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城飞雪

淅淅沥沥的秋雨,冷着夜。远处的天空,不时滚过雷声,滚过空旷的雷声,闪电,闪亮了天空和世间,那滚滚的乌云,边际如同干干的柴草初燃时的浓烟,挂着一种金黄。那翻滚的云烟似乎是一种痛苦万状的挣扎。

冷,已经冷到李斯的心中去了。雷声,也滚落到他的心中去了。而且,垂放的帏帘更将他包裹在黑暗之中。就是那闪电透过帏帘,也只是勾勒了一个轮廓。但是,可看到脸上有晶莹的东西,满脸晶莹的泪水。又一声雷滚落,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哈哈,你这只谷仓中的大老鼠啊,这回你可怎么办?”李斯打了个激灵。谷仓的仓盖被无形的手掀了去,寒冷灌了进来,一直温暖着的鼠啊,一直幸福生活的鼠啊,处在了浇灌进来的寒冷之中。任由泪水簌簌而下。

那两个在前方提着灯笼的阉人告诉你丞相大人的来处——皇宫。丞相的府邸可没有什么阉人。丞相的谱还没摆到那个地步。能够带着阉人出行,能够让阉人服务着你出行,显然,是执行着公务。至少,应该是执行公务。秋雨濡湿的深夜,丞相为着公务在行动。

丞相不能不想到上一次的莅临大将军府。那一次是陪着还是秦王的嬴政去。那一次秦王身边带着如小麻雀一般的唧唧喳喳的华阳公主。那时初春的暖意正融化着积雪,屋檐滴滴答答地晶莹。如今,被封做了武成侯的王翦,正躲在了远离朝廷远离是是非非的老家频阳,有华阳公主陪伴,安度晚年。他应该已经老得直掉渣了。

马车停在了前大将军王翦的前府邸。李斯知道门匾的那几个遒劲的字应该已经斑驳。当初王翦老将军要乔迁的时候,跑到了嬴政那里,说:“老臣来求取大王之字,悬于大门上方,那将是老臣无上的荣耀。”一旁的李斯笑了,说:“嗨,老将军就是想让大王题写门匾之字。”秦王笑了,说:“明白啦,寡人明白啦。你老家伙还挺狡猾的呢。如果寡人不给你题写门匾,你那宅邸便只能叫个王府。弄出个什么别的名称,还担个自谀之嫌。”伏在嬴政面前的王翦笑,说:“大王真是明了老臣的心思。”李斯也笑。秦王的目光就望向李斯,问:“那给予老将军什么样褒词呢?”“大将军府可也。”李斯说。秦王就点头,但是想了想,跟王翦说:“我可让李斯把匾制好送去。你想要多大的匾,只管把尺寸告诉李斯好了。只是别比王宫的大就行了。”王翦好一顿磕头谢恩离去。秦王的目光就望向了李斯,说:“你把这事替寡人了结了吧。”李斯有点明白秦王的意思,但是必须得叫准,就说:“臣拿了大王的字立即就办。”“这满朝的人谁不知道你李斯的字好,还要什么寡人的字?你要知道,这可是我大秦王大将军的府邸啊,这匾可是要悬挂多少代人的啊!”李斯就彻底明白了秦王的意思。可是,秦王嘟囔了一句:“寡人的字,过于嚣张。”当时就把李斯逗乐了。现在,回想那当时的情景,李斯都笑了出来。可是心里头啊,更是忧伤。

“通报王将军,左丞相前来探望。”宗猛的声音。

等待。皇帝的最后一次出行,王贲随行护驾。但是,他不是贴身护卫,他统领的是卫戍都城的禁军,而贴身侍卫是掌握在赵高手中的那二十余人。嬴政驾崩,沙丘矫诏,都是瞒着他的。但是,这一个警觉着的人,一定是已经嗅到了什么味道,甚至,可能就知道了皇帝已经驾崩的消息,甚至开始怀疑着什么。你决不能低估了这一个人。王翦的智慧绝对被这一个人继承着。他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说他突然一阵昏厥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而后,大臣们就腾出了一辆马车给他。于是队伍一到了咸阳他就直接回到了府邸,就理所当然地不上朝。可是你不能就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你不能无视于他的立场。那么,他能是个什么立场呢?如果他知道了或揣测到一切,那么,他的此种表现意味着什么?是要把自己置身于事外?是保护自己免遭不测?或者是静观其变?最可怕的是,他和儿子王离有什么联系。王离,在上郡,在蒙恬和扶苏的手下。裨将军。直接就掌握着十万人马。这一对父子,很可怕。

大门洞开,门轴发出的声音是潮湿的,因而越发显得门的厚重。马车进了那深广的院落,马蹄踏在石板铺就的路面,发出的是濡湿的蹄音,令你更觉出了冷意。那石几上,王翦绘制在上面的地图还能看见痕迹吗?应该已经消失。可当初那是嬴政的梦想啊。当然,也是王翦的梦想。也是大秦的梦想。梦想已经实现,人却已去。可是那往事就如同在昨天。伐楚,王翦说需要六十万大军,李信说他需要二十万,就用了李信伐楚,就把王老爷子给气着了,就以人已经老朽的名义回家。结果,李信大败。结果,嬴政就想啊,还得是王老爷子啊。就带了一拨子人来了。

“王翦,寡人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不愿意讲述你的赫赫战功,你就得答应公主的另外一个请求。”

“老臣遵旨。”

“那就切磋剑艺!”华阳公主说。就站了起来,就抽出了银光闪闪的剑。

王翦一哆嗦:又是一道难题!离位匍匐于地说:“公主金枝玉叶,要是老臣给伤了碰了担待不起呀!”都要带上了哭腔!

“王翦,站起!”嬴政喝道。

王翦又是一哆嗦,爬了起来。

嬴政站起,抽剑,那剑太长了,刹那间面对刺客荆轲他笨拙地不能立即抽出长剑的情形闪现在眼前,他皱紧了眉头,喊:“接剑!”那剑剑柄朝着王翦飞了去,王翦灵敏地接住那一刹那王翦本能地灵敏了起来。

“看剑喽!”华阳公主一声喊,银光一闪,剑就奔王翦来了,王翦赶紧挥剑相迎。哪知道这华阳公主不管你是个什么主儿,只管奔着你的要害刺来。这王翦哪敢进攻啊,只管迎挡。华阳公主倒越来了精神,一边进着招一边还喊呢:

“秋风扫落叶!”

“长虹贯日!”

