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浮沉如梦

人生犹如一首歌,音调高低起伏,旋律抑扬顿挫;人生仿佛一本书,写满了酸甜苦辣,记录着喜怒哀乐;人生就像一局棋,布满了危险,也撒遍了机遇;人生恰似一条路,有山重水复的坎坷,也有柳暗花明的坦途;人生如同一条河,有时九曲回肠,有时一泻千里。

从京口起义,到鼎定长安,十三年了。

十三年,刘裕身负朝野海内之望,胸怀席卷六合之志。

十三年,刘裕战必胜,攻必取,中兴华夏,开万世太平。

十三年,刘裕言必行,行必果,名扬天下,收四海之心。

率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尸骨漫漫铺就帝王路,刀光血影成就勇者歌。

只有成功人士才有权甜蜜地回忆磨难带给他们的好处,刘裕此时前所未有地成功,是时候该短暂地享受了。

他先是接受百官朝拜,封赏有功的将士,然后亲自前往长安北郊的五陵原,拜谒了汉高祖皇陵,最后亲民一下,看望和祖国分离百载的故都百姓。

看着欢呼雀跃的百姓,刘裕感慨万千,鸟语花香,世界澄明,再无国仇家恨,可安享太平岁月了。

东吴弄珠客评《金瓶梅》道: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也……好吧,我承认我是禽兽。

下面就由我这个禽兽讲一段刘裕的香艳往事吧。

其实,普通人的生活苍白得很,连想要的女人都多半碰不到,所以琼瑶流行了。

但对刘裕而言,爱一个人很难。

自从他的妻子臧爱亲去世以来,这么多年,他十分温柔地对待过往的每一位女嘉宾,但是一旦女嘉宾想要篡位成为女主人,他立即翻脸不认人。

没办法,他始终忘不了一生的挚爱。

一个人的寂寞,是两个人的错。

但这次不同,姚氏是姚兴的侄女,此女面若夏日荷花,腰似春风杨柳,妩媚宛转,令人心折。此女不但天生尤物,而且气质清纯或假装清纯到以假乱真无人发现,无数人能从她身上找到杨过的感觉,还不用残废。

最重要的是此女和孙尚香一样——“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刘裕虽然此时已年近花甲,但姚氏明显是个优秀的考古学家,你越老,她就对你越起劲。

男人爱女人自然属性,女人爱男人社会属性。

世界如此美妙。人生充满欢乐。当玉体横陈,试问谁能岿然不动;当羞蕾绽放,男儿岂可挥袖径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刘裕不是英雄,是超级英雄,于是美人让他过了关。

多美的尤物啊,她静静地绽放,像宝石一样精致玲珑,像波浪一样绵软起伏,像莲花一样美丽圣洁。

姚氏凝望盖世英雄出水芙蓉般娇羞道:如果我是芦苇,愿编成你的枕席,与你相伴直至秋凉;如果我是蚕丝,愿织成你的绣鞋,随你跋涉高山海洋;太阳升起,我愿是你的影子,不离不弃,伴你徜徉;夜晚降临,我愿是你的灯火,照耀你所有的烦恼和惆怅。

刘裕温柔地为其披上彩衣:此衣之上,我愿为你的衣领,亲吻你温馨的脸庞;此裙之上,我愿为你的衣带,轻挽你纤美的腰身;在你秀发之上,我愿是那青青光影,拂过你的面孔,轻抚你的双肩;在你双眉之上,我愿是你画眉的青黛,若你凝睇,我便飞扬。

黄鹤楼乌衣巷白帝城寂寞如野叫侬醒酒何处?

凤凰台鹦鹉洲杜鹃山风流遍地看你醉卧哪里?

谁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偏不逢,乱世惊鸿。

谁道浮世歌只是崆崆,月岁羞,山水路栈重重。

谁说真爱只能有一次!

