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春偏逢大雪,只因无风,雪落得很安静,也不冷。
黄昏收摊时府门外多了些嘈杂声,谢玿披了大氅踱出门,看着眼前满目烟火气,不由勉强莞尔一笑。
她举步缓行,又觉踩在雪上无比舒心,于是多走了几步,走到了素玉斋门口,转念一想,就动了去素玉斋买些酱鸭的心,回去配红泥小火炉醅酒,也算不浪费这场末雪。
其实她也并不一味贪吃,只是心情好的时候容易馋又管不住嘴,而赵元冲又似乎格外纵她如此,于是就其实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也可两三天大门不出寸米不进,好比近日。
素玉斋的掌堂是个胖姑娘,胖的珠圆玉润粉面桃花,说起话来两颊有浅浅的梨涡,十分讨喜。
胖姑娘酥恬瞧见是她,在堂内就冲她晃动软糯白胖的五指,“小爵爷,这儿,这儿!”
她微微笑了笑,走进前去,挑了大堂内一张靠窗的座。
酥恬端给她一个碟子,“小爵爷,这是我爹新配的料哦,煮鸭翅可好吃了。”
她点头谢过,净了净手,拿起一段鸭翅,檀口轻咬,未品出味道却先被呛得干咳连连。
酥恬忙给她顺了顺背,“莫非还是太辣了?”
“咳咳咳”谢玿摇头,“不,很好,只是我嗓子有些干,没事。”
鸭翅是麻中带辣的入骨味道,非常爽口,可对于许久不进食的嗓子来说还是有些刺激了。
酥恬这才发现她脸色虽白却无血色,口唇也有些发干起皮,不由嗔道,“你啊你,又去谁家姑娘闺房下拆野鸳鸯了?还是给哪家孤小送钱粮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明明做了好些不利己的麻烦事,恶事轶闻里却处处有你,你倒是坦然的很。”
她嘴上这么说,手下却麻利的给谢玿倒了一杯茉莉香茶。这茶是用普通绿茶做底子烘的,算不上什么好茶,但香的浓烈直白,也不易上火,用来润嗓解腻倒是很好。
谢玿喝了两口,挑挑眉,“你这不是吃醋吧?你可是说好看不上我的来着。”
酥恬跳起来,“哪有!!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这德行活该招打!”说着还在谢玿脑袋上戳了两下。
谢玿笑着任她戳,想起一事,又问,“李婉韶成亲了?”
酥恬是知道她对李婉韶并非真心抢夺的,于是摊摊手,答道,“嗯,前日成的亲,以你谢玿的素行人品,肺腑箴言人家也全当是诋毁谣言,何况你当时说话那口气,我要是李婉韶我也不信,所以,拦不住呗。”
“李婉韶不是你,她都知道,也信我。”谢玿嘬着手指,新料煮的酱鸭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又麻又爽。
“啊?那她还成亲?”
谢玿道,“她也相信陈叔临啊,她就信陈叔临与旁人的知己之情是有底线的,那我也只是提醒,没指望真拆散人家,至于往后日子,谁也说不准。”
酥恬似懂非懂点点头,又忽然拍手笑的前合后仰,“可成亲当晚哈哈也真是巧得很,陈叔临洞房到一半就跑了”
谢玿差一点又被呛着,“啊?”
酥恬拍腿笑,“放心啦,不是他逃婚,那天正逢二殿下被下毒那日,身为大理寺司直,他要连夜提审嫌犯”
她语顿,因为谢玿的神情瞬间如死灰。
她一愣,“你不知道?这事昨天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还以为你知道”
谢玿手指微颤,油腻指尖毫无所觉的深深握进掌心,“下毒?他他无恙吧?”
酥恬道,“怎么会无恙,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呕血三升不省人事’呢,那吐出来的血色啊黑透的,中毒不轻呢。”
谢玿的心瞬间如坠冰窟,前所未有的恐惧让她牙关发颤。
酥恬接着道,“听说太医也去的迟,估计情况不大好,”她叹了口气,悄悄附耳,“废太子嘛可想而知喽。”
她素来听闻谢玿和二殿下关系不错,于是偷偷去瞧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担心的话,要不去瞧瞧?”