“雷霆万钧!”

……

王翦步步后退,华阳公主步步紧逼,甚至,连人家的挡招儿都不管了,只管前攻前攻,搞得王翦持剑而逃,一边逃还一边喊呢:“谁教你的狗屁剑法,让他来,老夫宰了他!”

嬴政和群臣大笑不止。群臣中有的都笑得抱着肚子。

“这王老将军身体欠安吗?”嬴政就问群臣。

就有的小声说:“跑得比兔子还快啊!”

华阳公主不追了,做出生气的样子朝父王喊:“他不跟人家比试嘛!”

王翦跑到嬴政面前,说:“大王令老臣窘迫了。”

“不是寡人叫你窘迫,是老将军手下留情。王翦,寡人看你精神矍铄,令你立即经略攻燕,把太子丹的人头给寡人取来!”

“老臣领旨。”王翦匍匐。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地就把王翦请出了老窝。那曾经的欢笑,仿佛还飘在这深广的院落,只是,被秋雨打湿。曾经的温暖不再。嬴政,你给予我们的温暖不再。莫非,这苍天啊,在为你哭泣,为你惋惜?

马车停下了,李斯意识到该下车了,慌乱地以手掌揩抹了眼角和脸颊上的泪,还没等定下神来,宗猛撩开帷帘,说:“丞相大人,王将军已经迎候在外。”

李斯叹了口气,吁出了一些忧伤。下了马车,一抬头,就望到了伞下的王贲,而王贲下人的另一把立即罩在了李斯的头顶。那是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如果不知情如果没有得出准确的判断为什么要如此凝重呢?

“丞相大人,快到书房说话。”王贲的手就扶到了李斯的胳膊上。

此种举动,说明他把李斯当作了前辈。本来就是前辈,他应该和李由是一个辈分的。“哦,打扰王将军了。本来斯是奉了皇上的意思来看望王将军的,却让王将军受了搅扰。”李斯说。

王贲一笑,说:“雨夜有老朋友来,幸事。”

一处处的灯笼虽说昏暗虽说凄迷,但是那光衬出了细如发丝的雨丝。一处处的廊檐下,站立着侍卫的军人。到底是将军啊,而且是大秦中流砥柱的将军。

进入书房,李斯一眼就看到了那幅绘制于绢帛之上的地图,那次秦王莅临王翦府邸之后绘制的更详细的梦想中的大秦帝国版图。李斯伫立在那幅地图前,不由得眼中再次湿润起来。“老爷子可好?”他问。

“老爷子总是牵挂皇帝。”

这话令李斯心中一震。“你同你的父亲同样敏锐!”他说,说得艰难。

“这么说,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李斯锐利的目光望向王贲,王贲同样锐利的目光也在望向他,那目光透着坚定,需要得到确切答案的坚定。“这时期不会瞒得住你的。令尊大人在此,也是瞒不住的。满朝的文武,又能瞒得了多少时日呢?大秦,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李斯说。

“那我就又明白了,新的皇帝是……”

李斯点头。王贲并没有说出是谁,但是,李斯就点头。“这是始皇帝的遗诏。我们谁也不能改变。你应该知道,始皇帝喜欢的是少子。可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了,北边的问题。王将军一定不希望看到大秦陷于内乱之中。一定不愿意看到。”他说。

“那么,必令扶苏死!如蒙恬不坐视,则必反!”

“如果有始皇帝遗诏,也许无事。但是,需要内部的稳定。需要副将王离与朝廷一心。他将接替蒙恬。”

王贲皱眉:“丞相此来欲安我心?”

“不,欲安王离之心。如王离被蛊惑,不明真相,难免误入歧途!王离稳,则边塞不至于生出大事端。”

“你想要我怎样?朝廷想要我怎样?”

“与王离书信,安其心意。”

王贲就知道,蒙恬就在铲除之列了。就想到了蒙毅。蒙毅必不得脱免。蒙武九泉有知,必心寒。“告诉少子,贲身体状况,不得侍之。如疑,可来人监视居住。”王贲说。

李斯当然没有回他的府邸。在嬴政先前日常办公的地方,有人正等着他的消息呢。需要的,已经拿到。也带来了叮嘱:不要打扰王翦,什么情况也别去打扰王老爷子。“父亲和皇帝至亲,如此的打击不知道老人家如何承受。”王贲说。

送走了李斯的王贲,仍旧回到书房。望着父亲留给他的那幅大秦版图,泪水糊满了眼睛。父亲,你要是我会怎样做呢?难道会为了一个扶苏使得大秦帝国陷入内乱?

“王家但以开疆扩土和保护君王为己任,不得染指其他。君疑则退。谨记!谨记!”父亲的训诫响在耳际。

李斯一走进室内,胡亥、赵高、子凡都立即站了起来。

“拿到了。”李斯说。

那三位就松了口气。可是,他们的目光还是望着李斯,等待李斯进一步的说明。

“我已经告诉王将军,将由王离接替蒙恬。”这话等于告诉三位:已经达成了一种交易。

三位就再一次地松了口气。

李斯就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绢帛,抖开,让三位看。三位看得都很仔细,像猎犬在嗅着它所狐疑的东西,之后就都点了点头。之后就该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了,可是胡亥又奔了李斯的那个位置,他占了那个位置那李斯坐哪?李斯赶紧说:“陛下,陛下,可就先帝之位。”

胡亥望着案几上满是奏折的那个位置,有些打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把他往那个位置上请了。他实在敬畏着父亲的那个位置。一坐在那个位置,他就感到格外地局促,浑身不自在。现在,他再一次在那个位置坐下,竟然打了个哆嗦。而且那个哆嗦是传染的,赵高就也哆嗦了一下,李斯就也哆嗦了一下,到了子凡那儿,就也居然哆嗦了一下。

子凡,现在已经是九卿之一,卫尉,负责着皇宫的保卫。已经不仅仅是皇帝贴身侍卫的头了。当然,在嬴政的这最后一次出行中,他仍然带领着嬴政的贴身侍卫跟随。

“要是不杀人该多好啊。”胡亥哭丧着脸突然冒出了一句,这一句可把赵高、李斯吓了一跳。

“陛下,小仁坏大事!”赵高说。

“斯也不欲杀人,可是北方隐患不出,陛下岂可登基啊!陛下不能登基,则始皇帝丧礼不可举行!一切,都是为了大秦的基业啊!”李斯说。颤抖的声音。

子凡叹了口气,说:“臣但听陛下定夺!如陛下决心已下,臣万死不辞!”

