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任释烽营的批文很快便会下来,她这几日倒不敢荒了功夫,闲来无事时除了看书就是练武,偶尔去殿外走动,遇着熟人也是尽量避着,且不论以后如何,至少目前这情形,“谢玿”此人若给有心人瞧见,又要无端招惹许多麻烦。
这日照常在紫宸殿舞刀,崇禧擦着刀锋战战兢兢过来说有人找。原来是陈修托尚宝监的一个太监寻了崇禧,说有东西要亲手给谢玿。
非要亲手给的东西,必是不能给旁人瞧见的,八成与“谢玿”这身份有关。谢玿戴上斗笠,打听了陈修当值之处,见面刚说上两句,只听她惊道,“啊?越惜秋就这么走了?”
陈修点头,“嗯,你进宫后的第二天就走了,对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递给谢玿,“走之前让我交给你这个。”
谢玿接过打开,其中躺着一张泛灰的猪皮,是半张面具的样子,可遮半面。
谢玿试了试,不知越惜秋用了什么法子,这猪皮可黏于面上,随取随戴,潮湿透气。她凑近一旁鱼缸,临水一照,只见,遮住的那半面自然不能像原来的“木剑声”,却能让人认不出她是谢玿了。
陈修瞧了,也感慨,越惜秋易容的本事只怕天下无人追及。
他拿过那猪皮掂了掂,又还给谢玿,道,“这东西估计不能久用,时间一长容易坏裂。你往后还是要小心。”
谢玿谢过,将那猪皮往怀里一塞,道,“谢谢陈大哥,能用几个月足够了。他呢?走的时候说什么了没?”
陈修摇头,“其他什么都没说。”
谢玿知道越惜秋又去找鹿朽翁了,心下感动,道,“他刚赶了远路回来,没歇息几天,又要出远门,我欠他的实在多了,此生还不上了。”
陈修一听,大大咧咧本又想去拍她肩膀,伸手至一半,猛省,折回挠了挠头,道,“来日方长,等他回来了,有的是机会。”
谢玿听了,抿了抿唇,也不再答。后又相继询问了黄莺等人近况,约定了再聚之日后,便匆匆折往奉天殿去了。
路过太极门时,有羽林卫无意一瞥,瞧见这么个奇装异服的怪人正要拦下询问,待那人走近,他却猛一激灵!
哎?哎!!这人穿的不是他家木校尉的衣服么?!身形步伐也极像木校尉!所以这人分明就是因为没脸见人而遮住脸的木校尉吧?!
这位羽林卫心内山呼海啸过后,眼睁睁看那人走远,顿时又五味杂陈,那啥事儿听说了,被羽林卫革职的事也听说了,但大家都是兄弟,不至于没脸见人吧?
谢玿认出了那人,赶路间隙对他挥挥手致意,只想着当值期间不便招呼,以免连累人家违纪。但这二愣子完全没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身份和装束,在斗笠中兀自笑得爽朗。可巧,此时,穿堂风将纱帘吹起一个角
“木校尉”毫无察觉,走远了。那羽林卫在后面,愣住了。
这人近日恰好流连于书斋茶楼,听那不着调的说书先生讲了些妖鬼神话,此时思索一阵,十分激动,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妖魅精怪,修千年可成人,修万年可成美人,木校尉是终于修炼到这个地步了?!
哦,难怪他年纪轻轻武功路数诡异叵测。
哦,难怪一向睿智的陛下难怪难怪,妖魅么!
哦!木校尉定是可男可女随心变化的!
他想到此处,冷冷一笑,趾高气扬瞅了旁人一眼,妖仙精怪之事!凡人可懂乎?
