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开端是凤平二十年年末。
天降暴雪,封山阻路,千里荒原断绝生机。靠天吃饭的靺鞨人遂南下“打秋风”。
幽州都护府派了军队前去围剿匪徒,她父亲作为督军也跟着去了。结果军队羸弱不堪,一触即溃,她父亲被抓为俘虏。
这一俘,直到次年春,才被救出。
这段时间的细节,父亲的册子里没有任何记载。
偌大的书简上她父亲只留下三个字:
“恨、恨、恨”。
苏怀月的目光在这力透纸背的三个字上停留半晌,心底不由幽幽一叹。
看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首诗定是她父亲被俘时候所作的了。听闻靺鞨有个狼主十分赞赏中原的文人,她父亲那样的才华,想来是颇受“礼遇”。
这种事情,父亲回来后又怎会告诉她们?
苏怀月阖上书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一方面,她觉得父亲审时度势写这样的诗,自然无可厚非。可另一方面,这首诗的存在也让她在受刑时的坚持成了一个笑话。
她想起来自己幼时,父亲常抱着她念诗。念“人生自古谁无死”,念“一片冰心在玉壶”,末了又满怀感慨地同她讲“苏武牧羊”的故事。
她对父亲有如山一般高而坚定的信仰,而如今在这首她父亲亲手写就的赞美诗面前,这信仰摇摇欲坠。
难道真如萧二所言,她父亲其实是个心口不一之人?
走出门时,苏怀月没有看见萧二的身影,但有说话声从廊子另一头传来。
“…服毒自尽了,没有活口…”
“…去好好查查,有哪些人知道此次行踪…”
苏怀月咳嗽了一声。
说话声停止,萧二转出来。
苏怀月朝萧二福了一礼:“多谢郎君带我来此,让我了解…当年真相。”
萧听澜垂眸。火折子下苏怀月眉尖微蹙,神色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怅然。
直到马车驶上归途,抵达了安乐坊的坊门口时,那股萧瑟的怅然依旧未从苏怀月面上消散。
蓝色长衫的车夫打起帘子,如水月色洒落进来,为女子微带愁容的面庞染上一层银辉。倒好像江南上好的绢绸在月色下被揉皱了似的,令人忍不住想要轻轻抚平。
苏怀月抿着唇,朝萧二点点头,起身打算随车夫下车。
萧听澜鬼使神差地开口了:“你父亲…”
刚说出这几个字,他眉间便是一蹙,立即停了下来。但为时已晚,苏怀月已经睁着杏眼朝他看了过来。
月色泼洒成女子眼底一片润泽,这般盈盈望过来时,一如那弥漫着袅袅雾气的江南。
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烟雨迷蒙里长起来的姑娘,骨子里也透出来温婉,让人恨不得捧一抔在手心里。
萧听澜眼眸微暗,声音里不知不觉带上了一分自己也未觉察的喑哑,到底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父亲性子其实刚烈,那时的妥协不过因那时朝廷无能,皇帝无能。”
“你不必觉得屈辱。”
他话音落下,面前女子的神色显而易见地舒展开来,好似春花于夜色下绽放。杏眼弯如弦月,声音像浸了麦芽糖一般甜又润。
“嗯!多谢郎君。”
蓝色长衫的车夫扶着她下了马车,刚踩到地面上,苏怀月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我的学生至今未归,还请诸位郎官们能随在下去查探一番。”
说着,便瞧见宋白砚领着几位武侯正打算出来寻人。
苏怀月忙喊:“先生!我在这儿呢!”
宋白砚闻声回头,却先见到了一身宝蓝色长衫的高福,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宋丞,借一步说话。”高福快走两步,笑眯眯道。
宋白砚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辆马车。
苏怀月一脸无知无畏的表情,正站在车前同他摇手打招呼。
马车的帘子后分明有个人影,他看不清楚是何人,更不敢想象是何人。
“诶,我老师怎么和你的车夫说话去啦?”苏怀月仰起头,疑惑道。
萧听澜淡漠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既然你老师来接你了,我便只送你到这儿罢。”
苏怀月立即应下:“足够了,今日实在是太感谢郎君了。”
说罢,苏怀月拎起裙子往坊门口行去。待得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周遭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默了一会儿,萧听澜修长手指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坊门上吊着两个大灯笼,柔和光线洒落下来,将门前静静候着的苏怀月正笼于其间,宛如笼住一个缥缈幽远的梦。
觉察到他的目光,这似乎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女子立即朝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他一时微愣,忽而忆起在苏州的那十日。
那十日,他与眼前这女子交流亦不算多。对她最多的印象,便是她于檐下回头朝他如此一笑。
连绵细雨不绝,这女子袅袅婷婷行走在白墙青瓦之下,巧眉倩目,容止如诗,倒比那望不尽的江南更多三分颜色。
“陛下。”高福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恭敬禀道,“已经吩咐好了宋丞了。”
“嗯。”萧听澜没有多说,目光仍然留在车弦外。
苏怀月正仰起脸,同宋白砚说些什么。宋白砚笑了笑,伸出手,在苏怀月额上轻弹。
萧听澜忽而问道:“宋白砚娶妻了么?”