是啊,子凡北行,是有着巨大的风险的,究竟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测。如扶苏、蒙恬不从诏命而反,那子凡可能就是有去无回呀。

“还不如就叫扶苏做了皇帝!”胡亥差一点这一句就出了口,顿了一下,还叹了口气,出口的话语是:“就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李斯、赵高、子凡面面相觑。这叫什么话?如果是这三个人的意思那不就是谋反了吗?如果泄露那不就是谋反了吗?

“是照始皇帝的意思办。我们都是照着大秦始皇帝的意思办。始皇帝可是想着要让大秦的江山社稷传递万世的啊!如果在我们的手中出现了闪失,谁能担待得起啊!”本应捶胸顿足的话语,被赵高说得很平静。但是,他的目光电一样地望着李斯。

李斯避开那目光,低下了头。要是仍然由扶苏即位,沙丘之事,今天之事,难保不泄露,我李斯也是个夷灭九族的罪啊!赵高,斯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那就照父皇的意思办吧!”胡亥双拳砸着案几喊,气急败坏地喊。

三人一哆嗦,赶忙离席跪在了胡亥面前,说:“臣遵旨!”

“可是臣还有请求:此行之队伍不可过于单薄,然也不必过于庞大。臣觉得不可再动用皇宫侍卫。臣以为可从王贲王将军处调动一千人马跟随。丞相与王家素善,可令丞相亲近之人传递王家书信。甚至可令此人统率那一千禁军。”子凡高声说。

“臣以为子凡意见更为细密。”赵高当然想把李斯拴得越紧越好。

胡亥望向了李斯。

“臣可令舍人宗猛北去。”李斯说。

“那就让宗猛做朝廷的护军吧!”胡亥说。

“陛下圣明!”赵高、子凡说。

在天色微明的时候,队伍出了咸阳城。清一色的骑兵,急驰北去。宗猛甚至都没有换上军服。其实派出的禁军是有首领的,只要那首领听从着他就行了。而他要做的只是听从于子凡就行了。子凡,由嬴政的贴身侍卫首领一跃而为九卿之一;现在,宗猛由李斯的舍人李斯的总管一跃而为护军。直接代表着皇权的护军。但是,宗猛清楚,此次北行他更代表着丞相,保证着行事别背离了丞相的意图。他,是赵高和胡亥给丞相吃的安心丸。而且此时他也不能不想到李由,想到李由好像就想到了能有这么一天。他曾经是三川郡的郡尉,在郡中也算得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但是,他忽然感觉到了太守望向他的目光有了一种若有所思的东西。终于有那么一天,李由开口了:“可愿意到丞相身边?”很突然。说不知道丞相李斯在大秦是何种角色?谁不知道一个郡尉身份的人来到他的身边意味着什么?可是,随后太守说了,可不是到了丞相的身边就做高官,而是以舍人的身份保护丞相的安全。丞相帮助皇帝处理举国大事,难免树敌。太守说,此事私情,郡尉不必为难。即使不应,一如先前。如有时机,也当保举。郡尉笑了,说:“悉听太守安排。”太守,丞相之子,皇帝之女婿。赶上郡尉母丧,郡尉当然告假。就安排人接替了郡尉的位置。处理完母亲的丧事,郡尉就来到了丞相的身边。护卫着丞相安全的朝廷禁军,被宗猛以丞相舍人的身份指挥着。一晃多年过去了,终于被作为丞相的心腹楔入了国家大事之中。李由,难道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吗?

不久前还生机勃勃的世界,转眼就满目萧然。而且像是刚刚哭过了一场。铜丝一样的草丝,艘挑着晶莹的泪滴。天空阴霾密布,像是还随时准备着再哭。特别是那北方,云更暗,暗成了蓝黑。北来的风传递着冷。马的鬃毛被风拂动,马们倒显出了几分彪悍。特别是那嘶鸣,更显露着马们对驰骋广阔的渴望。

胡亥打着哈欠走进父皇的书房,父皇离开大殿之后办公的处所。

李斯、赵高慌忙从委顿中振作起来,避席叩首:“陛下早。”

“你们也早。”胡亥说。他在父皇的案几前坐下,眼睛似乎有些睁不开,眼泡有些浮肿,是睡眠不好引起的浮肿。他望着叩伏在面前的二人,以两手中指的指肚抿了抿眼角,说:“睡得很不好。”声音有些沙哑。他浅浅地叹了口气,说:“我心里头很不踏实,许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办。”他的两手搭在大腿上,委顿、茫然。

“有斯和赵大人在,陛下不必没有主张。”

“丞相所言极是,有高和丞相在,一定帮助陛下渡过难关。”

“幸亏有你们二人在。”胡亥的目光这才从迷离中聚焦在二人身上。一转眼,丞相也成了自己身边的人,一转眼赵高就要叩拜在自己的面前,这感觉有点像梦。再一转眼,群臣就要叩拜在自己的面前,要三呼万岁,就更像是梦了。只是,眼前,好像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办。“你们两个坐起说话。”胡亥漫不经心地说,挥了下说,很漫不经心地说。声音中还有着很多的睡意。

李斯、赵高回到了席位,就更仔细地看到了委顿、迷惘着的胡亥。他管咋的还睡了一觉,李斯和赵高可是都没有离开这里,都担心着发生什么意外啊。就是子凡、宗猛上路,也只是二人来这里最后取去了嬴政的诏书,当然是伪造的诏书,和王贲给王离的书信。之后二人就悄然地上路。沉静的天地,随时有可能动荡。沉静的这宫阙,随时有可能动荡。嬴政的灵柩,被秘密放置在先前召见群臣的大殿,那里被严密守卫着谁也不得近前。对群臣的说法是:嬴政旅途劳顿,身体欠安,有奏折可送丞相。更仔细地看到了委顿、迷惘着的胡亥,李斯、赵高心里头都有一怔的感觉:从来也没有此时更感觉到胡亥不像皇帝。丝毫也没有帝王之相。甚至有些丑陋。消瘦而颀长的身躯,完全可以显现飘然而优雅的风度。但是,委顿。特别是那脑袋,头发显得有些凌乱。而且那脑形很有点像甲鱼的头,上下窄中间突,菱形。要不是是皇帝的公子,要是寻常的百姓,肯定能落个外号:甲鱼头。嬴政的那顶冕是扣不到他的头上的,那上边太小。赵高就想到了该安排给胡亥准备皇冠了。应该立即准备。要按照胡亥的脑形准备。总不能让那皇冠戴在头上直晃荡。

胡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案几之上的那些奏本。李斯已经把一些送到他那儿的奏本拿到了这里。现在,胡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这些奏本上。他还起了一个,翻看了看,自己跟自己摇了摇头,说:“这些个奏本可是需要答复的呀。”

“是。”李斯赶紧肯定。“先皇在的时候,就是出行都要及时地批阅奏本。现在,如果不能及时对这些奏本给予回复,恐怕要令群臣生疑的。”

“可是我怎么能够批阅得和父皇的一样呢?那不是立即就会引起群臣的猜疑吗?”