《周易》有言: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一个晴天噩耗,将醉卧温香软玉中的刘裕惊醒。

在东晋政府当个理论上的好官要做到:一、别管家人,哪怕他们死了,也要坚持工作;二、别管自己,哪怕明天就死,也要坚持工作;三、别管收入,哪怕一分钱不给,也要坚持工作;四、别管个人生活,满脑子都是道德,从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五、别开玩笑,开会板着脸,走路皱着眉,连在厕所都得带着忧国忧民的表情。

刘穆之就是这样的好官。刘裕前方打仗,他坐镇后方,总管各种政务,保四境平安,调配物资供应军需,还收集各种情报,为刘裕决策提供及时资讯,事务极为繁重。

在繁重的脑力劳动中,刘穆之练就了左右互搏一心四用的绝技,一边用眼睛看奏章,一边用手写批复,同时用耳听汇报,再加上用嘴讨论实施方案,而且全部到位,从不出错!就在这种满负荷的压力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恪尽职守,努力学习,生怕辜负刘裕的信任和重托。

勿谓今日不学而有来日,勿谓今年不学而有来年,日月逝矣,岁不我延。呜呼已矣,是谁之愆?

病榻上的刘穆之依然不忘知识与能力更新。

身边的人劝他多休息,他微微一笑,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会长眠。

因为他知道,人家有的是背景,而他有的是背影。能有今天,全靠刘裕的知遇之恩,为这样一个朋友,值得把命交出去。

交出去的那天到了,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十一月三日,刘穆之重病之下,积劳不治。

他死的时候脸很干净,他的兜比脸还干净!

但他很欣慰,他把一生都献给了最喜爱的事业与最钦佩的知己,他走得很充实。

为你的难过而快乐的,是敌人;为你的快乐而快乐的,是朋友;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的,就是那些,该放进心里的人。

刘裕把刘穆之放进心里了,一连几天,不食不睡。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旧,人空瘦。姚氏为了逗他开心,为他清歌一曲。

但人在悲伤的时候,不管听多么欢乐的曲子,都会止不住流泪。

刘裕端着酒杯,不胜感伤,我们都是被时间凌迟的人,一刀又一刀,直到面目全非。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衰老。

生活还得继续,在考虑刘穆之接班人的问题上,有人向他举荐了世家子弟大帅哥王弘。

刘裕闻言大怒,男人长得帅有个屁用呀?到银行能用脸刷卡吗?

好在刘裕的马甲遍天下,很快又有几个候补被推举出来。

这回刘裕不准备否认否决以及否定,他要听听每个人的意见。

结果每个人的意见都不同,那些喋喋不休的时评家们用真理的废话不断稀释着刘裕民主思想的忍耐性。

话语在不知不觉中演进,吞噬着曾经的思维。

在庙堂之上的一片骂街声中,刘裕充分体会到了从期待到倦怠的疲惫,无穷无尽,伸手不见五指。

刘裕选人的标准很简单,当无事时,应像刘穆之那样谨慎;当有事时,应像刘穆之那样镇静。当他考察完所有候选人名单后,只发现一个人符合标准,这个人叫刘裕。

算了,纵然悲伤如海,流下的也只是两滴清泪,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要做哪些事来改善它。

面对生活的挫折,他又一次堆积起了抗争的勇气。

当狂风在你耳边呼啸时,你只当它微风拂面;当暴雨在你眼前倾泻时,你只当它屋檐滴水;当闪电在你头顶肆虐时,你只当它萤火流逝。人,绝不能在逆境面前屈服。

我在为自己活着,心情对我很重要。

从现在开始我要格式化自己,彻底删除刘穆之。

主意拿定之后,刘裕便决定返程。

出征一年,将士思归,后方又没有了可靠战友的坐阵,日子对刘裕来说,早已经成了煎饼的哥哥——煎熬。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生死别离,而是我身在祖国,却不知道祖国发生了什么。

刘裕不害怕阴险的敌人,不畏惧残忍的对手,但他最害怕信息的真空,无知对于一个统帅,比死更可怕。

于是,这个整个南朝最具传奇色彩、最有可能一统天下的雄主,停止了他前进的步伐,他走了,在无数人的扼腕叹息和痛哭流涕中走了。

江北父老不敢相信,昨日王师的车轮刚刚碾过故土,今日就在倒车。

于是长安街上,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但他们也都知道,汉霄苍茫,繁华哀伤,命中注定,皆为过往。