谢玿似乎如梦初醒,糊里糊涂的居然对她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走。
不管还有任何未尽之语,酥恬都闭口不言了。只在他走后收了鸭翅与茶水,咂咂嘴,“我以为只是传言呢,原来芝庭玉树一样的殿下跟这货真的关系不错,俗话说近朱者赤,怎么就半点都不像呢?”
此时,近旁雅间中娴静秀致的一位小姐悄声问道,“方才那位可是谢家的小爵爷?”
酥恬眨巴一下大眼睛,点头。
小姐顿时面颊绯红,“果真是比传闻中还要更俊俏些。”
酥恬,“不是,姑娘,你没听见他嘴有多贱?”
小姐面颊更红。
酥恬,“”还真是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秋岚殿偏僻,茫茫雪道上只她一个人的脚印,伶仃又凌乱。
她抬手拍门,心中仓皇,拍门声急促的如同戏中鼓点。
辰良在内小跑过来,口中喊道,“来了来了,谁啊谁啊?”
门一开,人影携着熟悉的香风随飞雪掠过,辰良在他身后惊喜过望,“小爵爷?!哎!殿下!殿下!小爵爷来了!!”
谢玿闻之,却猛然停下脚步,回身迷茫问道,“他没事么?”
辰良看见她神色,心内觉得告诉她实话可能十分不合时宜,白白浪费了她脸上此时这绝望凄然的神情。
“呃倒不能说没事,总之,还在修养”
他话音未落,内殿房门“吱呀”一声。
谢玿惊觉恍然,回头望去。
赵元冲站在茫茫雪幕之后,身后灯火融融,恍如与她隔海隔天隔世。
黑色的里衣将赵元冲的脸色衬的越发苍白,不过几日不见,他仿佛已经瘦了不少,黑衣下双肩明明白白已是骨骼的轮廓。
其实哪还需要辰良再解释什么,他即使只是受毒药磋磨到这个地步,也足够让谢玿神断魂消。
赵元冲抬脚欲走,辰良先是一惊,道,“殿下,雪大夜冷,不可!”
赵元冲只是看着谢玿,他还是那样温柔,笑的那样好看,“阿玿,那你进来。”
他话毕,辰良当先去关上了秋岚殿的大门,落了门栓。
谢玿,“”
赵元冲笑着摇摇头,让开了站在内室前的身子。
屋内暖和,此殿虽然简陋并无地龙,但辰良和怜音都是贴心人,碳炉烧的很旺。
谢玿手足尴尬的解开枣红大氅,没话找话,“就就听说你伤的挺严重的,吐血三升不省人事什么的真的挺”
“嗯?”赵元冲看辰良,“吐血三升?!”柳容辞做事还有谱没谱?!
辰良也瞠目,叹为观止,没想到,柳大人放个消息也这么这么不同寻常啊。
赵元冲心累的冲他挥手,让他退下。
辰良于是缩缩脖子退出去,赵元冲从里面锁上了门。
谢玿的身子随着关门扣锁的声音变得更僵硬,她手指紧紧拽着大氅,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在大氅嵌边的裘毛里,仔细观察其上的毛尾毛峰。
赵元冲大约真不想再和她你来我往躲躲藏藏了,他从身后缓缓把谢玿抱进了怀里。
谢玿瞬间木如石化,“”
过了许久许久,赵元冲低头看着在他怀中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谢玿,低头在她耳边轻笑,“我没事。”
谢玿手指都不敢挪动寸许,低着头含含糊糊,“真真中毒了?怎怎么会没事?”
环着她的手臂轻动,她冰凉的手被干燥温暖的掌心握着,拉着她转身。
谢玿依旧垂首,秋香黄丝绦编织的发带在赵元冲眼下弱弱坠着,像极了主人亦羞亦怯的柔软模样。
于是他忍着笑将她的手先放在自己下颌上,“你摸摸看,真没事。”
手下是脸庞鼻梁清晰瘦削却越发棱角分明的触感。
这该死的线条利落的英俊轮廓!
谢玿的脸渐渐红了。
大概因为害羞缩成了一团,她的发顶都不自觉顶在了赵元冲胸口,赵元冲顺势将她面对面又抱进了怀里。
这一抱,他听见了谢玿如猛鹿跳脱乱撞的心跳。
赵元冲忍住笑。
谢玿问,“你怎么了?”
