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很快,一名老妇来开了门:“小娘子,何事?”

苏怀月道:“唐突了,我想拜访宅子的主人,不知婆婆可否通传一声?”

老妇人瞧她形容举止不似歹人,便回道:“今儿不凑巧,宅子的主人不在。”

苏怀月不免有些失望,但既然如此,也只好先留下名帖,改日再来。

正要下阶梯,门后忽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童音:“谁说主人不在!”

老妇忙道:“哎哟,小祖宗,谁让你出来了!”

苏怀月回头,只见门中钻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仰着脸同她道:“我就是宅子的主人,你找我什么事?”

苏怀月瞧他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我经过此地,瞧这宅子修葺得十分漂亮,便想入内参观,不知小郎君可否应允?”

小男孩歪着头打量她,面上似乎很为难的样子,但眼角余光分明是乍见得陌生人的兴奋。

终于应了一声:“好吧。不过你必须跟着我的脚步,可不能随便乱走,记住了吗?”

苏怀月道:“这是自然。”

老妇人见男孩答应了,忙劝道:“哎哟,小祖宗,你可不能随便带陌生人进去,要是被夫人瞧见了…”

男孩道:“没关系的,我会看好这个姐姐,不让娘亲发现她的。”

他小小年纪,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极有主意的模样。老妇人拗不过他,只好应了。

男孩立即揪住了苏怀月的袖子:“好了,你跟着我进来吧。”

甫一踏进门,苏怀月就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催逼得她几乎落泪。

这儿的陈设竟然丝毫未变,仍然同她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林木阴影间,她似乎还能看见父母把盏共酌的身影。

男孩带着她从最外面的院子一直进到内宅。

大抵是很少见到陌生人,男孩一路上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在男孩活泼的语声中,苏怀月那一点感伤也很快被冲淡了。

很快,苏怀月就看到她母亲曾居住过的房间。

她在门口停下来,问道:“小郎君,可否领我参观这个房间?”

男孩连忙比了个“嘘”,忙拉着苏怀月走开了。

等到在小花厅坐下来,这才道:“姐姐,那个房间不能去的。”

他似乎有点为难:“那个房间住着我的娘亲。她…她很不喜欢陌生人。”

想来这就是老妇人说的“夫人”了。

既然都参观了旧日住宅,苏怀月也不欲再让人为难。

便起身告辞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好再叨扰小郎君了,改日再携礼来拜访小郎君罢。”

男孩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袖子,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道:“哎呀,姐姐你别这么快走,陪我说会儿话罢。”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外头喊道:“婆婆、婆婆!吴婆婆!快把二叔上次带的果子拿来。”

一面说,一面又急吼吼往门外冲去:“我去给姐姐端茶!”

这一列动作可称得上“风卷残云”,苏怀月只来得及“哎”一声,余音还未尽,男孩的身影就消失在廊子尽头了。

不一会儿,先前门口那老妇人就端了满满一大盘的点心与蜜饯果子进来了。

苏怀月连忙起身来接:“婆婆,用不着这么多的,我坐会儿就走了。”

吴婆婆却央求道:“小娘子既然进来了,倘若没别的要紧事,不如多坐会儿再走罢。这孩子也是可怜。父亲已经…母亲呢,又是个…哎,平日里就他一个人待在府上,也没个说话的人,就他二叔能带他出去玩玩,但他二叔又…”

“总而言之,娘子你多陪他说会儿话罢。”

苏怀月听这段话吞吞吐吐,似乎有很大的难言之隐。心中虽然好奇,也不便刺探人的隐私,便应下了:

“如此,那便叨扰老人家了。”

吴婆婆将蜜饯果子码好,苏怀月一眼瞧去,品质都极好,想来这新搬进来的人家不是个普通人家。

便问道:“不知主人家如何称呼?”

吴婆婆道:“这家阿郎姓萧,娘子唤他小字明明即可。”

姓萧?

苏怀月不由一怔。

这与当今天子正是一个姓,苏怀月暗想,看来这家是皇亲国戚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外头又传来男孩模糊的叫喊声:“婆婆!婆婆!”

吴婆婆道:“这小祖宗去哪了?”

苏怀月:“小郎君说去端茶了。”

“哎哟!这个小祖宗!没得又把手烫着了。”吴婆婆一面说着,一面急匆匆赶了过去。

苏怀月便只好一个人在屋子里等着。

这时她便感觉出这个地方的不对劲来。

这里安静极了。

按道理说,如此大的府邸总有仆人的声响。但这儿除了方才小男孩和吴婆婆的声音,似乎再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了。

苏怀月不由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只能看见零星几个家仆,其数量与这家人的身份十分不配。

正心中生奇,忽听廊子一头传来个女声:“明明?明明,你在哪儿?”

很快,那声音便朝这个地方过来了。

声调与愈来愈高,愈来愈急切:“明明!明明!”