谢玿自然还不知道他在众兄弟间的形象即将又一次颠覆,揣着猪皮很快活的去给赵元冲显摆去了。
赵元冲瞧着谢玿戴着猪皮在镜前嘚瑟——他私心不想将其称之为面具——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
猪皮灰扑扑的,谢玿的脸蛋白里透红的,衬在一起别别扭扭灰白分明。
想起这猪皮来自谁人,他撑着下巴,本不屑理睬,但止不住心里的酸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开口不自觉就有了一丝丝令皇帝陛下十分鄙夷的阴阳怪气,“越惜秋别的本事没有,尽能想出这些旁门左道的事情”
谢玿抿抿唇,端着良心道,“当初是我出的主意,越惜秋动的手,旁门左道其实是我来着。”
赵元冲装作没听到,继续说,“旁门左道也罢了,手艺还差劲,宫里做出来肯定比这好百倍。”说罢,立即吩咐辰良让尚宝监照模照样,做出几个一模一样的来。
辰良去了,赵元冲脸色不好,谢玿倒挺坦然。
越惜秋其人是非善恶她不好替人定论,但对她而言,此友有恩有义,她感激之余,想着要少给他添些麻烦,想着他盟结良缘儿女成群,盼着要他长命百岁福禄双全,除此之外,这短短余生,她实在不知道该还他些什么了。
这些想法,她可没敢在赵元冲面前提起,否则,那可不是打翻醋坛子那么简单。天子之醋,大概也是能醋吞山河的。
她把猪皮小心翼翼收了,又磨蹭到赵元冲背上,把重量压上去,趴好了,腻腻歪歪的巴结讨好,“一下午没见到皇兄,皇兄怎么感觉又好看了点呢?连背都好看,想扑,想扒,不想起来。”
赵元冲那点酸溜溜的劲儿还没喷薄盛发,就被谢玿冒冒失失的冲散了,刻进骨髓里的“春风化雨”之道令手快过脑,首先握住了谢玿攀在颈下的手指。
手掌是温柔熨热的,脑子反应过来后,再说些什么“阴阳怪气”就显得不合时宜。
于是他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谢玿瞧着她皇兄一动一动的颈侧,埋头笑,笑出了声。
赵元冲也不觉得尴尬,心里甜如蜜,就是任她怎么为非作歹都受用了。
假装别扭骗得几句软语缠绵,他才作了正色,问,“那他医术怎么样?”
此时天色稍暗,灯烛通明。
然而奉天殿的烛火,风吹的再大,也是不会曳动的。
谢玿似乎预知了他要问什么,趴在他背上抿唇一笑,淡淡道,“很好,很好啊。”
赵元冲半信半疑,开口时不由有些紧张,“那他给你看过没?你那时”
忽然脖子被后面那人勒紧了些,在耳边笑道,“看了,当然看了,我那会儿是有些伤没痊愈,在花月宫,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养过几年,才好利索,现在,好得很。”
谢玿感觉臂弯间紧绷的身子忽的一松,不由抿唇一笑,从背后瞧着他颈下的碎发耳旁的鬓角,心中都是万般柔情。
大大松过一口气,赵元冲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一回想,心里猛然警铃大作,如同腌进了柠檬汁水里,握住她手臂掐腰一拉只差些力道,就是一个过肩摔地了。
谢玿摔进他怀中,被甩的有些懵,茫然的看他。
赵元冲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字,“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看过?”
谢玿张着嘴,恍然的有些目瞪口呆。
赵元冲眯起眼睛凝视,“嗯?”
谢玿咽了咽口水,急切道,“是医者望闻问切的那个‘看’,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用心看!隔着衣服的那种!”
然而她不是早该知道,赵元冲生气起来,当真是可怕可怖的。若聪敏些,她方才就早该逃了去,如今人已在怀中被制,怕是只剩任欺辱蹂躏之下场了。
而皇帝行着如此没人性的事,心里却还有些正经思绪。其实前几日已经传令霍衣携其千方百计寻觅回来的师傅进宫了,虽然谢玿嘴上打了保证,但终究看过,他才放心。而霍衣与邱子明的师傅,自是比太医院更让人放心了。
第二天,临近正午,兵部批文传来的时候,人正蜷在床角啜泣。
崇禧隔着门,听见了声音,欲报不报,有些为难。
据说,昨夜,谢玿是被陛下扛回来的,人有些晕得糊涂了,一路都在说些胡话。
最后还是掌事宫女推门而入,给听到有人推门而入假哭更投入的人递了调令。
皇帝自然是不在的,一向勤勉的陛下上朝必是准点的,极度规律。
谢玿拿了调令,稍有安慰,往院子里瞟了瞟,情绪仍不佳。
掌事宫女离去时,面容平和,笑道,“陛下说,今日前朝事忙,中午不过来用膳了。”
谢玿嘟嘟囔囔,把本就没多少的眼泪彻底擦干净了。
掌事走了,传话备膳。皇帝不来,谢姑娘就正常了。正常人就知道饿了。
谢玿边穿衣服边念叨,“哼哼,自律?赵元冲的自律是践踏在我的血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