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军的众将在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像淮安这种雄城,不拿几千条人命去填,是绝对无法拿下来的。因此便不再像白天时那样,坚持要以破城为目标。只是每个人心里都非常不甘,连说话都有点儿提不起精神。
特别是参谋部的几个年轻人,当初奉家族安排投奔红巾军时,图的就是从龙之功。如今看到朱八十一好不容易才有了个自立门户的机会,却又要半途而废,岂能不急得火烧火燎?!因此吃过了晚饭,就一起挤在吴良谋的寝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对策来。
“都说淮安城难打,不打怎么知道?!那城里的守军白天早被咱们给吓破胆子了,真要不惜代价去攻,我就不信爬不上那道破墙!”
“你没听那姓李的说么,者逗挠没啥真本事,关键是怕城里的盐商都拼了命帮他。一家出二百家丁,十家就是两千人。咱们这边毕竟人少了些,即便勉强登了城,估计也难站稳脚跟。”
“带着手雷上去,四下乱炸。我就不信,那些从没见过手雷的家丁们不怕!”
“二斤重一个,往上爬的时候,每个人能带几个?!”
“实在不行就挖地洞,从地洞往里钻!”
“去你奶奶的,你到底懂不懂打仗啊。这淮安城四面都是水,挖地洞,你挖井还差不多。”
“那就在墙上挖洞,然后拿火药炸!”
“一丈半厚的城墙,得多少火药才能炸得开!”
“用火炮轰!没完没了的轰,我就不信轰不塌。”
“你还真别不信。火炮那东西,打人可以,打城墙,估计也就是砸下几块砖渣。”
“那就轰城门!”
“没听说,城门里头还有瓮城和内门么?外门轰破了,进不了内门,被人堵在瓮城里,四下丢滚木雷石,我包你死得不够快!”
……
林林总总,诸如此类。这个把攻城方案提出来,那个立刻出言否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说得个个口干舌燥,却依旧半点儿眉目都找不到。
渴了自然要寻水喝,作为帐篷的主人吴良谋却没心思招待大伙,两眼盯着挂在长矛上的铠甲,魂魄早就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游荡去了。
“佑图,佑图兄,你干什么呢?你到底想不想建功立业啊!人家胡大海比咱们来得晚,今天看都督那意思,已经准备派他单独出去领一个千人队了。咱们兄弟几个呢,可还都扛着青牌子呢!”刘家庄的少庄主刘魁跟他关系近,上前推了他肩膀一下,大声抗议。(注1)
“哪个不想?问题是,咱们得有人家胡大海那个本事!”吴良谋回过头白了他一眼,懒懒地说道。
身上的几处箭伤有点疼,让他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别扭。更别扭是自己的心思,当初本以为凭着家传的兵法和武艺,怎么着也能在朱都督身边拥有一席之地。而现在看来,武艺不如胡大海,家学比不上陈德陈至善,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一笔好字,眼看着又来了个逯德山,行书、草书、正楷、魏碑无一不精。连开军议时做记录的活,马上都要被此人分一半儿走。自己这个记室参军,还有什么当头?!
“那是,那是,胡大哥的本领,咱们谁都佩服!”刘魁碰了个软钉子,却不生气。想了想,继续怂恿,“可咱们比不上胡大哥,比刚刚投降过来的那个姓李的,总强一些吧?眼瞅着他跟耿德甫两个都奉命去招兵买马了,咱们再不想办法弄点功劳,将来等都督霸业有成,就算看在资历的份上不亏待咱们,咱们自己心里也不踏实啊!”
“人家李奇是这边的地头蛇,知道到哪能招到好兵!”吴良谋又看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说道。“别净想这些没用的,想想怎么帮都督破了淮安城才是正经!”
众人闻听,立刻鼓噪了起来,围着吴良谋,大声谴责,“刚才我们大伙不都在想招么,就你一个人神游天外!”
“是啊,吴佑图,你可别光顾着说凉快话!”
“我?你们怎么知道我刚才没想?!”吴良谋被说得脸色发烫,气急败坏地反问。
“那你说说,你想什么了?你的招数呢?成不成无所谓,说出来算!”众人见他狡辩,愈发揪住他先前走神的尾巴不肯放。
“我在想,当初都督他们怎么拿下的徐州!”吴良谋被逼得急中生智,狠狠翻了几下白眼,大声嚷嚷,“外边都传说,是芝麻李八人夺徐州。咱们这次,好歹也有三四千人,怎么就打不下一个淮安城?”