赵元冲,“”忍笑忍到胸膛起伏而已。
“没什么,大概余毒刚清干净,有些气血不畅。”
“噢,”谢玿闻言,从他密密实实的怀抱中蹲身窜出来,像口舌木了似的,一句合时宜的话也说不出来。瞧见榻几案头上的牛乳酥酪,才想起自己饿了许久的肚子,也是只言片语都无,径直走过去背对着赵元冲坐在榻上,拿起酥酪就吃,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
见此情景,赵元冲对门外守着的辰良吩咐两句,又闭门坐到她身旁去,也不说话,只看着两颊如仓鼠般鼓动。
这气氛简直尴尬微妙得前所未见。谢玿本不是沉默寡言之人,以往对着赵元冲尤其话多,可如今她委实词穷。
片刻后,赵元冲拿来辰良备好的牛乳茶递给谢玿,方要张口,又被谢玿一句无关此情此景的话堵了回来。
“知道谁下的毒么?”
赵元冲这一声叹气叹的分外响亮,“唉,不知道,左不过就那么些人,谁都有可能,但都没有证据。”
谢玿掩耳盗铃做鸵鸟状,点头,“那可如何是好,今后饮食用度,岂不是防不胜防?”
半晌,不见赵元冲回答。
“”谢玿,“哎?你你做什么?”
原是赵元冲突然伸出手掐起她下颌,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这个我自有个万全的法子,不过在这之前,阿玿你好好听我说。”
烛火闪动了一下,在赵元冲脸上略过一瞬的明暗光影,谢玿被迫直视着他的容颜,面色尚算冷静,心内十分煎熬。
因为她看着那脸,脑子怕是已经废了,赵元冲怕是此刻说什么她就会应什么。
赵元冲瞧着她眸中隐色,就知道她肠脏肺腑在转什么弯,却把脸色一肃,认真道,“阿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是只图自己快活,不是没有为你计较。”
此话一出,谢玿心中花里胡哨乱飞的鸟雀莺燕忽的少了几分。
“欺君之事你和谢爵爷大可不必担心,如今恭诚伯爵府就只你们两人,我在此向你保证,我赵元冲拼尽全力,也会保得谢爵爷安然无恙。至于至于有些仇怨,不求你们释怀,但可不可以为了自己为了将来,稍作退让?”
对赵元冲而言,说话小心至此,已是极致,但谢玿没出声。
赵元冲又道,“你你要是愿意,先听听我的打算?
这回谢玿抿了抿唇,点头。
她此举无疑是对某事的退让默许,赵元冲按下欣喜,继续道,“我打算先造一个身份与你,等我们成亲之后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定会让你堂堂正正用谢玿的身份示人,反正谢爵爷也是不能姓赵的,摄于父皇心病,旁人不敢多有口舌那时候的谢玿就再也不是恭诚伯爵府的世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赵元冲明媒正娶的小王妃。”
谢玿不答。
谢玿眼波流转,似有春水在其间淅淅沥沥漫天洒落。
谢玿的下颌还被赵元冲钳住,她眼尾和脸色都飞上一抹明媚的红色。
赵元冲面上一沉,抬指就是给了她脑门一记轻弹,“都什么时候了,这样正经严肃的事,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玿得以从他掌中逃脱,立即坐正身子,双手捂颊,徐徐喘气。
小姑娘倒还罢什么小王妃?简直简直要要了她的命了。
赵元冲喝了一口她的牛乳茶,借以掩饰自己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谢玿问,“造一个身份?赵怡晟皇上会让你娶一个身份平平的民间姑娘?”
赵元冲道,“我的婚事他不会很在意,我要娶谁也不会等他来过问。”
此话说者并无甚情绪,只是谢玿听着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于是再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就减了几分春情,多了几分怜意。
这眼神让赵元冲有些无语,又有些不悦。
他放下杯子,三步并两步一跨,长臂一揽。
谢玿,“啊啊啊啊啊啊!!!”
赵元冲就像土匪强抢强抱似的,抱的蛮横无理。
他的双臂铁一样坚硬结实,谢玿双脚离地,在其间如鹌鹑,“你你你你放下我!”
赵元冲,“那你好好答了我的话,同不同意?”
谢玿身怂面横,“先放下我再说!”
