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嬿婉良时(11)

杨致秀进殿时,谢玿已经穿戴了一套茶白广袖的棉衬罗衫,领口交叠严密,颇为肃谨端正。前面的头发由那掌事轻轻挽了,只用了简单的半月簪,显是不打算长聊的样子。

方一照面,杨致秀轻叹一声,“果然是你。”

谢玿置之耳外,扬手示意榻上一侧,道,“请坐。”疏淡有礼,却并不热络。也无半分后宫姐妹间的嬉笑亲昵。

杨致秀打量她,谢玿也似瞧不见,执一旁的白瓷茶海给她添了茶,自顾自道,“这是南陈的一种茶叶,饮罢非但不会醒神,还可安神静心,只是陈味略重,宫里人大多不喜欢。”

杨致秀闻言低头,瞧见那只执杯的素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整洁,不似其他嫔妃留有长甲,露出的一段手腕上隐约有些泛白的旧日疤痕,掌心翻转间也似有不大明显的茧。

谢玿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未有旁的动作。

一阵静默后,杨致秀纤手端了小如红果的精致茶杯,举于唇边。

杯身幼滑温润,茶香却果真有一股陈味儿,入口不久,竟也有些甘甜回上来。

她不禁一笑,道,“看来也不是任何东西都是越新越好,故物也有故物的好处。”

谢玿听罢,又喝了口茶,道,“可这茶不好留存,水分空气温度,有一样稍有差错,茶也就霉败了,所以最后留下来的,也只十之一二罢了。”

杨致秀道,“可终究还是留存下来了,这十之一二岂非显得更弥足珍贵?本宫平日也喜欢旧物,就连旧时弹过的琴弦断了,也令人重新修过,好好养留着。故人故物在人心里,都是有些分量的,各有各的好处,缺一损半,都是旁的弥补不了的。”

谢玿心思一动,想她真是宽宏大度,这样的人坐镇后宫,皇帝不可谓不是洪福齐天了。

见她不开口,杨致秀又要说话,却听谢玿忽地问道,“贵你找过鸿柔了?”

杨致秀颔首,微微抿唇,道,“庄妃不肯说,她不说的,当是不该问的。本宫只是稍有猜测,你与陛下,大约与我同庄妃一样,是早就相识的,”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接着道,“本宫也早应该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怎会不是红颜知己遍天下呢?本宫也曾以为本宫在他心中是最特别的,然而”她摇头,有些许苦笑,“君心难一,情多便薄,各人又能分到多少呢,这也也无可厚非。”

后宫凭空多出一人,明里不便,她自然要暗查。可无论是出身典册,或是当初掖庭奴籍,什么也查不到。想来她的身世与出现,皇帝都是刻意安排过了,包括那次意外的兽房相遇,或许也是大有隐情。

那点惆怅在她脸上一闪即逝,她抬眸又看向谢玿,倒是一派情诚意切,“无论前尘如何,如今大家同居一隅,只有宫室安宁,陛下于朝事国事才能更得心应手,无后顾之忧。妹妹,你可懂得?”

大约这些日子,她总归是有所察觉。谢玿这人,与她人相处,非但称不上融洽和乐,更是避如蛇蝎,兼有厌嫌之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无名无分,来路不明潜隐私殿,本已为言官朝臣留了口舌。她如此做派,一则有谗上善妒之嫌,二则独宠太过难免见嫉于旁人。对皇帝,对她自己,几乎是一利百害。

杨致秀是真心为着皇帝,这本就很好。可若真顺了她的想法去做,谢玿大约是永远也想不通,永远也做不来的。

大约她自小被强扭硬拉,养歪了,与世人认同之貌大有偏颇,她想不明白做不到的“常事”往往有很多。

再譬如

“都是女子,我当然也懂各位的不易,”她手指尖若有似无的摩挲杯口,道,“又岂会真的憎厌她们。我倒是真心实意的希望天下女子都能觅得良人,一心一愿白头偕老,可”她一哂笑,又换了话题,“世间有太多事是我想不明白的,原先我性子偏激,总爱钻了牛角尖,累人累己,终不得好。如今倒也愿意自己放过自己,想不通便不想了,由它去吧,自己快活便罢。所以”

她将那凉茶倒入钵体,添上热的,“贵妃娘娘方才说的,都是至理名言经世贤语,对陛下也是情真意切。但我是明白不来,也做不来的。因此我只配是我,成不了贵妃娘娘,更不能母仪天下。”

听到“母仪天下”几个字,杨致秀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恰好看向自己,情不自禁鬼使神差道,“可陛下”

谢玿轻松又无奈一笑,颇有些纵容宠溺的意味,道,“他呀,他想想罢了,这样大的事,哪能如此荒唐草率。”

后庭前朝若都要安稳,品秩尊卑到底是要合乎情理的。毕竟竞宁帝不是汉成帝。

杨致秀微怔,“你不介意?”

谢玿正经想了想,却没应她。而是道,“若真由了他异想天开,怕前朝又要多些死谏直臣,我这不明的来路,怕是也要被揭起大做文章,到时,还不晓得他有多头痛呢。”

不似先前尴尬,谢玿语气轻快了一些,杨致秀也不由笑了笑,道,“可照妹妹这做派,长久下去,也终是要招来直臣死谏,妹妹难道不担心?”

谢玿没心没肺咂咂嘴,“混过去一天是一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我现在快活得很。”

似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答完,犹豫了须臾,问杨致秀,“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杨致秀初时微微一愣,而后似想起了那时悸动酝甜的华年,眼中不自觉含了柔情万种,脉脉如水,笑道,“那时临安杨梅节,每条街的空气都酸溜溜的甜,曲学阁的琴室内更是酸的生津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