苏怀月顺着声音来处瞧去,廊子尽头转出来个妇人,与寻常深宅妇人不同,衣着十分干练,显出一身英气。

她一眼就瞧见了苏怀月,立即朝这个方向走来。

待走到苏怀月跟前,便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起苏怀月来。

那眼神十分诡异,苏怀月感觉非常不适,但思及此人也许就是吴婆婆口中的“夫人”,便还是行了礼。

孰料下一秒,这夫人忽厉声质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明明呢?明明在哪儿?我的丈夫,我的丈夫他怎么还没回来!啊!你把我的小女儿藏哪里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苏怀月逼近,目光中是一种几欲噬人的可怕神色。

苏怀月被这一叠声毫无章法的质问骇到了,仓皇往后一退,不料踢到了门槛,整个人往后栽去。

天旋地转中,预料中跌落在地的疼痛却并未传来。有手从侧后方伸出,扶住了她的身体。

似曾相识的冷冽男声响起:“大嫂,你不记得她了么?”

苏怀月还没来得及看清男人是谁,便听男人接着道:“她是你的弟媳。”

苏怀月:啊?

被男人唤做“大嫂”的夫人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了,随即又疑惑地打量起苏怀月来。

在女人严肃审视的目光下,苏怀月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

所幸很快就听见了小男孩的叫喊:“娘!我在这儿!”

他蹭蹭蹭跑近,又对着苏怀月身后的男人喊了一句:“二叔!”

苏怀月这才回头。

阳光灿然,透过檐子上的遮阳帘,透下明亮而柔软的光晕。男人的面目笼在这样柔软的光线里,却仍然掩不住眉目间的冷肃。

她一眼认出来,错愕道:“是你?”

竟是她在苏州救过的那男人。

男人的神情显然也是怔愣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进了屋子,四人团团坐下,互通了称呼。

男人道自己姓萧,家中行二,她便唤一声“萧二郎”。夫人姓吴,她唤一声“吴夫人”。

吴夫人在诸人交谈的时候一直愣愣的,过了一会儿才忽然问道:“你大哥今日传信回来么?”

萧二应道:“今日未曾,但想着应当要过梭子谷了罢。”

吴夫人垂下头,像个孩子一样绞着手指:“那明日就能回来了!他喜欢吃酱肘子,二弟,你明日带些酱肘子回来,好么?”

苏怀月闻言,不由大感奇怪。

她记得梭子谷更在幽州以北,离上京得有十万八千里远呢。再怎么快,也不能明日就到呀。

但萧二竟点了点头。

孰料吴夫人就像突然又忘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般,倏忽又站起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外行去:

“我的小女儿在哪儿?奶娘,奶娘,快把我小女儿抱过来!”

先前那吴婆婆立即从门外踏了进来,递过来一个襁褓:“夫人,小娘子在这儿呢。”

苏怀月在后头看得清楚,襁褓里哪有什么小婴儿,分明就是个玩偶!

吴夫人却好像浑然不觉似的,一把接过来轻轻拍着,面上挂着微微的笑意,口中还哼着哄孩子的歌。

苏怀月看得寒毛倒竖。

很快,吴夫人就抱着“小女儿”消失在门外了。

苏怀月能明显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明明长舒了一口气,拉了拉苏怀月的袖子:“没有吓到苏姐姐罢?”

苏怀月还未说话,却听萧二忽点了点桌子:“在这儿,她是你的二婶。”

明明看了一眼萧二,又看了一眼苏怀月,嘟着嘴道:“二叔,你不是有二婶了么?”

一把扑过来抱着苏怀月的腿:“一个人不可以吃独食!我也要漂亮姐姐做媳妇嘛。”

萧二薄唇难得微微勾起,这一点点笑意出现在他脸上,宛如春风拂过冰原,送来解冻的气息。

他往明明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七八岁的小孩,心眼倒不少。”

苏怀月哭笑不得:“那个…是不是先和我解释一下,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看向萧二,却见萧二也正神色莫名地上下打量着她。那点笑意尽散了,目光冰冷宛如淬着碎雪,仿佛又回到了在苏州那般冰冷锐利。

苏怀月心中一突,像猎物看到了猎人,那股本能的畏惧之意又漫上来,连忙挪开了眼。

明明解释道:“漂亮姐…二婶,不是我二叔故意占你便宜。是因为我的娘亲…她有些糊涂了,很不喜欢陌生人。所以来府上的陌生人,都要给个身份才行。否则她就会…啊哇!像这样!”

他做了个吓人的鬼脸,接着又愤愤道:“我跟姐姐你说,二叔他都有二婶了,他还说你是…真是个坏男人!”

接着又为难地绞着手指,同他母亲的动作如出一辙:“哎呀,要是我说漂亮姐姐是我的媳妇,娘亲会不会相信呐…”

苏怀月一琢磨,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萧二已有妻室了,那自己再被称呼为“二婶”确实不妥。

正打算开口,孰料刚转过头去,萧二又提前开口了:

“我没有妻室,这个称呼也只会在此地提起,苏娘子不必担心。”

这下苏怀月也哑口无言了,只好礼貌地笑了笑,算作应下。

既然吴夫人已经离开,明明就开始缠着苏怀月东拉西扯地讲起故事来。

一会儿要苏怀月吃桌上的果子,一会儿拉着苏怀月到院子里去看自己的玩具。

大抵是平时很少有人陪他玩,他此刻就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苏怀月,兴奋得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这小祖宗才终于累了,由着吴婆婆抱去了榻上,苏怀月这才又回到了原来的小花厅。

萧二正半倚在花厅的窗槅下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