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向来心痴,当断不断(3)

而皇宫之中,木剑声面对皇帝询问,早已编好了说辞,也有三四分真。只说当时看天色已晚,担心皇帝安危,是以悄悄随行保护。

而皇帝竟也出奇的再追问,也没再怪罪。

至于奖赏,也暂时没有。

木剑声才不在意什么赏赐,匆忙告退就出宫了。

赵元冲却在身后一直看着他离去,皱眉疑惑,喃喃着说,“那天夜里为什么朕会认错,从未认错,为什么偏偏那天会错…因为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辰良奉上汤盅,不解道,“陛下,何事太像了?”

赵元冲问他,“你有没有觉得木校尉…和阿玿穿男装时候很相像?”

辰良一愣,舌头差点打结,“啊?木校尉…这…奴才眼拙,实在没看出来。”谢玿和木剑声,一个如天上明月皎皎生辉,一颦一笑都动人,一个像地上黄泥,说他长相平凡都是客气,哪能像?

赵元冲摇摇头,无奈笑笑,“朕最近怕是疯了,竟越来越觉得他们像…背影像,身材像,感觉也像…”

辰良只道他思念谢玿成了病,宽慰道,“陛下莫再想了,一夜未睡,喝了汤休息片刻吧,几个时辰后又要上朝了。”

赵元冲点头,收起思虑,喝罢汤水后,又看了几分奏折,才倚在塌上浅眠一会儿。

而木剑声直睡到了傍晚,吃过晚饭,才揉着眼睛抱着刀溜溜达达进宫轮值,临走还揣了几块杏蓉酥,边走边吃。

傍晚才是街市最热闹的时候,木剑声听着叫闹的烟火声,睡懵的大脑也清醒不少。

前面是个书斋,店前围满了学子。瞧服饰,既有不少民办学堂的学生,也有国办学院以及新设的曲学阁分院学生。

这书斋店面虽小,内里却极宽敞,除营售书籍外,专设了读书自习区,供人阅看抄写。且所售书籍不光包括正经书册,也有时下热门的话本小说,不乏众才子才女实名匿名之作。

木剑声从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的众学子身边穿绕而过,边吃边叹,嗯,年轻真好。

他其实也没大了几岁,如今委实热情不成这样子,想罢,感叹岁月催人老,不觉心惊,摸了摸脸,又鬼使神差在书店门口光可鉴人的黄铜竖匾上照了照。

…果然,毫不意外,黑脸黄皮,皱纹逼真,难看至极。

木剑声满意点头,不错,丑的挺真实,毫无作假痕迹。

他笑而回首,却瞥见斜对面那身着国办学院尚学的校服,正上蹿下跳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的少年…有些眼熟。

不是陈齐又是谁?

木剑声瞧见他神态,不欲相认,退后几步。

无奈他耳力过人,越听越无语,忍不住再次侧目。

陈齐抱书如珍宝,哭嚎,“谢谢文曲星菩萨大神,我终于抢到了下册,本人信守承诺,愿一星期食素吃斋不洗澡。”

木剑声脚下踉跄,扶墙。什么什么都什么鬼东西?拜文曲星是求这个的?菩萨就图你不洗澡?你别埋汰众神仙了成不成?

他还没缓过劲儿,书斋里紧随陈齐而至一个少女,同形同状,癫狂之态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啊啊啊,画册,这次是画册!编撰大人是文武双全画作圣手,空前绝后吴道玄1第二!”

木剑声捂脸蹲地。

这次是黄燕。

听到有画册,陈齐抢过来一看,随即,不屑道,“嘁,就这烂俗地摊文学,有画册也是地摊画册。”

黄燕一并两个女伴一同踹他,“那也比你虚文假字骗人的东西强多了!”

陈齐一躲,举起手里的书,不服道,“我这可是纪实文学!事事有迹可循!”

那两女伴身着曲学阁校服,与黄燕相熟,自不与陈齐客气,反唇相讥,“你们帝杨党真不要脸!”

陈齐道,“到底谁不要脸,你看看称谓,贵妃与妃有别,陛下与杨贵妃才是天作之合恩爱眷侣,这本,”他扬起书,“这本就是纪实文学!”

