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像往常一般平静而又繁忙。
她继续在杨府教小姑娘习字读书,归家后,又接着对父亲留下的书册进行校对和修补。
她父亲乃前朝大儒,半生官场沉浮,临到暮年,就像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一样,也想为后世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时江山已然改朝换代,她父亲因得罪新帝而获罪归家。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满腔情怀只能付诸笔端,留下这么一本《绿石纪闻》。
虽然为人子女,她不该妄议父亲功过。但大抵是她父亲暮年时过于苦闷,因而她总觉得父亲笔下的文字不够客观,诸多内容值得商榷,与平日教诲她“求真求信”之道所差甚远。
尤其是赵太后一事,她就觉得自己父亲的记载还有诸多可疑之处,需进一步核实查证。
除此而外,她还要在空闲时间读书作文。每隔几日给她的老师明光先生去信,谈谈这些日子以来读书的心得。
不知不觉间,悄然入夏。
巷子里响起了叫卖荷花的吆喝声,再过段日子,就能吃莲子了。
苏怀月抬眸从窗槅子里往外望,入眼皆是葳蕤翠色。明亮的光线淌过小镇的白墙黛瓦,带着葱茏如玉的绿意,投在她几案之上。
她心情便也似屋外的夏光一般明媚,早就忘了男人和这个油布包的小插曲了。
父亲祭日那天,她带了支荷花放在墓碑前侧。清扫了墓地后,又将纸扎烧了起来。
“爹,你在下面和佑安弟弟过得好么?我在这儿过得挺好的。杨叔很照顾我,总留我用饭,还雇了我做他们府上的教书先生。”
苏怀月又将新买的瓜果奉上:“这些也都是用杨叔给的银钱买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接着,她从怀中又拿出几张誊抄工整的书页。
“爹,这是我这段时间修订的书稿,你瞧瞧改得如何?明光先生说我功夫还不到家,还得继续读书呢…”
女子清润的声音在群山之间轻轻响起,燃烧的书页灰烬于微风中上下翻飞宛如灰蝶,最后又同这清淡女声一道渐而归于这翠色江南。
日头逐渐西斜,苏怀月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却见得山道上行来一队披甲执锐的兵卒。
她不由怔住,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之感。
为首的士官来到跟前,脸色凶恶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扫视墓碑的铭文,问道:
“你就是苏忠文的女儿?”
苏怀月应下,那不祥之感立即就化成了现实。
当夜,她就被急行军押去了京城,随后投入诏狱。
在诏狱里待了三天,她被提到堂前受审。上头坐着三个长官,这架势她知道,是三司推事会审。
刑部尚书先拍了惊堂木:“堂下罪人,可是苏忠文之女,苏怀月?”
苏怀月强定下心神:“草民苏怀月,确是苏忠文之女,不知何罪之有?”
刑部尚书手一挥,将一本书册掷在她跟前。
苏怀月一瞧,惊愕得眸子瞪大。
这竟她父亲《绿石纪闻》的内容!
而且比之他父亲的原作显然更为别有用心,故意将论及赵太后的一章放在了最靠前的位置,且篡改了部分说辞。
她来不及细思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就听刑部尚书问道:
“见没见过?”
苏怀月硬着头皮道:“此书乃小女子父亲遗作,小女子从未将其示于人前,不知何以…”
她一顿,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想起了杨府。
御史中丞冷笑,又将一绢帛掷于她跟前:“这个呢,见没见过?”
绢帛上的字迹显然是她所熟习的父亲的字迹,但内容却令她心惊。
这竟然是一首赞美靺鞨狼主功绩的律诗。
她如实答道:“草民并未见过此诗。”
大理寺卿喝道:“这是从你父亲苏忠文的绿石书院里搜查来的!你身为他女儿,有何话说?”
苏怀月不可置信地抬头。
要知道靺鞨与汉人争斗数十载,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靺鞨的功绩,就是他们汉人的耻辱,她父亲素来是主战一派,怎会写这样的诗?
她强定下心神仔细读那首诗,像是发现了什么,急道:
“此诗用词平庸,格调低下,而小女子父亲却曾是名扬天下的大儒,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庸诗,还望郎官们明察!”
大理寺卿喝道:“还在嘴硬!这诗的的确确就是我们从你父亲的书册中搜查来的。比对字迹,亦与你父亲平日里的字迹相同,怎么不是你父亲所做?!”
苏怀月道:“定是有人模仿我父亲的字迹陷害于他!请郎官们明察!”
御史中丞嗤笑了一声:“你父亲一个已死之人,陷害他做什么?”