赵元冲,“没可能,先回答我。”
谢玿,“先放!”
“”赵元冲抱着她往寝床走去。
谢玿,“啊啊啊啊啊!!!”
赵元冲把她放在床里侧,一只手按住。
谢玿俯身趴着挣扎,腰上五指山重压千钧,撼动不了半分。
赵元冲在她身旁从容而坐,右手执书,左手纹丝不动。
谢玿哼哼唧唧叫唤挣扎了半晌,见赵元冲不闻不问,气的把脸往交叠的双手间一埋,也不动了。
片刻后,又把脸徐徐从手间抬起,枕臂侧目,渐渐出了神。
烛火将赵元冲的侧颜勾勒的无比温柔,明明是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过分清晰尖锐的眼角,却都被谢玿看出了一股柔情似水。
但除却她的心被这些温润而泽,赵元冲在她眼里也确实太过好看,瞧着瞧着,她脸蛋红扑扑之余,忽羞忽怯,伸指戳了戳赵元冲的腰眼。
赵元冲面无表情道,“干嘛?”
“”谢玿,“皇兄其实刚刚,我要是用巧劲反抗,你是制不住我的”
赵元冲依旧无动于衷,“嗯。”
“那,我不动手就是喜欢你抱我,我不答,自然也是喜欢你这样说,自然是默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时候,赵元冲扭头看她,眯了眯眼。
这人不知道是不是男装穿久了,说话意识都与寻常女儿家不大一致,分明此刻自己处境着实算不上“安全”,偏还一副含羞带怯以为自己占了人家便宜的模样。
果不其然,谢玿无知的凝视他,更无知的张口说,“那,说好了的事不许反悔啊,大美人。”
赵元冲一口气堵在心口,又惊喜又被撩动的不能自已,垂眸笑了笑,凑近她含笑道,“一言为定啊,小美人。”
“小美人”先是一缩,下意识的要逃窜,然后想了想,忽又把精巧的下巴一扬,十分硬气的看着他,一双眼仁浑圆眼角上翘的眸子透亮明澈,里面明晃晃写着个“怯”字。
赵元冲又笑了,不露齿,只嘴角勾起一点弧线。
谢玿吸口气。
赵元冲问,“阿玿,你怕我做什么?”
谢玿尴尬一笑,“不是怕你,我心跳很快,皇兄,我怕自己色令智昏。”
赵元冲不笑了。
谢玿惯喜欢用丝绦系住头发,其上最常坠几颗珍珠做简单装饰,此刻那柔和独特的珠光在灯下映着她白皙细腻、天生俏丽脱俗的脸庞,即便无脂粉修饰,也勾魂摄魄般动人。
赵元冲于是说,“你这样想,也挺好。”她糊涂些,岂止是比其他名门闺秀少了份扭捏,妙处今后数不胜数。
谢玿一愣,“什么?”
赵元冲边抬手扯过一旁被子,边故作委屈说道,“阿玿次次因我这样手足无措,我何忍心?这样的事,自然是越快习惯越好,阿玿,你心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克制,我不介意就是了。”
谢玿傻眼了。
被子盖过两人身子,赵元冲在被中将谢玿环抱过来,面对面躺好。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四目相对。
谢玿不敢动。
谢玿可太喜欢赵元冲的眼睛了,眼珠清朗,轮廓线条精细流畅,长而不狭,两侧眼角更是锋利如匕首尖刃,一双眼睑线从内眼弧中悄悄延伸探出,越接近眼尾越蜿蜒成深刻清晰的扇形,又双双在眼角将翘未翘处戛然而止,绽出动人的水色天光来,天生仿佛既冷且艳。可他一旦笑了,那本该冷酷苛刻的眼眉却刹那都点作春暖花开,冬温夏清,让你不自觉盯着他一直看一直看,其他什么也都不记得了。
所以赵元冲抱着谢玿的手捏了捏,“小美人,发什么呆?”
谢玿回神,红着脸垂眸,握住了他的手。
半晌。
“皇兄,你的手真好看。”手掌宽窄适中,长度略胜,指节分明,瘦而不纤。
赵元冲把她的手牵上来,笑着用食指刮了下她鼻梁,放在唇边
赵元冲,“什么味道?”
“”谢玿,“鸭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