刘裕离开,以强者的姿态。

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器宇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内心的羸弱与无助。

他已不年轻,人生晚来秋。

挚友仙逝,让他如坐针毡。

年当六旬,时日几多,该有些无可奈何的愿与身违了。

几十年创业实属不易,但一朝丧去,真的不难。

为了江山,他只能失去江山。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上路吧,以强者的荣光掩饰冰裂的内心。

这就是人生,凋谢是真实的,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开头不幸,结局幸福,仍然称得上幸福;开头幸福,结局不幸,仍然只能称为不幸。

刘裕一走,他的江北帝国开始了不幸的旅程。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这回争的人叫赫连勃勃。

古人有一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这句话可以改一下,世上有勃勃,天下无宁日。

最耀眼的最肮脏的,最纯洁的最龌龊的,就是我们的世界。

赫连勃勃就是被这个阴暗世界雕琢成的暗黑破坏神。自从他的族人被北魏屠尽后,他便成了一个心造仇恨的枭雄。

几十年的背叛与杀戮,他学会了一切恶毒的勾当,却唯独忘了该怎么流泪。

在他眼中,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鼻屎,弹去后神清气爽,光彩耀人。

在他看来,这世界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苍蝇飞舞,蛆虫遍地,一切都在腐烂,永远找不到一片干净的叶子。所以他早就学会了磨牙吮血的生活,手持凶器,目露凶光,觊觎着每一个活着的生灵,有肉吃肉,肉吃光了就敲骨吸髓,他已经见惯了满世的罪恶,所以永远不会相信惩罚。

他有一个专有的理论,男人死在床上是一件可耻的事,只有仇人的头颅、女人的痛哭和颤抖的大地才是男人最好的归宿。

他虽然野心很大,却是个很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没法直面刘裕,刘裕大杀四方的时候,他经常摇尾,倾诉着自己的忠贞,然后暗地幽怨。人生若只如初见,又何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但好在,穆之仙逝,刘裕只留下了背影。

然后他露出了狰狞的笑脸,有时是人家翻脸无情,有时是我们翻脸无情,都很公平。——有情就不会翻脸,翻脸当然无情。不要婆妈。

因为他确信,刘裕回不来了,因为刘裕没有时间了,任何人都无法和时间赛跑。

但他还在等,他相信最好的机会还没出现。

很快,他期望的机会来了。

刘裕在离开关中时,也充分预料了困难,所以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刘义真任命为关中地区名义上的负责人。

然后文臣以王修为首,武将以王镇恶为尊,大将沈田子为辅。

刘裕临行时,三人指月盟誓,效忠新主,保家卫国。

刘裕会心地笑了,但他却粗心地忘了,对什么起誓都好,千万不要对月亮——它其身不正,每隔十天就变换个样儿。

就这样,这个精干的班子,一开始就并不团结。

据说金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钟,蜜蜂的记忆可以维持几天,蜘蛛不记得一天前发生的事。

但沈田子的记忆明显很好,他忘不了,正是自己的被动隐忍才成就了王镇恶涤荡长安的不世之功,他不服,也不忿。

刘裕正是看中了这点,才让他监视王镇恶。

王镇恶个性乖张,干点好事儿总想让鬼都知道,干点坏事儿总以为鬼都不知道,把鬼难为得不想做鬼了。

他带头违反刘裕命令,并且忽悠了一批将士听从他的安排,更可怕的是他在粮荒时节所展现出的惊人号召力,让刘裕暗自侧目。

还有攻入长安后,把后秦皇帝的椅子据为己有,虽然事后他主动交代了只是贪图其中的珠宝玉器,但是你让领导咋想?