苏怀月听了这质问,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话说的不错,她父亲生前还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如今人死魂消,江山易代,还陷害他做什么?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苏怀月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日日都会接受审讯。但审讯的地点不再是官署内,而是东、西两市。
她这时才知道,父亲的《纪闻》在京城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她父亲苏忠文原是前朝皇帝钦封帝师,才学扬于天下。又是四门博士兼国子监祭酒,所设绿石书院,是天下读书人的景仰之地。桃李门荫下的学生故旧,遍及文坛朝野。
如今人虽死了,但余威仍在,兼又有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因而这本遗作一出,登时在京城掀起滔天的波澜。
尽管她父亲《纪闻》中关于赵太后的记载并非无懈可击,但谣言的传播从不讲究正义。尤其男女之事,更是蚊蝇群集之地。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私下里的谣传何止不堪入目,隐然竟有动摇国本之势。
不用想也知道,丹陛之上的年轻天子如何震怒。
而解决谣言的办法,就像解决很多其他事一样,从来不是解决事件本身,而是解决事件中的人。
苏怀月是个聪明人,她立即想通了这事儿的关窍。
只要摧毁其父亲的清流形象,将其父亲打为叛国之徒,这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父亲突然多了这么一首“赞美诗”了。这也是为什么,要把她拉到人流量最大的东市与西市来进行审讯了。
“姓苏的,本官可警告你,想好了再回话!否则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太师椅上的万年县令怒目圆睁,对着苏怀月怒吼。
堂下瘦弱的女子虽然负着沉重的枷项,腰板却仍然挺得笔直。
“我自始自终只有这句话,此诗并非我父亲所做。无论明府再问什么,我永远都只有这句话!”
万年县令很有些焦躁。这女子瞧起来柔弱,没想到性子却这么顽固。
本来京城里的谣言已平息了不少,但因着这女子打不弯的脊梁,又开始有冒头之势。
尤其是一些读书人,大抵曾受过苏忠文的恩,纷纷写文章声援这苏家孤女。称这女子是天下文人的脊梁骨,绝不会在权势威逼下而低头。
兼着前朝还未除尽的势力趁机在其中作梗,散布新帝打算清算前朝旧事的危言。如今民间对皇帝的舆论实在说不上好,朝中亦人心惶惶。
而皇帝几日来都关在精舍中“自省”,迟迟不对此事表达态度,难保不是对他这几天工作的结果心怀不满。
届时滔天怒火烧下来,他引咎辞官还是好的,就怕也被打成苏忠文一党,连命也搭上。
思及此,万年县令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又放软了口气:
“苏姑娘,这诗确然是从你父亲的书册里搜出来的,无人做假陷害,你怎的就不承认呢?你们文人不就讲究一个问心无愧、求真求实么?怎的临到自己头上,却做不到了?这不是令人发笑么?”
苏怀月咬着牙,从枷锁中艰难地抬起头:
“我父亲绝不会做这样的诗。为人子女,我对父亲的品性一清二楚!”
万年县令不再同她纠缠,站起身,早有胥吏举着那张布帛给周围的人群观看,另有一人举着苏忠文平时的书册。
万年县令便开始卖力向众人绘声绘色地叙说,当日如何在苏忠文的书院里找到布帛,布帛上的字迹与书册上的字迹又如何相似。
照例,说到那本《纪闻》上来。说是苏忠文受前朝反贼指使,与靺鞨人勾结,故意写来动摇我大启国本的。
照例,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随后是怒骂、鄙夷、唾弃。
紧接着,某个人往台子上扔来一片烂叶菜,随后数不尽的腌臢物被投上来。
当然,也会有读书人振臂一呼,为苏忠文辩解。但他很快就会被埋没在汪洋的人群中。
什么文人气节脊梁骨,当然比不过家国民族仇恨深。
台上跪着的苏怀月,唯有将自己的脊背挺得更直。
“陛下,该用膳了。”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从窗槅子里望出去,屋外黑云压城,隐然有暴雨之势。
他起身,却往廊子上行去。
高福忙给传膳太监使了个眼色,跟着皇帝到了屋外游廊。
檐子下摆了个青底螺纹花盆,栽着一株紫藤。绿油油的叶子间掩映着朵朵饱满的紫色花穗,瞧起来甚是可喜。
这是盆栽的“紫水晶”,本是四五月开花,在场师的精心侍弄之下,将花期延到了六月。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紫藤花上。
高福忙道:“陛下,瞧着要下大雨了,奴婢将它端到屋子里去罢。”
皇帝不置可否。
高福已弯下身子抱起紫藤花盆,亦步亦趋跟在皇帝后头,笑得谄媚。
“陛下,奴婢从未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紫藤花。有陛下的龙气养着,到底是同旁的不一样。”
皇帝没说话,但高福偷觑皇帝神色,是这几日来难得的缓和。
当然,这紫藤花其实有专人供养,同皇帝没什么关系。
但他知道,这紫藤花在皇帝心里不一般,很不一般。
旬月前,皇帝南下请扬州春山的明光先生入仕。不料消息走漏出去,御船在运河上受到袭击。
皇帝失踪了十来天,这十来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皇帝回来的时候手中就挟着紫藤花穗。
在扬州的十来天,皇帝为了御船受袭的事儿忙着砍脑袋,没顾得上这茬。
后来明光先生拒绝出山,皇帝准备打道回京,却突然下令绕行苏州。
他那时候就觉得不简单,肯定和那紫藤花脱不了干系。
可惜还没来得及到苏州,京城驻守的尚书令沈大人就传回了急讯。
皇帝无奈何,连夜回京,那朵枯萎的紫藤就此不知遗落何处。
回京后,皇帝开始处置苏忠文这档子事,又把紫藤花这事搁在了后头。
但高福留了个心眼,暗中教小太监端了一盆紫藤放在宫中不起眼的角落。竟被皇帝一眼留意到,下旨挪回了寝宫。这会儿在清晖阁“自省”,竟也带了过来。
高福吹了吹几案上的木屑,将紫藤花盆轻轻放下,心中不由对这紫藤花有些另眼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