赵高的目光就望向了李斯,那意思是:那还用商量吗?连皇帝的诏书你都弄了难道还差这个了?五十步你都走了难道害怕再迈出五十步?

李斯当然知道赵高的意思,但是,他的目光望向胡亥。

胡亥望望赵高,望望李斯,说:“丞相可否代父皇批阅这些奏本?”

李斯依旧目光定定地望着胡亥,说:“此时斯断不可独自为之,陛下和赵大人须得在场。先皇在时,时常与斯切磋书法,故斯对先皇笔迹有些领略。然,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而已。”

胡亥瞅瞅李斯,瞅瞅赵高,站了起来,向李斯说:“管它什么葫芦的,丞相只管画好了。你过来画吧,我和赵大人看着你画。”

李斯避席匍匐于胡亥面前,说:“斯可断不敢谮坐此位!”

“哦。”胡亥站在了丞相的脑袋前,看了看匍匐的丞相,又望了望了自己的那席位,就再一次地深化了一下对那个位置神圣的认识。“那么,可把奏本移到你的案上吧。”胡亥说,而且就弯下腰去开始搬那如小山一般的奏本。

赵高赶紧奔了来:“我来,我来。”

李斯就开始在自己的席位开始看奏本,看完了一个就说准备写上去的批语,说给胡亥和赵高听,胡亥和赵高就总是点头。一边写着李斯还一边念叨着呢:“此奏本皇帝会很生气,故笔迹要草一点,重一点。……此奏本皇帝会很高兴,笔迹嘛,应该悠扬一些。……唉,先皇的书法啊,帝王之风范!”

连亘而去的长城,蜿蜒而去的长城,巍峨而去的长城,凛然着大秦帝国。天空高远着,好像缩着他的胸膛,为长城的气魄而折服。那几条现着丝丝缕缕的白云,被那高远处的急劲的风所吹拂。而已经有些西斜的太阳,辉煌着长城的巍峨,上郡的巍峨。而上郡,被长城迎头兜向你,那也是挺拔的骨骼,岿然而矗立。城头,军旗飘扬,士兵林立。哦,那长城之上也是如此的景象。哦,铜墙铁壁的大秦啊!可是,这里的两个统帅就要被诛杀。为了一个人能把皇位做得安稳就得诛杀他们。如此地残酷啊!可是,就能那么容易地把事做了吗?能就那么容易地把事情做了?面对着长城,面对了上郡,子凡叮嘱自己要谨慎行事,一定要谨慎行事,要见机行事。

本来城门是洞开的,但是,随着南方这一支队伍的出现,城门关闭了。而且,两翼各有骑兵奔驰而来。

“大秦卫尉,奉诏出巡北方,还不打开城门,令蒙恬将军来迎!”宗猛向城头高声喝道。

子凡暗自心惊:如果蒙恬反,这一拨子人马那可真是有来无回啊!

两翼奔驰而来的骑兵与这一支队伍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了,战马在嘶鸣,表示着对这一种停顿的不满。

“大人暂且等待,容我禀报。”一军官喊。

城头出现一将领,子凡与那将领的目光相遇,他们是认得的。多年前嬴政出巡来到这里,子凡作为贴身侍卫随行,他见到过这位将军——燕降将剧烈。城头,剧烈一抱拳,说:“原来是卫尉大人大人到此!打开城门!”

城门洞开,立即就可看到城内森严的军队,那森严的军队排列在道路的两侧,清一色的骑兵。上郡,真是如同龙潭虎穴!大秦的龙潭虎穴!

剧烈下了城头,虽然是一把年纪的老将,但是,上马的动作轻灵,可说是翩然而上。在马上再一次地向来到近前的子凡一抱拳,向宗猛一抱拳,虽然他并不认识宗猛,但是,他也向宗猛一抱拳。宗猛,胖墩墩的一个老头,但是,那肤色是铁色的,粗糙的铁色,而且有着铁的质感。目光,也有着铁的阴冷。特别是,那一身的便装使得这个人在这一支队伍中扎眼,醒目。更特别的是,此人和九卿之一的卫尉并马齐驱。甚至,剧烈不能不怀疑在这一支队伍中是不是这一个人是主角呢。神秘的一位。现在,他行进在队伍的前面,导引着这一支队伍。两侧,单列的骑兵铺展而去,中间的空间只能行进着两列,而且已经很挤了。甚至,侧边的战马有的觉得自己的脑袋太挨近着来的战马,把头侧向了一边,有的还侧歪着头向着天空发出了嘶鸣。

长长的矛,提在骑兵的手中。子凡突然发现那矛特别地长,因而,杆也粗。多年前那一次随同嬴政出巡,没有这个印象。大秦的铁骑!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铁骑!由于此行的使命,子凡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阵势对他是一种震慑的感觉。

“大秦!”剧烈忽然张开双臂,发出一声咆哮般的呼喊。

两侧的队列举矛呼喊:“大秦!”

整个上郡爆出了那一声:“大秦!”

而且那一声呼喊分明也在长城上响起,逶迤而去,通过长城向着遥远逶迤而去。

子凡、宗猛和他们率领的将士为之动容。要是胆量小的,那突然爆发出的呼喊能把你从马背吓掉下去!

剧烈一次又一次地张臂呼喊,那声浪就一次又一次地自他爆发而去。

蒙恬、扶苏快马而来,身后跟随着四、五十位侍卫。

子凡皱紧了眉头:怎么没有见王离?

剧烈引领子凡一行迎向前去,那欢呼的声浪在向着远方消隐。

马蹄得得,蒙恬、扶苏旋风般地就到了眼前,蒙恬一抱拳,道:“卫尉大人远来,恬未得半点消息,有失远迎!”