于是刘裕暗示沈田子,只要王镇恶敢造反,就干掉他,但前提是,王镇恶必须真造反。

路遥知马力不足,日久见人心叵测。

此时的沈田子,早已被仇恨和嫉妒浸染了躯体,善良平和的心、清醒理智的声音、明辨是非的头脑全部荡然无存。

他觉得,任何事(身外的事,心内的事),处理得好,最高境界便是:

如果你要,便“遇神弑神,遇佛弑佛”。

如果你不要,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要很坚决和沉默,方可办得到。

于是他把刘裕的暗示当成了圣旨,只等一个机会亮出屠刀了。

老虎没有虎性就不吃人了,人没有人性就吃人了。

于是一条谣言开始在军中流传,王镇恶想占据关中,自立为王。

在进行了充分的舆论准备后,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沈田子假借副将傅弘之的名义,邀请王镇恶到傅弘之军营议事,然后命自己的族人沈敬仁在席间突起发难,将一代名将王镇恶击杀于中军虎帐之内。

之后提着王镇恶的人头向刘义真前去邀功,报告自己奉召杀贼。

脑袋空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进水。

主政的王修是个明白人,王镇恶造反证据不足,但你杀害上级,证据确凿,于是立刻下令把沈田子给砍了。就这样一日之间,两大名将,魂归黄泉。

关中人心大乱,再无人能控制局势,大喜过望的赫连勃勃亲率大军围攻长安,而长安城内的刘义真,既宅又腐,前途很苦。

他连日来目睹了多次厮杀,让他从心底对人性产生了怀疑,看什么都觉得充满了阴谋。他身边有个叫刘讫的损友,因为被王修处分过,心怀不满,于是很主动地前来栽赃,说王修才是真正要造反的黑手,于是怀疑一切的刘义真立刻下令处死了辅政的王修。

这回是彻底地自绝门户了,于是自知守不住的刘义真立刻在前来接应的辅国将军蒯恩的引领下逃出长安。但他不愧是穷人的孩子,虽然刚刚十一岁,却十分珍惜金银珠宝,知道随意丢弃是败家行为,于是带着几大车细软慢腾腾地启程。

蒯恩告诉他,金钱不是万能的,把钱丢了跑路要紧。

刘义真把眼一瞪,废话!什么是万能的?有什么比金钱更接近于万能?于是继续赶着大车,蚯蚓狂奔。

结果很快赫连勃勃的追兵赶到,为了保住刘家的骨血,傅弘之和蒯恩两员猛将只好率领全军断后,掩护刘义真逃走。结果刘义真倒是逃掉了,但傅弘之和蒯恩以及几万晋军将士,全军覆没。

关中山河,尽入敌手!

斯坦福大学心理研究发现:我们总是有低估他人负面情绪的倾向。也就是说,我们总认为别人春风得意,而倒霉的那个总是自己。这是由于我们自身有关注负面信息的倾向,还有就是在交际中对方戴着快乐的面具刻意隐藏。

这个调查的结论就一句话:别人并不像你看到的那么风光。

刘裕此时就是这样,不但不风光,简直要疯狂了。

一辈子一统天下的迷梦就这样虚耗殆尽,任谁都不可能不生气。

于是他摔了很多个杯子,代谢了许多个盘子,骂了无数句粗话,还把太尉府的墙壁狠狠地揍了一顿,可最后他还是投降了。

如果朋友让你生气,那说明你仍然在意他的友情。

如果敌人让你生气,那说明你还没有胜他的把握。刘裕没有理由畏惧赫连勃勃,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跑不过时间。

风华是一指流沙,苍老是一段年华。

任何生命,终将老去,这就是真理。真理不为任何人、任何机构而存在,它就在那里,可以被发现,但永远不能被发明。

于是奔六的刘裕发了句诛心之问,自己兵戈二十载,戾气满身,生命的激情早已过度消费,再若强加刀兵,后方无人坐镇,自己苍老独行,还能回来吗?

看看镜中的满头华发,刘裕感觉星云俱低,神佛若在。

死亡教会人一切,如同考试之后公布的结果——虽然恍然大悟,但为时晚矣!

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宇内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战栗之感。

刘裕没有死,他只是看着别人的死亡,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悠悠万事,白云苍狗,我在世界上走了一遭,到底为了什么?

