三排铜翅膀。都跟前面那个磨石头最宽处一样宽,像人字那样焊在上面。磨石头如果走歪了,后面的铜翅,立刻就卡到了炮膛中。而铜跟铜,一时半会儿也蹭不坏。工匠门听到声音不对,立刻就可以推着滑车后退,重新再找一次轴心!”
“这个——嗯,有道理!”朱八十一想了想,眼前迅速出现了刘老实所描述的连杆模样。的确可以让工匠迅速发现偏心问题,只是造价大了些。不过比起每天都出现一、两根磨废的炮管,这笔投入还是值得。
“嗯,你说得对!这样的确能让大伙快速意识到磨头走偏了!”黄老歪的反应也不慢,眉头挑了挑,大声回应。
“还有!”见朱都督和黄总管都支持自己的想法,刘老实胆子更大。又指了指半椭圆型磨石头儿,大声说道,“小的真不明白,当初都督为什么要用石头来磨炮膛。既然热铜还是软的,炮膛内的毛刺又不是很多。把这个石头,改成三片钢刀子不行么?拿,拿咱们用最大号锻锤冷砸出来的钢刀片,还是弄个人字型,焊在连杆上,跟炮口一样粗细。只要能把刀头对进炮口里去,就是正的,轻易不会歪掉!并且速度还快,有磨一根炮膛的功夫,够剔三根出来了。不信都督您就按我说的方法试试!要是不成,我全年的工钱都倒贴给您!”
“这……”朱八十一从钱十五手里抢过毛笔,三笔两笔,就在纸上将刘老实说的“人字型”刀头画了出来。
虽然毛笔画出来的东西,有些走形。但再加上滑车和石头底座之后,大致轮廓上,让他立刻想起后世应用极为广泛的工业利器,卧式镗床。虽然镗刀是人字型,显得非常另类。但考虑到眼下工件前进完全靠人来推,三刃镗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天!”他狠狠拍自己后脑勺一下,才压住了把刘老实揪到一旁,问问QQ号的冲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冲动了。见到焦玉造枪管时是一次,大上个月,黄家老大提议将铸造火炮的泥范,改成铁范时一次,今天又一次。他真的无法想象,如果将隐藏的潜力全都释放的话,眼前古代的工匠们,还能创造出什么惊人的奇迹来!(注1)
“我,我这就找人去锻刀头。”黄老歪一把从朱八十一手中抢过草图,飞一般跑了出去。尝到了水力机械运用的甜头之后,整个将作坊里,谁都没有他对技术革新热衷。因为每成功采用一项新技术,作坊的火炮以及其他武器、防具的产量,就会上升一个台阶。而作坊的产量越大,他这个将作坊少丞,在淮安军内的地位就越牢固。他在军内的地位越牢固,自家两个儿子的前途,也越来越光明。
“等……”朱八十一拉了一把没拉住,只能任由黄老歪去了。抬起头四下看了看,正准备问问大伙,还有没有其他改进建议时。黄老歪却又拿着草图,与胡大海一道,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跑了回来,“都督,都督,将作坊警戒区外边,有人找你。”
“让他等着!”朱八十一最不喜欢在工作时被打扰,想都不想,没好气的回应。
黄老歪却不敢接他的茬,而是迅速将胡大海推到了前面。后者则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才大声说道,“启禀,启禀都督,是个,是个女的。她说,她说是您没过门儿的老婆!千里寻夫来了!”
注1:分,是古代中国计量单位。一寸等于十分。一分大约是现在的两点三毫米。
注2:原始镗床,就是专门为了给管状火器刮膛而发明。大约出现于十五世纪中叶。十六世纪初,1501年,达芬奇曾经做了一个水力镗床,并且画出了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