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里边,至少有一大半儿是他上辈子泡论坛看到的东西,未必完全符合史实,逻辑上也有偷换概念之嫌。但知识大爆炸时代的垃圾,听到十四世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流民耳朵里,却丝毫不异于醍醐贯顶。身边的将领们听了,对敌军的畏惧心理,立刻呈直线下降状态。纷纷接过话茬,大声议论道,“唉!我还以为是多厉害的英雄呢,原来被人家两万兵马就给灭了国!”
“十年都没坚持住,白瞎了那么大的个子!”
“不是十年,你们没听朱兄弟说么,一百多个国家,总计才坚持了十年不到。平均一个月灭一国,奶奶的,就是一群猪,也不至于如此吧!”
“估计是他们国家太小,每个就相当于咱们这边一个村子般!”
“胡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小的国家?!”
“怎么没有,高丽人的国家跟鸡蛋一样大,却总觉得自己是大元朝的子民,天天拿个根棒子咋咋呼呼!”
“要不怎么叫他们棒子呢!”
……
芝麻李耐着性子听了一会,见将领们虽然把话题越扯越远,但声调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轻轻向朱大鹏点了点头,然后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好了,废话就别多说了。降,老子肯定是不会降的!即便战死,老子也要做个千秋雄鬼。但这仗该怎么打,我想先听听大伙的意思,然后咱们一起拿出个具体章程来!”
“是!”众人的议论声立刻戛然而止,互相看了看,大眼瞪起了小眼。既然决定打了,现在就把队伍拉出去,然后大伙一拥而上便是。怎么还有怎么打问题?大伙兵书没念过一本,大字也不识几个,有谁能弄得了这些?
芝麻李见此,只能主动点将,“老赵,你读书最多,你先来说说吧!”
“遵命!”赵君用把胸口一挺,回答得格外响亮。“末将刚才已经听到了,敌军只有一万五千人,即便个个都是精锐,兵力上,也跟我军相差了七、八倍。所以末将以为,出城野战,乃是上上之策!”
“哄!”底下立刻又炸开了锅,各级将领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一改先前的畏缩模样!
“是啊,鬼兵再厉害,咱们十个打他一个,总也打得过了。”
“赵军师说得对,咱们刚才都糊涂了,没想到在人头数上占尽了上风!”
“野战,野战,让鞑子尝尝咱徐州爷们儿的厉害!”
“野战,野战,杀光他们,给小沛的老少爷们报仇!”
……
听到四周激昂的附和声,赵君用满意地将手向下压了压,继续说道:“兵力上优势只是其一。其二,敌军远道而来,两夜一天走了一百六十余里路。虽然有马匹帮助驮运行李,但想必现在也是人困马乏。而咱们这两三个月,却一直蹲在城里养精蓄锐!”
“军师说得对!”
“军师高明!”
四下里赞颂声宛若潮涌,震得窗纱嗡嗡作响。见大伙如此支持自己,赵君用心中更为得意,又将手四下压了压,继续补充,“第三么,就涉及到咱们徐州军的日后发展了。如果手握十万大军却被一万多鞑子兵马堵在城里龟缩不出,今后咱们还有什么面目在其他红巾兄弟面前抬头?!而只要灭了这伙鞑子,咱们就可顺势杀过黄河去,一举收复沛县、济州,然后顺着运河一路北上,直捣大都!”
“战,战,杀光鞑子!”
“直捣大都,抓了皇帝来给老子洗马桶!”
“战,将鞑子赶回漠北去!”
众将被他勾画出的美好蓝图煽动得热血沸腾,个个扯开嗓子,振臂高呼。唯独朱大鹏,情绪丝毫不受周围热烈的气氛所影响。既没有和大伙一道振臂高呼,也没有附和赵君用的任何一条分析。形单影只,就像一群醉鬼里站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般。
他在上一辈子掌握的历史知识非常可怜,然而,在这点可怜的历史知识里头,却清晰地告诉他,最后得天下的是朱元璋。红巾军是否北伐过,北伐最后打到了什么位置,都是一片模糊。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打入大都城,给了蒙元王朝最后一击的,肯定不是芝麻李。
既然如此,那赵君用刚才的所有描述,就注定是一张画饼。非但无法实现,并且很可能将在座的豪杰们活活“饿死”在取饼的路上!
此刻他与周围环境如此格格不入,想不引起别人的关注都难。很快,就有数道目光先后扫了过来。其中最为严厉的一道必然属于赵君用,后者迈动双腿,三步两步压到了他的面前,眉毛竖了竖,冷笑着问道:“朱都督好像不太赞同本长史刚才所言之事啊,莫非,你还有不同见解么?或者说,你到现在还惦记着接受朝廷的招安,用大伙的人头给自己换个官做?!”