“这你可想岔了!”刘魁立刻哈哈大笑,用力摇头,“外边说李总管他们八人,指的是李总管、赵长史、毛、彭、潘三位都督,还有已经战没的张家三兄弟。他们八个是将,当时身边还有八千多流民舍命相随。并且是先派人潜入了城中,与咱们都督一起发难,里应外合。”
“是啊,佑图兄真的想岔了!”难得找到一个打击吴良谋的机会,其他几个年轻人也纷纷开口数落,“当时徐州城的官兵,都被调走去打刘福通了,留守的老弱病残加一起也不满千。”
“现在者逗挠手里,不是老弱病残么?他那点儿人马,跟咱们比起来,又比当初徐州守军对李总管的情况,强到哪去?”吴良谋却不服气,翻了翻眼皮,大声驳斥。
“这……”众人被他说愣住了,无言以对。眼下城内外的实力对比,和当初徐州城内外的实力对比真的差不太多。虽然当初李总管手中兵多,但那是八千流民,手里拿的是石头木棒。而眼下朱都督手中的战兵、辅兵还有白天刚刚接纳的汉军俘虏,却都受过基本训练,并且人人手里都有铁打的兵器。
过了好一会儿,刘魁才终于找出了一个破绽,撇着嘴,满脸不忿地说道,“问题是,咱们没办法往城里混。如果你早把这个主意想出来,咱们就趁着没向韩信城发起进攻之前,先派几百个人混进去。现在,者逗挠都快被吓成惊弓之鸟了,怎么可能随便再放人进去?!”
“那我要是有办法进城,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干?!”吴良谋忽然收起了笑容,压低了声音,以非常郑重的语气询问。
“就,就咱们几个?”刘魁四下看了看,眼睛瞪得滚圆。
他们刚才商量主意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冲杀在第一线。大伙都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命儿金贵。蚁附也好,穴攻也好,自有底下的战兵动手,大伙怎么可能亲自上?
“咱们几个人怎么了,者逗挠怎么会知道,就咱们几个人?!况且他只有一下午时间,除了城里那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元兵之外,能召集起几个帮忙的来?!咱们大军在城外的时间越长,者逗挠的准备越充足。要去,就今天去。咱们连夜进城,刚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这怎么可能?!”众人愣愣地看着吴良谋,谁也不相信他真有办法冲进城内。
“从地上肯定不可能,但是从水上,却是未必!”吴良谋又笑了笑,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去干了!要是没胆子,我就去找胡大海和耿再成,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像你们这般怕死!”
“谁怕死了?!”都是年轻人,怎受得了如此污蔑?明知道吴良谋用的是激将法,依旧梗着脖子反驳,“你倒是说啊,只要你姓吴的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我们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对,谁要是缩了,就是丫头养的!”
“说,你有种就说出来!”
吴良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咬牙切齿地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描画,“这淮安城防备森严是不假,但那都是防人的,不是防老鼠和狐狸的。几十万人的屎尿泔水,更不可能都泼在大街上。我今天特意留心了一下,就在东河的水面上,至少有三四条通道跟城里连着……”
“你是说,你是说阴沟!”众人立刻苦了脸,作势欲呕。
与北方干燥型城池不一样,这时代江淮区域稍大一点儿的城市,都挖有专门的排污沟。顺着天然或者人工沟渠,将雨水或者污水排进城外的河流中,以达到减少内涝,清洁城市的目的。(注2)
众人身为富家子弟,当然知道那些沟渠能通往城内,其宽度和深度也足以供人泅渡。可沟渠里边的水,却是又稠又黏,奇臭无比。让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往里头跳,还不如提着刀子去攀城墙。至少,后者还能死得干净一些,不像前者,死后都得“遗臭万年”。
然而因为怕臭就否绝吴良谋的提议,众人实在说不出口。想了半晌,才由刘魁带头说道,“这个,佑图兄,那阴沟的口,可都是挡着水窗呢?!那东西可只能从里向外开,不会从能从外向里开!”
水窗也是这个时代排污渠上的一大特色。通常为木制,分内外两层。外层水窗由窗轴悬挂在沟渠出口处。沟渠内水位高时,可以将其向外冲开,自动排污、沟渠内水位浅时,则在河水的作用下,向内关住,避免河水倒灌入城。
而外层水窗内部,则通常还有一层内窗。主要是木制或者铁制的栅栏,防止大型动物或者蟊贼借水道进出。
只是如此简单的防御设施,肯定对付不了有备而来的军队。因此吴良谋立刻翻了翻白眼,冷笑着数落“不敢去就直说,找什么理由?!那水窗再结实,还挡得住大斧和锯子?!只要砍开了水窗,咱们就能直接突入城内去,趁着天黑,守军分不清有多少人。一举夺下东门敌楼,放吊桥接大军进来。这拿下淮安的头功,就是咱们兄弟的。若是连点儿臭味都闻不得,还指望封侯拜将?!省省吧,我看你们干脆现在就回家娶媳妇抱孩子去!”
注1:参见前文,参谋人员没有品级,因此护肩一概是青色。
注2:有关中国古代排污设施,可查到专门论述。现今江西赣州,还有宋代排污渠的遗迹,宽零点六到一米,高一米六到两米。下文提到的水窗,也是那个时代的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