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嫣拿着皇后的令牌,一路出了皇宫,在承天门大街舆马轩租了一辆马车直奔城西而去。
谢玿出了府门,在街道上来回徘徊,先是在去东宫和不去东宫间纠结为难,而后又在见赵元冲和不见赵元冲之间举棋不定,继而再次苦思冥想“我只是路过”这个借口听起来够不够真诚,最终又因忽然觉得今天这身衣服不够好看,怒而掉头回府。
过了半个时辰,在试完了自己满柜子的衣服并未满意后,谢玿换回了自己出门穿的第一件。
换来换去都是束袖束腰的长衫,棉布绵软的舒适,然而乏味,素缎素净的潇洒,却显冷淡。
窗外梨花瓣被风送了几片到窗棂,看到那点白软,他不禁想,若是能在衣服上绣上喜欢的梨花或者桂花,从肩胛一直绣到若软的腰肢,底色最好是梨黄或者水蓝,外面还要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宽袖罩纱,而罗裙若选那日涉江穿的那种灵动飘逸的羽仙裙就最好了
园中有一人走进他的视线,他不自觉含笑的嘴角骤然僵住。在反应过来自己想了些什么后不由脊背发凉,抬头望了望恭诚伯爵府厚重而老旧的屋檐瓦舍,打散了脑中清晰起来的一池春水。
园中之人,自然是谢怡训。
谢怡训步入屋中,对室内狼藉的衣物视若无睹,只说道,“前厅有客,直言要见你。”
谢玿一愣,“谁?见我?”
谢怡训不答,只示意他一见便知。
谢玿刚踏入前厅,一道粉色倩影夹着香息向他扑来,他猝不及防,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一时竟没认出来是谁。
那人除了景嫣,还能是谁?
景嫣又急又喜,唤道,“阿玿哥哥!”
谢玿仔细打量片刻,方也喜道,“景嫣?你是嫣妹?几年不见,都出落成漂亮大姑娘了。”
景嫣一笑,脸蛋微红,“阿玿哥哥,你也比那时候更好看了。”
谢玿也莞尔。
景嫣想起此行目的,委屈的拽紧他衣袖,道,“我我来找你,是为了为了我姑姑和父亲给我订了亲”
谢玿又愣了愣,嘴上说道,“噢,那是好事啊,恭喜你啊嫣妹。”心中却明白景嫣这模样必然是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了,但一时半刻他并不知道景嫣为何要来找自己。
见他是这个反应,景嫣心中又是一酸,上前一步小声唤他,“阿玿哥哥,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阿玿哥哥,我有句话想问你”
谢玿揣着疑惑,含笑问她,“什么?”
“我想问想问阿玿哥哥,你喜不喜欢我?”
她在定亲之时,不忌流言,亲身来问这样的话饶是谢玿再蠢,也知道这“喜欢”二字究竟是怎样的喜欢
因此,谢玿的笑意忽的就不见了。
他疏离的退开几步,平淡冷肃的声音在景嫣期盼哀婉的目光中吐字清晰,“嫣妹,我从前不懂分寸,大概叫你误会了,我对你的喜爱只是兄妹之谊,其他的是断然没有的。”
景嫣失神的望着他,脸色有点惨白。她僵在原地许久,仿佛是将谢玿的每句话掰开揉碎翻来覆去思量了无数遍,才悠悠转身,边往府外走边轻叹道,“好,好,我我明白了,这样想来,反正我喜欢的人也不喜欢我,嫁给太子还是其他人对我来说,也无甚分别”
“等等!”
她脚下骤停,欢喜的回头,本烧成死灰的心底重燃起一丝希望。
谢玿其实克制的很好,他将自己几乎发颤的手藏在了身后,若不是那双眼睛里恍惚有一些没来得及收好的恸色,景嫣几乎要以为方才那声惊惶失礼的“等等”是自己的幻觉。
“你你是要嫁赵元冲?”
景嫣含着泪点头,仍殷殷切切望着他。
谢玿木然,似在思量,似在看她。
最后,开口时声音喑哑,“婚婚期在什么时候?”
景嫣摇头,她也不知道。
谢玿涩然一笑。其实还有一问,他不敢出口。
他原本想问,那个人愿意么?这两人若是两情相悦,他倒是能开心些。可显然,并不是。
然而即便赵元冲也不喜欢,又能怎样?这种事情,决计是与自己无关的。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谢玿止住发颤的手,又回以景嫣一笑,声音平淡的仿佛又是片刻之前的那个疏离模样。
“那要提前给嫣妹道喜了。届时大婚,恭诚伯爵府也未必能有幸到场亲贺。”
景嫣听他说话,见他脸上并未半分难过的表情,又是疑惑又是伤心,一时竟不知要走要留。
此时,只见谢怡训从谢玿身后走出,道,“既然景二小姐与太子订了婚,舍下也不便多留,免得落人口实。二小姐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景嫣这才如梦方醒,低头拭去垂落的几滴泪,也不打一声招呼径直转身奔出了府门。
她上了马车,才敢伏在巧儿身上放声大哭。巧儿见此情形,便知她入府后境况如何,只轻轻顺着她脊背,命马车夫驾车回宫去了。
伯爵府大厅中,谢怡训见景嫣走远了,才对谢玿道,“你做的很对,无论如何,景家二小姐绝不是好的人选。”
谢玿,“是。”
谢怡训又道,“你上次提到的涉江,为父让人查过了,很是不错。”
谢玿,“是,涉江确实是很合适很好的,孩儿也悄悄试探过她,她她肯答应的。”
谢怡训点点头,不再过问。
谢玿正要行礼请退,却忽听谢怡训问道,“阿玿,你难过?”