宗教主义者认为上帝是人类最终的理性。

刘裕是那个时代最接近上帝的人,所以他很理性。

于是他很快想明白了,人生的意义在于找到自己,而非浏览他人。

人生苦短,遗憾在所难免,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控制,只好控制我们自己。

何况自己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败给时间,不丢人。

于是他向着长安的方向,深情一跪。

长安,那座危险而华美的城市,一只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缠身的鲜花,也许一切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人生的一个影子。这是我的梦乡。多少鲜血翻腾其内,风沙起自心中。但愿我没到过那座城市。

祭奠完死亡将士后,刘裕将手中酒碗朝天掷去,朗声道:刘裕与神州一统无缘,深负万民厚望,唯愿残年余生,造福任内苍生,百年之后,盼我华夏重出雄主,斩白蟒而起事,汇大爱而兴邦。南连百越,北尽三江,神州才俊,咸归麾下,宇内英才,啸聚中天,纠合义兵,并赴国难。气愤风云,弹指间群雄束手,龙兴洪荒,傲笑时鬼神皆惊,拯万民于水火,扶九鼎于将倾。如此则祖宗幸甚,苍生幸甚,刘裕可会心而安矣。

然后倒头大睡,一睡如死,宛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梦中,鸟语花香,人迹杳然,世界清澄,再无动荡纷争,再强的男人也可休息,肆无忌惮地回到童趣光阴。

他决定,不再用0.5的思维管理这个2.0的世界了!

但刘裕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失败,只有暂时停止成功。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曾经有个朋友和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狭义的幸福,从来都是从比较中得到的。

刘裕知道,想要尽快得到幸福就必须尽快制造一个比自己悲惨的人物。

于是悲惨的人物粉墨登场了,而且一登场就不是一个,是一对。

首先登场的叫司马德宗,当时的职位是皇帝,刘裕的顶头上司。

刘裕先是让他给自己颁发了九锡和宋公爵位,向从权臣到皇帝的大道上迈出实质性的一大步。

接着又一个迷信风水的谣言开始泛滥,说什么“昌明(晋孝武帝)之后有二帝”,然后才是新皇帝登基的时代。

刘裕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但神仙的预言又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他决定,制造两个皇帝。

既然准备制造第二个,那么第一个皇帝的宿命只能是灭亡。

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十二月十七日,刘裕派入宫中随侍晋安帝左右的中书侍郎王韶之,趁平常照顾安帝起居的皇弟、琅玡王司马德文患病外出的机会,将晋安帝勒死于东堂。

这个口不能言,不辨寒暑的白痴天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生。

据说,人体肠道的面积超过两百平方米,而司马德宗的棺材面积却不到两平方米,所以,这个皇帝,还不如一坨粪便!

司马德宗死时,皇后还是处女,自然没有子嗣,刘裕随后宣称尊奉大行皇帝遗诏,拥他的弟弟琅玡王司马德文继皇帝位,改年号为元熙元年。

司马德文是个明白人,面对刘裕,他始终都在练习微笑,终于变成不敢哭的人。

在陪伴傻哥哥几十年的岁月中,他早已体味出了世态的真谛与炎凉。

来时双手空空,去时双手空空,从零到零的游戏,这就是所谓的生活。黑色的天空,庙堂之上,妖孽横生;宫廷之内,魔鬼为邻。

在被推上这个万人瞩目的位置后,他的命运便已定格,在屠刀和案板之间。不知道自己会被做成包子,还是馅饼。在这场注定一无是处的虚妄之旅、悖谬之旅中,自己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

既然结果已经预知,过程不可反抗,那就尽量乐观地活着吧,以等死的姿态屹立世间,把每天都当成世界末日去珍惜吧。

于是司马德文非常主动地在元熙元年(公元419年)正月三日,下诏晋封宋公刘裕为宋王。刘裕觉得刚干掉人家哥哥就升职不厚道,就扭扭捏捏地推辞到半年以后,才接受封爵。

然后又过了一年,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六月十四日,看见刘裕同志身体每况愈下,体贴下属的司马德文在刘裕秘书傅亮的提醒下,欣然提笔,写下了禅位诏书,宋王刘裕在石头城筑坛祭天,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国号为“大宋”,大赦天下。奋斗了一生的刘裕终于在他人生的暮年登上了皇帝宝座,此时他已五十有七。刘裕的粉丝欢呼雀跃,呐喊声仿佛雷公的锤子跌落人间。