周围有不少是曲学阁的弟子,一听就不乐意了,纷纷捋袖子围上来。

庄妃鸿柔,是曲学阁大儒鸿傅的独女,众弟子自然是在此事上心向鸿柔。而杨致秀毕竟是吴越“雍华郡主”,更不乏景仰拥戴之人。像竞宁帝这样的人皇帝君,举手投足的琐事都要被民间杜撰相传,何况风花雪月之事。因此各种各样的戏文话本多了,一来二去,竟衍生出了各种言情佳话,这些佳话各有拥趸,其中,以帝庄、帝杨两党最盛。

一个是温柔娴雅的平民闺秀,一个是雍容华贵的落难郡主。

一个有落难谋位陪伴相助之恩,一个有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的知己之情,果然哪段拿出来都是可流传千古的帝王佳事,总好过那些只会让皇帝一生英明蒙上污点的“逆臣反贼”之流。

木剑声听他们一言一语争论,不由渐渐出了神,竟连陈齐发现了他也未察觉。

在众曲学阁学子的包围中,陈齐明显势单力孤,一把拉过木剑声这个伪救命稻草问道,“木大哥你来的正好,你说以你们成年男子的眼光,是温润柔顺最好,还是端庄华贵最佳?”

木剑声讷讷发怔。

他动动手指,有些僵硬的拿下陈齐手中那书,只见其上曰:吴周月侣传。

木剑声,“…”

他不答,一旁却另有一围观的学子手持折扇摇头晃脑,“非也,陈兄,你尚年幼,不懂这之间的妙处,依在下看来,那因病故去的雁嫔娘娘沈氏明艳多姿,才是陛下挚爱,女子无才无家世不要紧,要紧的是有千娇百媚蛊魅圣心之貌。”

看服制,这男子应也是尚学的学生,乃陈齐同门师兄。他话音刚落,一旁簪了粉色银串绢花的一位尚学女弟子横他一眼,不屑道,“那是你等污浊俗人之念,可敢相比陛下?陛下才不是那样的人!”

那尚学男弟子嘿嘿一笑,煞有介事胸有成竹,“此事并非无迹可寻。早年陛下初登大宝,对这位雁嫔娘娘宠爱最重,所给殊荣不亚于位份最高的杨妃,此事又不是什么辛秘,当时众所周知。况且陛下登基以来,唯有雁嫔有过龙嗣,可见这位雁嫔娘娘当时是占尽了后宫春色,”他挑眉,看向众人,“推理编撰也要有理有据,有些事不过以讹传讹,当做话本传说听听就罢了,若真相信未免太过天真幼稚。”

这人这话可谓惹了众怒,围观众人的矛头的瞬间便从陈齐转向了这人。偏偏这人倒也口才了得思维缜密,舌战群生,讲得众人敢怒不能言,词穷语尽,各个红着眼捋袖子,真打又打不起来,场面一度惨不忍睹。

陈齐耸肩“吭哧”喘气,斜眼瞥见木剑声正在翻书,劈手抢过,差点将书扔到那男弟子脸上,“哼哼”笑道,“要有理有据是么?陛下去年在金阳坡猎场行宫,将那处园子改做了什么名?可都记得?”

这话一出,立时有几个“帝杨党”猛省,叫道,“水中一月啊,是‘水中一月’。”

陈齐得意笑道,“还有人不知道‘月’对帝妃二人意味着什么吗?‘水中一月’,陛下名讳中,‘元’即为‘一’,‘冲’字分解即为‘水中’,当时陛下与杨妃在临安初识相知,又于清屏城外照归湖千里相救重逢相惜,而‘照归湖’取意为‘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水中一月’可是陛下亲自取的名,为的就是纪念与杨妃患难之情,懂否?”

他这样一说,有人欢和有人嘘啐,自又是一片骚乱。

清屏城外,桂花树下,照归湖畔…

噫…!

若是昨日之前木剑声听闻这些,大约又要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好一阵子,如今听来只觉得无名火乱窜,但跺了半天的脚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干什么,只憋到快要吐血晕厥,才猛省自己在做什么。

他心惊尤惧,忙收摄心神,扒开人群寻了正事而去。去时吸吸鼻子,又咬下一口杏蓉酥。

无奈这回咬的有些狠,咬到了舌头。于是捂腮而逃,远看就像泪奔掩面之状。

黄燕远远瞧见,有些惊诧他莫非哭了,心道毕竟是自己未来姐夫,遂秉着“都是自家人”的善心良举弃了乱战的群舌,上前探问道,“木大哥,怎么了?”

却见木剑声捂着略肿的腮帮,另一手摸着腰间刀鞘,目光闪烁不定,喃喃自语,“如果给这刀改名叫做…‘日无极’,不算难听吧?”

黄燕,“…难听。”

木剑声幽幽看她一眼,飘也似的去了。

注1:吴道玄:即画圣吴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