谢玿心下一惊,但既然谢怡训已经瞧出来了,再佯做否认,倒显得心虚。
于是他叹道,“是啊,有些内疚,孩儿注定是要辜负嫣妹的,害他这样伤心并非我的本意,替替她难过罢了。”
谢怡训听他如此说,也道,“无论你是否对景嫣有意,但你能这样快剑斩情,做得很好。”
谢玿抿着唇,应和着点点头。
“何况她是准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与赵家有关的人,尽量以后少些沾染,景嫣如此,其他人也该如此,”谢怡训看了谢玿一眼,那一眼似乎并无其他意味,“记住了吗,阿玿?”
“父亲说的是,孩儿记下了。”
如此几句不咸不淡的对话后,谢玿匆忙告退,回屋掩门。
他心境如何唯有自知,因此也未能听懂谢怡训的话中深意,而谢怡训是否有言外之意,也未可知。
承天门大街上,景嫣的马车朝宫门方向禹禹而行。
分明是同一条路,那景致却已经与来时两样了。景嫣下了车在宫道上走的失神落魄,她不断地忍不住去回忆,回忆多年前那场以为是命中注定,然而却是镜花水月的相遇。
那时候,她终于长到了六岁,被父亲带进宫陪伴晋封为皇后的姑姑。
那是怎么样的相见啊,那个初见竟在她的梦里萦绕了十多年。
那天,月色皎洁,她见到的那个小仙童坐在月桂树上,对她招招手,问道,“你也是元冲哥哥的妹妹?你也不姓赵么?”
她呆呆的点头,却见那孩子笑了,那一笑便笑出了她十几年的相思难偿。
此后的每天,她都在深闺中想着,梦着。听着丫鬟们说着他的剑如惊虹,美如皎月,她便开始偷偷的幻想,念的是一些不敢为外人道的秘密。
可如今,原来竟是这般的难堪与难熬。
脚下一个跄踉,跌倒在地,她呆滞的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起来。巧儿见了赶紧来扶,却被一双手抢先了一步。
她一怔,仍旧朦胧的泪眼向上一看,心中便是一暖,那笑容和煦如风,英俊的面容刚毅明朗,略有艳色的眉眼中翦翦如春水,声音更是温和的令人心醉,“摔疼了么?”
虽然早前心有所属,但却从不曾与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近,于是低下头轻声道,“多谢。”那人笑了笑,问道,“你是嫣妹吧?母后方才正在找你,此刻回去怕是少不了一顿训导了。”
景嫣一惊,忙抬头道,“你是”
那人继续道,“也难怪你不认识我了,那时你和阿玿都还小。”
景嫣更是吃惊,喃喃道,“太子哥哥”
赵元冲宛尔,“倒还是一样的聪明。不过还是快些回去的好,要是去的再晚些更是糟糕,母后那脾气想来你也是知道的。今日本宫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直到赵元冲走得远了,景嫣依然呆在原地发怔。巧儿嬉笑着走过来道,“小姐,怎么了?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生的这样好看,是不是一见倾心了?”
景嫣摇摇头,只是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了他,可惜了我,都不能得偿所爱。”
巧儿却笑道,“那也未必,若是殿下就是喜欢小姐呢?”
景嫣摇了摇头,道,“不,我即使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断不可能这么快就移情于他人的,太子哥哥这样的人该是找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可惜真是可惜,我们两都身不由己他的母后,我的父亲,到底有没有真心替我们想过”
话到此处,巧儿忙掩住她的口,小心翼翼的四下望了望,说道,“我的小姐啊,这还在宫里呢,慎言,慎言啊。”
景嫣心中发冷,却终究是只能轻轻拿开巧儿的手,轻叹一声,“罢了,罢了,回去吧。”
巧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主一仆搀扶着往景阳宫的方向去了。
黄昏日薄,晚照和煦且增伤,谢玿在房中呆坐了半日,几次犹豫,最终还是拿了披风出门了。
也许父亲说的对,赵家的人,今日过后便尽量不沾染吧。
但今日不是还没过去么
谢玿踏出府门前往谢怡训的卧房看了一眼,心道,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真的只是想再看最后一眼
赵元冲刚踏入云麾堂,辰良立即察言观色的送上一盏热茶。
他净了手,在罗汉榻上落座,刚一拨开茶盏,一股香气萦绕鼻息。
他略一蹙眉,问道,“这是什么茶?”
辰良道,“我师傅今早差人送来的君山黄茶,说是皇后娘娘”他未尽之言被赵元冲打断,示意他再去泡一杯。
辰良暗地里吐舌,殿下刚从皇后那里回来,想必母子之间又有了些不愉快的争端,竟是连相同的气味闻了也觉得堵心了。
他想的倒也不错。赵元冲置黄茶于榻几另一头,看也不愿再看。
辰良泡上一杯新的碧龙珠,重新递到赵元冲手中,正要撤走那杯君山黄茶,忽听得堂外似乎有人悄声细语。
赵元冲正值烦躁,想也不想便将茶盏一跺,喝道,“谁?滚进来!”
堂外立即噤声。
须臾,外院值守的太监奉祥战战兢兢进来,一连声跪叩道,“殿下恕罪殿下赎罪,奴才知错了。”
赵元冲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任谁都看得出殿下此刻心情不佳,谁撞上谁倒霉。
“何事?”
奉祥半身颤颤,嗫嚅道,“这这”
“无故喧哗,辰良,带下去杖责,轻重由你。”
辰良躬身正要领了奉祥下去,却听堂外一人忽喊道,“且慢!”
这一声不远不近就在窗外,赵元冲脱口而出,“谢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