子凡的目光自然先望向了扶苏,扶苏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先前那白皙的肤色,已经被北方的风沙打黑;但是,神情中仍然有着那么一种忧郁。子凡转首向蒙恬说:“还是帅府说话吧。”

子凡一进了帅府,蒙恬立即就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子凡一进了帅府,帅府的主人立即就是了子凡,他的人马立即就布置在了帅府内外。二十余位贴身侍卫不离左右。其余里里外外将帅府包裹得严严实实。是卫尉大人摆谱?还是有什么别的算计?但是,面对九卿之一的卫尉,面对皇帝的这一个心腹,你又能怎样?而且,子凡大模大样地在上首的位置坐下,目光凛然地望了望蒙恬、扶苏、剧烈,淡然一笑,做了个手势,说:“你们也坐,坐下说话。”他微皱了眉头,问:“怎么不见王离将军?”

我是帅,你找裨将做什么?蒙恬心中不高兴,竟然低了头,没有立即回答子凡的问话。但是,他明白他得把他的不快遮掩过去,他仰起头来直视着子凡的眼睛,那眼睛闪烁着莫测的笑,他一笑,说:“西部长城的一处在前些日子的大雨中发生了坍塌,王将军正在监督修复。”蒙恬的目光移到了子凡身后的墙壁。

在进来悠然地坐下的那一瞬间,子凡已经注意到了那面墙壁,注意到了一幅地图覆盖了整面墙壁。白茬的木版之上,以烫的方式,在上边形成了褐色和黑色的图迹。子凡的目光随着蒙恬的目光转向了身后的地图,这再一次的目光投向,那地图还真就把他吸引了,他起身站到了地图面前。嬴政对地图的嗜好,传染给了臣子,传染给了将军们。而这一幅地图,更恢弘。这是大秦的北方疆域图。一道长长的黑线横贯东西,那黑线的两侧烫成了深深的黑色,中间部分则为褐色,每隔一小段,就会出现一个黑黑的方块,那应该是烽火台的标志,那横贯东西的黑线就是屏挡大秦北方的万里长城!可是,怎么,竟然没有经受了风雨的侵袭?

“王将军正在这一处。”蒙恬指着长城的一处说。卫尉大人站到了地图面前,自然,蒙恬等人站到了他的身边。“坍塌之夜,有一孟姓女子,于长城边哭其亡夫,故有传闻,天感其诚,坍我长城。”蒙恬说。

“蒙将军信此传闻?”子凡皱眉盯着王离所处的位置,问。

“筑此段长城的人已经被斩杀!”蒙恬说。

子凡点了点头,说:“传王离赶回。”像是漫不经心,但是,可不是跟你商量。王离所在位置,距离上郡并不是太遥远,小半天的路程。无论如何,要等王离回来。

蒙恬知道自己在王离的问题上显得迟钝了,非得让卫尉大人直接提出,他下达命令:“以鹰传信,传王离!”但是,指令必须蒙恬手书。他在一小小的木片上以毛笔写下了指令,交给了属下。

一只苍鹰在帅府的大院中放飞,那小小的木片绑缚在它的腿上。那苍鹰箭一样地插向天空,一抖翅翼,滑向长城,沿着长城翩然西去。长城逶迤,它也跟着逶迤。迅捷的通信工具。将领离开上郡帅府的时候,总要带两只苍鹰,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将一只放回。飞回帅府的这一只苍鹰便随时可以放出,与将领联络。而留下的那只苍鹰则被将领用来随时和帅府联络。

“蒙毅正在归途!”李斯忽然叫了句。像烫手似的,奏本从手中掉落案几。胡亥开始的时候,还能看一看每一个奏本的内容,再递给赵高,再由赵高传递给李斯。后来不耐烦了,把那些奏本分两次抱到了李斯的案几上,说:“丞相只管批阅就是。”李斯就一边批阅,一边叨咕给胡亥、赵高听。结果,就突然发现了蒙毅的奏本。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赵高。皇帝的这最后一次出行,本来蒙毅也是随行的。但是,皇帝身体不适的时候,赵高说,可令蒙毅再到徐家庄祭祀海神,而后再祭泰山。赵高知道皇帝一直惦记着一去不归的徐福。知道如果得到徐福归来的消息皇帝就会立即改变行程的方向,立即奔往徐家庄。但是,皇帝把他的惦记装在心中。皇帝就点了头。现在,望着赵高,李斯在想,这个阉人是不是那个时候就有所准备?支开了皇帝信任着的蒙毅。蒙毅在,无论如何是不能够同意胡亥即位的。而且,王贲可能旗帜鲜明地支持蒙毅。那可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李斯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一次告诫自己:这个阉人绝对是阴险小人!你得提防!

赵高听到蒙毅的消息也是一怔。神经处于紧张的状态,竟然把这个人给忘记了。或者说,只要这个人别出现在朝中就不是主要的威胁。他可不同于他的兄长蒙恬,蒙恬可是握有重兵的。掌握有可以翻天覆地的重兵。但是,如果蒙毅出现在朝中就不同了,谁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那话语可是有分量的。北方事尚未解决,是不可以在朝中解决这个人的。“可以让蒙毅在临淄郡等候诏令。”赵高紧皱眉头,说。

“他已经过了临淄。”李斯说。

“那就回去,回去等候诏令。”赵高斩钉截铁地说。

李斯点头。但是,他的目光望向胡亥,他意识到他和赵高有点儿过于心有灵犀了,以至于把面前的胡亥都给忘记了。

胡亥瞅瞅赵高,瞅瞅李斯,对于二人的默契多少有点懵懂,说:“难道还要锄掉这个人吗?难道蒙大人还能有什么威胁吗?”是的,他对蒙毅的印象还蛮好呢。那敦厚的微笑,那向着少公子绽现的微笑比灿烂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还舒服呢。有一回还把一支狼毫的毛笔送给了自己呢。他说那笔是父皇送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用。

赵高望着胡亥想:你哪知道厉害啊!

李斯望着胡亥想:你可不知道厉害啊!

胡亥谈了口气,好像还挺无奈,说:“就先按你们的意思办吧。”

“还是按陛下的意思办吧。”李斯说,干涩地说。

赵高望望李斯,望望胡亥。

“你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么说行了吧?”胡亥还不高兴了,后一句,总算缓和了些。

李斯就铺展好那奏本,一边批还一边念:“于临淄郡等待诏令。”

胡亥抻了个懒腰,还硬打了个哈欠,说:“你们弄吧,我得回去歇歇。”

你能说不行?李斯、赵高面面相觑。

胡亥起身就走了。

赵高叹了口气。人家不急太监急。

李斯叹了口气。全无嬴政勤政的劲头啊!李斯就忧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下了一件祸害大秦的事情。可是,难道此时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我们就到这吧。”李斯说。

赵高瞅着李斯。瞅你那胆小的样!