高福道:“…宋丞此前一直在山中修书,似乎还未考虑终身大事。”
萧听澜蹙起了眉。
高福服侍皇帝多年,极会察言观色,一下子就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都说安家立命,无家则心何安?如宋丞这样不慕富贵,不惧威势的儒生,万一哪天撂挑子不干了,还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才能让这种人老老实实在其位、谋其事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促其成家。
有了妻与子,便有了软肋。此后再有什么旁的心思,也都得掂量掂量了。
高福顺着皇帝的目光往外看。
不远处宋白砚与苏怀月正并肩而行,月色星光之下,倒真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这苏娘子身份本来敏感,往后处置起来还真是一大难题,不过偏巧她正是宋丞的学生。
如若能够撮合两人,那就既绑住了宋白砚,也归置了苏怀月,可不正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么!
他在心中慨叹天子当真是思虑深远,开口道:“这苏娘子与宋丞确实是郎才女貌…”
萧听澜的目光猛然收回,朝他睨了过来:“是么?”
声音虽听不出喜怒,但高福无端却觉得一股寒意直冒上来,顿时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头一回,他忍不住寻思,难道自己猜错了皇帝的心思了?
接下来几日,苏怀月照例还是上午在家读书,午后去教明明写字。几日来,苏怀月都不再见过萧二。
这一日日暮,苏怀月教完明明正要归家,吴婆婆忽拉住了她。
“明日娘子歇一日罢,不必来了。”
苏怀月奇道:“为何?”
吴婆婆也不瞒她:“哎,明日是阿明父亲的祭日,我们都要去祭扫,姑娘便歇一日罢。”
苏怀月讶然:“原来明明的父亲已经…”
吴婆婆长叹一口气:“阿明他娘这里出问题…”她指了指脑袋,“就是为着这件事…”
吴婆婆住了口,苏怀月也识趣没有多问。
回到家,宋白砚已经下值了。
见了她回来,有些欲言又止:“你又去那儿了?”
苏怀月点点头:“我答应了萧二郎,要教他的小侄子习字。”
那天苏怀月已把与萧二的渊源同他说清楚,但此刻乍一听见“萧二郎”三个字从苏怀月口中吐出来,宋白砚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萧二郎…”宋白砚斟酌道,“他既然是皇亲国戚,自然能找到更好的老师去教他的侄子,怎么偏偏选择你呢?这其中是否有些…”
苏怀月也不好把吴夫人这样的隐秘告诉宋白砚,只道:“许是不愿陌生人惊扰了他的家人罢。”
宋白砚道:“先生想来还是不妥。…那个萧二既然与皇帝关系匪浅,你身份又十分敏感,先生以为,还是推拒此事为好。”
苏怀月只当他是寻常的念叨,笑道:“先生你莫要太担心,萧二并不是那种人。”
她回想起那夜下马车时,萧二宽慰她的那句话,心头忍不住一暖。这人看起来一副冷冰冰不可接近的模样,没想到却比想象中更有人情味。
宋白砚瞧她这喜滋滋的面色,知道是没法令他这学生回心转意了,心中不免一片愁绪。
天子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同她这学生玩起来这样的游戏,倘若真是一时兴起倒也罢了,怕只怕天子要借机抓了苏怀月错处,另行处置,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忽而想起来什么,一看苏怀月身子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道:“阿月,先生曾同陛下求了个恩典,待你伤好将你一同带入秘书省。如今陛下已经应允,你意下如何?”
苏怀月惊喜抬头:“当真?”
宋白砚点头:“是陛下亲允的。”
接了苏怀月回来的第二日,他便趁机将这事又同天子提起。天子倒也并未为难他,很快就颁了诏书下来。
苏怀月小鸡啄米似的连忙点头应下。
宋白砚又道:“只是若你答应入省,恐怕就不能去教写字了…”
苏怀月抿了抿唇,有些为难。萧二对她履行了诺言,她便也不想对萧二失信。
回道:“先生可否给我几日时间,待我处理好了这些事再随同先生一道入省。”
宋白砚应允,心头不免略松。
只要苏怀月答应跟着他入省,再去教字的时间必然就会变少。这样,与…相遇的机会也一定会变少罢。
作者有话要说:萧听澜内心:还要给苏忠文说好话,晦气。
两句诗一句是文天祥的,一句是王昌龄的。朝代大乱炖,诸位见谅。
上榜啦~开心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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