只有司马德文默默地收拾好行李,搬出皇宫,等待着圣旨的降临。

圣旨果然降临,刘皇帝赏赐给前皇帝的是整片大地。

这个世界很公平,当幸福的一方在欢歌笑语时,必然有一方是在黯然神伤。

数之不尽的岁月沉淀,早已让司马德文长大了、成熟了,或者看透了、淡漠了,没什么大不了。

死,给了活最大的意义。

据说在转轮台下有个孟婆亭,由孟婆亲自主掌,负责供应“忘”茶,喝下三口,前事尽忘。这茶有甘辛苦酸咸五味混合,喝后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自堕于六道轮回,一旦投生,醒来已是隔世。

希望司马德文能够学好投胎这个很需要技术含量的技巧,在下一世的轮回中,做个恬静安然的好人。

当了皇帝的刘寄奴,变成了一个慈祥怡然的长者。

人间春色千般好,得其三分已风光。

这个世界馈赠给他的已经够多,是时候回馈这个世界了。

刘裕自知时日无多,所以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每一件事,然后等待着老死。

为了给新生的宋帝国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刘裕皇帝决定偃武修文,和平共处,派遣中军将军沈范、索季孙等出使北魏,重申将继续保持双方的“传统友谊”。

对于小邻居们,刘裕也不吝赏赐。西秦文昭王乞伏炽盘,晋为安西大将军;西凉后主李歆,拜为征西将军;高句丽长寿王高琏,晋号征东大将军;百济蜔支王扶余映,加爵镇东大将军;又升北凉武宣王沮渠蒙逊为镇军大将军。

唯一比较郁闷的是日本大和王朝的君主倭王赞,带着礼物贡品前来祝贺,结果刘裕认为弹丸小国,不值得封赏,愣是把他晾在一边。但倭国人的执著还是让人称道,他们以后每年都来朝拜刘宋王朝,直到十七年后,终于感动了刘裕的儿子,这才讨了个“安东将军、倭国王”的封号。

然后便是对内休养生息,刘裕登基伊始,因为自己年轻时吹牛常被非议,便下令让所有冒犯乡论清议的人都恢复名誉,让这些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对在多次征战中,以罪人家属身份沦为官奴的庶民,全部赦免,分给他们土地,使其安居乐业。

而对历次征战中阵亡将士家属都从重抚恤,特别是在第二次北伐中,战死在关中及洛阳一带的将士,其遗孤今后都由政府负责抚养。

同时减免税赋、裁撤冗员、废除酷刑、兴修水利,做了一个忠厚长者的开国之君。

最后便是对自己的修身养性,他一直保持着农家小院的生活习惯,穿粗布麻衣,做樵耕渔猎,没钱的时候,在家里吃野菜,有钱的时候,在皇宫吃野菜……

而且他还有个养生秘诀——十二多,十二少。

十二多是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

因此相应的十二少便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

但岁月是把杀猪刀,看老天曾经饶过谁,大限的那天还是来到了。

罗马人恺撒大帝,威震欧亚非三大陆,临终告诉侍者:“请把我的双手放在棺材外面,让世人看看,伟大如我恺撒者,死后也是两手空空。”

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月,战胜过无数敌人的南朝恺撒刘寄奴,最终也败给了死亡,两手空空,撒手人寰,抱明月而长终。

这就是人生,再伟大的人物,死时也不过一抷黄土,虽然犀利如刘裕者,其万里如虎的气势会被人枕边乐道,但其生前落魄,死前伤悲,又有几人曾知。

所谓千载永恒,不过是瞬间的谎言,犹如记忆好似掌心里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所以无所谓感伤,无所谓欢歌,人间寂静,无非慈悲喜舍,无需落泪唱经、春秋祭扫,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果。风华如梦,倏忽百年。鸟归夕阳,月满青山。

我给刘裕写了个墓志铭,算是凭吊一下我笔下的男主角:

曾是布衣却傲视王侯,今为皇家却形同乞丐;

身为中年莽夫,却恋于戎马征途;

曾经手执虎符,却乐于耕躬园林。

身居宝厦而不淫靡,面路边乞儿亦不骄狂;

悲天悯人时花木含情,睥睨天地时神鬼皆惊;

奢场甘居人后,沙场敢为人先;

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