“诸多事宜,总得令陛下知情,你我岂可擅自!”李斯说。

赵高冷笑。岂可擅自?早就擅自了!要不擅自还有今天?

那一段坍塌的长城,有服徭役的人在修复。但是,他们如同囚徒一样被军人监管着。军人营造了森严的氛围,使得你只想着干活,干活,干活。如果思维起了旁的事情,你的动作就要迟缓了,就有军人的目光锥子一样地刺向你。如果你还不能警醒,那么,军人的鞭子就会落在你的头上,你的身上。只要是挨上了鞭子,就不会是只一下,而是一顿鞭打。你可以叹出一声长城一样的忧伤,而后,继续劳作。你可以哼唱着那无词的小调,为你的劳作增添一丝的悠扬。如果需要,你都得做一块砖,砌进这长城。如果需要,你都得献出你的鲜血来,和在泥中,去让砖和砖之间没有了缝隙。

一只苍鹰栖落在一位士兵的肩上,腿上系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连在士兵的手腕。士兵在马上,旁边的王离也在马上,那苍鹰成了王离出现在哪里的最为明显的标志。不,那苍鹰成为了蒙恬所统领北方大军主要将领出现在哪里的最主要的标志。

王离的目光也如鹰的目光一样敏锐地扫视着工地。一块厚重的砖被砌了上去,放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力,溅起了泥点子,王离看到那块砖裂成了两半,但是,那瓦匠把那块砖正了正,把裂缝挤了挤,就铲了泥在上边摊,显然,那块砖就要被砌在里边了,而且还是朝着外侧的呢。王离跳下了马奔了过去,抬腿一脚,把那个瓦匠踢下了城墙,踢下了已经砌得很高很高的城墙,那瓦匠发出了一声惨叫。那可是很有劲道的一脚,那瓦匠几乎是直着射了出去。

工匠们停止了劳作,惊恐地望着王离。捧着砖的,就捧着砖僵立在那里,铲起了泥的,就端着泥僵在了那里。

那只鹰抖了抖,假如它是自由的话,它要去看看城墙下躺着的是不是尸体。

王离拿脚碾了碾那块砖上的泥,碾出了那裂缝,咆哮:“去看看整个儿的长城,你能不能看到一块断裂的砖?大秦的万里长城,在砌就它的时候能不能就把这样的砖砌上去?居然还砌在了外边!”

整个工地,寂静,只有风疾劲地掠过。

王离站在城墙的边,看着城墙下的那人,那人扶着城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王离冷笑,说:“你他娘的要是不能站起来,老子就把你埋在这长城里!”

就在王离收回目光,扫向众工匠的时候,被踢下城墙的那工匠又扑倒,看到他扑倒的工匠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如果被王离看到,此人命休矣!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不去看那位瓦匠,别把王离的目光再引到那位瓦匠的身上。每一个人都相信,王离是说得到做得到的。那累死的,那得了疾病死去的,就掩埋在长城的里边。王离说了:“掩埋在长城之中,对死者是莫大的荣耀!他们为建筑长城而死,为大秦而死,死得其所!那么,就让他们的灵魂与这长城一同护卫着大秦的安宁吧!”多么好的说辞!

那王离贴身随从肩上的苍鹰再一次扇动翅翼,由上郡而来的那一只鹰翩然落在另一肩,也扇动着翅翼,向着另一只点头哈腰的。随从解下了写有蒙恬亲笔字迹的木片。王离当然也看到了那一只苍鹰的到来,走了过来。随从下马,把信件交给将军。

木片上只有四字:速回上郡。

“将另一只鹰放回,我们回上郡!”王离说。

随从解开绑缚着的苍鹰,而把绳索系在了刚由上郡而来的那一只苍鹰的腿上,而后,把自由了的苍鹰抱在手中,奋力抛向天空,苍鹰一振翅,向着上郡的方向急速飞去。

随后是上路的王离。长城之上,马蹄得得,王离奔往上郡。

将作少府梅少云昏花的老眼凝视着恢弘的阿房宫图,凝视着跨越河流的那一座桥。他摇了摇头,说:“那桥显得寒酸了。那桥的中间应该起巨阁,两侧伴以亭台,如此,方与两旁之壮观相接。可试图之。”

那恢弘的阿房宫图绘制在整整一面墙壁的木版之上。而且,着了彩色。岂止恢弘,简直是气象万千。

梅少云面对阿房宫图端坐在案几前,头发与胡须都已经花白,还有眉毛,也是花白的。一身粗布的素朴的衣饰,更显出了心绪的宁静。

“那桥面就要拆下重换了。”画工轻叹了口气,说。但是,他可并没有要和将作少府进行讨论的意思,以一截尖端被烧糊的木棒勾勒了起来。

那一声轻轻的叹息,有自己先前的影子。现在的自己已经麻木,已经懒得发出那一声叹息;现在的自己,只知道自己的本分就是给皇帝盖房子,盖最漂亮的房子。自己不盖,也会有人来盖。所以,就还是自己来盖吧。只要自己能够想象得到,就可以造得出。人间仙境,就诞生在这一方天地。“皇帝随时要来巡视。皇帝此次出巡之前留下话,说是回来的时候要来巡视阿房宫。我们,抓紧吧。皇帝的气度,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他说。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他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回头看去,慌忙起身,说:“哦,丞相来了!”

李斯把梅先生摁坐下,说:“我们坐下说,坐下说。”他在梅少云的一旁坐下,目光就落在了阿房宫全图上,他注意到那图已经有了多处的修改,越来越更加恢弘的修改。有的修改征询过李斯的意见,有的征询过皇帝的意见。梅少云,终于大气了起来,不像起先,还像花的是他家的钱财,小气得很呢。看来这人啊,都是可以教育的,都是可以改造的呢。这回,造出一座恢弘的阿房宫来已经成为了梅少云的自觉行动。看,连那已经完工的桥都要返工,要重建,也不怕浪费了。

正在勾勒桥上建筑的那位,见丞相在看全图,就闪在了一旁。但是,那桥上的建筑已经具有了雏形,中间,是一座三层的楼宇。

李斯指图问:“前殿可完工?”