最后一句话,就居心太恶毒了,不由得朱大鹏不开口反击,“长史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来?末将如果想接受招安的话,刚才又何必揭开那些鬼兵的真实面目?!再者说了,眼下咱们徐州军中,蒙元朝廷绝对不会放过的人,恐怕除了咱们李总管之外就是末将了。赵长史这样的人都不愿接受招安,朱某怎么可能抢在赵长史的前面?!”
“你——!”赵君的脸腾地一下,刹那红到了耳朵根儿。他的名头居然没有朱八十一响亮,这个事实早已成为了他心中一块隐疾。每次想起来,都愤恨得咬牙切齿。所针对左军的种种倾轧,大多数也是处于这个原因。
但隐疾之所以被称为隐疾,就是永远都不愿见光。然而朱大鹏今天,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心中的暗疮给掀了开来。这,让他怎能不恼羞成怒?!
“我怎么了,莫非朱某刚才说错了?那朱某道歉!”朱大鹏三个多月来一直尽量避免跟赵君用直接起冲突,并非怕了此人,而是因为心里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来户,不想在徐州军这个土著小团体里,惹起无谓的争端。此外,他也不想给芝麻李添麻烦,毕竟后者在明知道他那弥勒教堂主身份经不起推敲的情况下,依然给予了他无条件的信任。这份相待之恩,已经值得他倾尽自己所有去偿还了。
但是既然今天被赵君用逼得无路可退了,朱大鹏也就不愿继续忍让。冷笑几声,二十一世纪泡论坛修练出来的打嘴架功力瞬间开到最大值,“朱某当着大伙的面儿,像赵长史道歉。刚才的话说过了,赵长史其实是打心眼里头愿意接受招安,只是在大伙面前拉不下这张老脸来?这样更正,长史大人看看是否合适!”
“你——!”赵君用自问口齿也够便给,然而几曾接触到如此迅猛的“火力”,又张了几下嘴巴都说不出反驳的话,猛地将手朝腰间一探,就准备拔刀跟朱八十一拼命。
这个时候,就显出朱八十一这个杀猪屠夫的身体素质来了。只是迅速后退了小半步,就躲出赵君用的攻击范围。随即将身体朝先前被芝麻李劈开数寸的柱子后一躲,探出半个头来,继续说道:“怎么?赵长史要杀我灭口么?那你还是最好再等一会儿,这里是咱们徐州军的议事大堂,不是你赵长史的私人地盘!”
“够了!”眼见赵君用就要被朱大鹏给活活气吐血,先前一直冷眼旁观的芝麻李狠狠拍了下桌案,厉声喝止。“你们两个闹够没有?还不都给我停下!大敌当前,自己窝里斗算什么本事?!”
“是!”赵君用和朱大鹏双双答应一声,先后归队。
芝麻李气得牙根儿都痒痒,将目光专门看向赵君用,大声呵斥道:“身为长史,连一点儿容忍之量都没有?你让弟兄们如何可能服你?!刀还拿在手里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起来,否则,休怪我今天拿你树规矩!”
“大,大总管!”赵君用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芝麻李呵斥。立刻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很恨地将佩刀插回刀鞘,喘息着争辩,“是他不懂装懂,先故作高深状挑起事端的。否则,否则,末将哪有功夫刻意针对他?!”
“那你也不该拔刀相对。这里是议事大堂,又不是外边的东西两市!”芝麻李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数落。数落过之后,又念着对方的脸面和多年来的交情,不愿意让此人过于下不来台。将目光再度转向朱大鹏,沉声命令:“如果你觉得赵长史刚才的话,有欠妥当之处,直接说出来便是。何必做俯览状,难道我们这些人,不配和你做兄弟么?!”
“没,没有!末将真的没有!”朱大鹏闻听,觉得心里好生委屈。如果不是敬重这些热血男儿,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何必站在西门大校场里天天喝一肚子西北风?!
然而,还没等想出合适的话来替自己辩解,前军都督毛贵却突然看了他一眼,非常诚恳地说道:“朱兄弟,虽然你最近做事一直很努力,也的确对大伙都很热心。但你自己难道一点儿都没察觉么,你太傲气了,跟我们说话时,总像站在山顶上朝下看。除了大总管之外,你几乎瞧不起我们中间任何人!你总把自己摆在局外人的位置上,好像压根儿不想跟我们发生任何关联一般!我这话说得直,你别不爱听!但是,你可以问问,大伙是不是都有这种感觉!”
“没有,真的没有。你胡说,你,你信口胡说!”朱大鹏甭看对付赵君用能火力全开,碰上毛贵这种实心眼儿的汉子,却立刻方寸大乱。
扪心自问,他三个月来,苦心积虑,竭尽全力地都想把徐州军往生路上带,让芝麻李、毛贵这些热血汉子,避免历史上籍籍无名的命运,避免成为沙滩上的前浪。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大伙都觉得他自命清高,为什么大伙都觉得他看不起徐州城里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