“尾声。尾声。”将作少府答。就又有些紧张,那前殿可是最早开始施工的啊。而且,他的余光立即就注意到丞相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心就提拉了起来。“其实,已经可以随时使用那个大殿了。有一些小小的不够称意的地方,很快就会处理完。”他说。那声音有点儿像嘟囔。

“那你就很快吧。皇帝随时会迁移那里!”李斯逼视着将作少府。

“好的好的,老朽一定不会耽搁皇帝迁移那里。老朽记着皇帝的话呢,说此次出巡归来,要巡视阿房宫。”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李斯叨咕着,就要摁着案几站起来,刚一挺直了腰板他一阵摇晃就要倒下,他的眉头死死地皱紧,他闭了眼睛,努力使自己站稳,但是身子虽然在斜了下去,随着他站起的梅先生赶紧扶住了他,并惊呼:“丞相!丞相!”那勾勒楼阁的画工也奔了过来,在另一侧扶住丞相。李斯闭着眼睛站着,聚精会神地找回了自己,觉得脸上的皮肤很紧,试着让腮上的肌肉动了下,皮肤却僵硬着不随着动。他知道自己的面容一定憔悴着,苍白着。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湿漉漉的,额头湿漉漉的,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睁开眼来,拉动着的皮肤甚至有些疼痛。全身的皮肤,干燥而粗糙着。应该痛快地洗个澡了,在温热的水中,把自己泡软。最好就去骊山,去章邯那里,洗一个温泉浴。而且,你不是要见章邯吗?要不,也得把章邯找来。要让他立即把嬴政的墓穴造好,要准备着随时下葬嬴政。

“丞相,我们送你回府上吧!您太劳累了!”将作少府的声音。

李斯的目光在梅先生的脸上模糊了一下,才清晰,他看到了白发,白眉,白须,但是,却是红润的脸膛。

李斯挤出了些许的笑,叹了口气,说:“皇帝身体欠安,做丞相的难免要辛苦些。”

“那是。那是。可是丞相也要保重啊,丞相可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啊。”

“没事的,斯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一阵子。”李斯拿开扶持他的手,往外走,尽管有些踉跄,他坚定地往外走,他已经决定让章邯来见他,而不是他去骊山。至于洗个澡嘛,再说吧。现在,他出来的时候,皇帝办公的地方,可就赵高呆在那里了。可不能就让他一个人呆在那里,或者独自呆在那里,或者和胡亥呆在那里。非同寻常的时候,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测的事情,需要我来处理,而不是赵高处理。胡亥,越来越经常地离开那里。即使出现在那里也是百无聊赖的样子。徒然地惹你心烦!

“少府大人,地宫灌底已经准备完毕,何时施工,只等您的一声号令。”

“其中渗水可多?”

“经过不断地清除,已经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细微。看来,也是四围的防水工程起了作用。”

“灌底必须一次成功!否则,防渗的效果可能就要出问题。”

“知道,已经准备了五十座熔炼的炉。”

“每炉需出铜……”

“两次。每炉出铜两次即可。”

“不多也不少?”

“是的,不多也不少。”

“如果出了差,我可就要……”

“可将我投入到熔炉里边去!”

章邯望向那张黑腻的脸,黑腻的肥脸,他读出了这一张脸上的渴望,立功的渴望。如果出色完成这次灌底,这个人的身份就再不是刑徒。不是刑徒,如果还要使用这个人,那可就是朝廷的人啦,没准儿还官员了呢。“你的计算,和我的人的计算,是一致的。那么,就灌底吧!一次成功!一切灌底事宜,由铁锤指挥!”章邯下令。

“感谢少府大人信任!感谢少府大人信任!”铁锤磕头不已,带着哭腔说。

章邯皱眉凝视着铁锤,冷冷地说:“要谢就谢皇帝吧,是皇帝给予了你这一次机会。”

“是,谢皇帝!谢皇帝!”

“那就磕错了,皇帝在咸阳!”章邯拍案站起,吓得铁锤一激灵,不再磕头,他就应该看到了章邯的脚,那脚是很有着一种冲动的,渴望着踢向那肥硕的脑袋,把他踢出去。缘脚而上望,他看到了章邯的脸。章邯和缓地说:“我将莅临观看。”

“点火!”铁锤爆出一声。站在墓丘之上,铁锤爆出了这么一声。

他身后站成一对的大汉就齐声爆出了:“点火!”这十位大汉,成了铁锤的扩音器!

圆丘的四围,立即升腾起了烈焰。而在那些高炉的后面,在那些劳作着的人群之后,有一个个方阵,刑徒们列就的方阵,他们齐整地以右脚跺地,每跺一次,每人的口中都要发出一声:“哈!”齐整的一声声:“哈!哈!哈!……”如此的阵容,是章邯的发明。每日收工,都要排成一个个方阵,既方便了清点人数,也能让已经疲惫不堪了的人们再最后振奋那么一下子。如此的方阵,成为了收工的一种仪式。而且,只有步履和声音达到了齐整,达到了一种气势,才——开饭。但是,现在,那些不参与灌底劳作的刑徒,他们的方阵,他们的呼喝,成为了灌底的一种仪式了,使得灌底显得神圣。是催促那烈焰燃得更猛,是激励那劳作的人干得更欢。刑徒的后面,是森严的秦军。五万的秦军,十万的刑徒!

南方,没有那呼喝的方阵,一处丘陵之上,章邯阴冷的目光望着一切。

天空仿佛被烤糊,大地仿佛也传递来了热能。时间仿佛也被烤得噼啪作响。而中央那阔的圆,则仿佛被熏烤得软呼了。可以出铜液的炉台,旁边就有人举起了旗帜,那是给予铁锤的报告。很快,所有的炉台旁,都举起了旗帜。

“一号炉台一桶!”铁锤再一次让声音突然爆发。

十位大汉为他扩音。

就在一号炉台有人抬着铜液沿着缓坡向上冲来的时候,铁锤喊:“二号炉台一桶!”

他依次地喊下去。

正中央,留有一个孔穴,漏斗型的孔穴,铜液就从那里倾泻而下。铜液倾泻而下的时候,里边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那是铜液落进渗出的积水中发出的声音。一桶铜液倾泻完,立即就接上来了下一桶。就又是空阔的轰隆轰隆的轰响,那漏斗型的孔穴,就终于冲出了雪白雪白的气柱,那气柱直直地钻进了苍穹。但是,当又一桶铜液倾泻而下,那气柱则被阻断,只能等待下一个小小的间隔冲出。一桶接一桶的铜液继续倾泻。远处,那墓穴的入口,突然冲出了雪白雪白的水汽,东西南北,四处出口几乎同时疾劲地冲出着雪白雪白的水汽。

章邯不动声色。等于把墓穴大致的结构暴露在人们的面前。如果通往骊山的通道也打开的话,没准儿骊山那头儿也会冲出这雪白雪白的水汽呢。弄吧,皇帝真的走了,究竟是不是葬在这里还不一定呢。何况,如果大秦在,这墓穴又有谁敢打什么主意呢!如果大秦不存在了,多牢固多秘密的墓穴恐怕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在滚滚的热浪中,那圆丘似乎在膨胀。

每个炉台开始出第二桶铜液。

章邯忽然有些不放心,下令:“如果能够出第三桶铜液的炉台,那就出,灌注进去!”

就有快马奔上了圆丘之上,传令给了铁锤。

那出了第二桶铜液的炉台,多数举起了可以继续出液的旗帜。

章邯的眉头忽然皱得更紧。高温中,连续的高温中会不会令墓穴坍塌?

铜液在继续倾泻。墓穴中已经没有了声响。

快些结束吧!平安地结束吧!章邯默祷。他的两眼死死地盯着那黏稠的液体流进墓穴。这将是——最坚固的墓穴!

灌底结束。那漏斗型的孔,填以大石,再以碎石填其缝隙,再以铜液封死。

出口的雪白雪白的水汽,已经不再疾劲,变得袅袅的。但是,那圆丘,还有这大地,都在热浪中好像变得暄呼呼的。

“回骊山。”坐在地上的章邯站了起来,说。更多的时间,他是呆在骊山的。办公的处所就设在骊山。他也住在那里。虽然他的家室在咸阳,但是,他很少离开骊山。特别是在皇帝出巡的时候。皇帝在宫中,皇帝和群臣议事的时候,需要召见他的时候,会有函使来通知。那时,他会回到章府。

回骊山的途中,朝廷的函使迎了来,从骊山方向迎了来,带来了李斯亲笔:赶往咸阳面见丞相议事。章邯望了望咸阳方向的天空。皇帝归来的消息他已经知道,朝廷已经派来函使通报九卿之一的少府章邯,有事上奏本,皇帝旅途劳累,身体欠安,不见群臣。这倒没什么奇怪的。可是,章邯心中有些沉甸甸的。记忆中,皇帝好像就没有因为身体欠安的原因停止召见群臣议事的事。至少说明皇帝是真的身体欠安了。无论如何,你得承认皇帝是委顿了,皇帝望向你的目光也不像先前那般锐利了,锥子一样地刺着你。那目光,现在经常出现瞬间的恍惚。皇帝的话语也不像先前那样坚硬如铁,更多的是犹疑,犹疑不定。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英姿勃发的嬴政了。不再是。可是这话只能埋在心中。皇帝从不愿意谁说到他老人家怎么怎么的不好了。稍微碰到一点儿那话题,他老人家的浓眉就挤到一块儿去了。皇帝由固执而偏执了。你一不小心就会惹得他生气。所以,章邯更愿意呆在骊山。更愿意让本来归他辖制的将作少府梅少云,几乎就是专门负责着阿房宫的修筑,而自己,负责着骊山墓的修筑。难道,皇帝的身体真的已经很糟糕?其实,是有着一种担心的。其实果断地下令灌底,是缘于心中有着一种担心的。

蒙恬与子凡对弈。先前的那一次随同皇帝北巡,不眠之夜,蒙恬就陪着子凡把一枚枚棋子搁放在夜的清凉中。也是如此的情形,扶苏和宗猛各陪坐在一边。蒙恬谦让扶苏来下,扶苏说:“还是你们老朋友来。”子凡揣测,扶苏和蒙恬应该是经常对弈的,在这北方,这黑白之子,是他们同那无边的枯寂作战的将士。子凡和蒙恬的每一次落子都是轻轻的,但是那玉石的子儿总是发出有些滑腻的声响,听着很叫你受用的声响。似乎那子儿自被拈在手中的那一刻就沉浸在了幸福之中,并且幸福地完成着主人布局的一个步骤。哦,做人的棋子许多情况是幸福的事。关键是给谁做棋子啊。做了蒙大将军的棋子是幸福的,做了大秦卫尉子凡大人的棋子是幸福的!

忽然,子凡就发现了一个少年坐在了扶苏的身边,也凝神地望向了棋盘。整个一个小扶苏!从那模样就可以断定十分地断定是扶苏之子。子凡心中一凛。来的时候没有想到扶苏之子。

“这是犬子。子婴,快叩见卫尉大人。”见子凡在注意儿子,扶苏忙说。

“子婴叩见前辈。”少年很规矩地行叩见之礼。之后依然很规矩地坐在父亲的身边。那目光,就又在了棋盘上。

蒙恬一笑,说:“大人若不怪,在下可令子婴续下此盘。这孩子,对棋艺已经大到了很痴迷的程度。大人勿轻视。”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子凡笑着点头。

蒙恬让出了位置,少年美孜孜地坐在了子凡的对面。他居然美孜孜地就坐在了对面。而且,立即两指间就拈住了一枚子,并且两指错动,使得那枚子儿如同即将出征的战马,在不安地躁动着。而少年的目光,正辨析着棋盘上的风云。

此子气度胜于其父。子凡的目光不在了棋盘上,在了少年的身上。子凡满心欢喜。“孩子,落子吧。”他提醒子婴,下一步是轮到子婴落子的。

子婴的棋子就果断地落下。

果断得令子凡一惊,当即目光就在了棋盘上,定了定神,才觅到了那枚子儿的踪迹。哦,还放得很是地方!哦,岂止很是地方,是稳、准、狠的搏击!稳、准、狠!子凡惊得简直要跳起来!

蒙恬、扶苏一旁咧嘴笑。

子凡一拍大腿笑,目光不在了棋盘上,在了子婴的身上,恨不得把子婴拉过来亲两口。

院落一阵嘈杂,王离快步走进,单膝跪地,抱拳说道:“王离拜见卫尉大人!”

子凡望着王离,脸上挂着和善的笑,说:“将军劳顿,先去歇息吧。而且,我这还正忙着对付子婴呢。”

“那在下退下了。”王离站起,向着蒙恬、扶苏敦厚地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同他们招呼了,退出。

子凡盯视着棋盘,心思却不在上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刻,那残酷的一刻,终将到来。无论怎么拖延,终将到来。蒙恬、扶苏,你们二人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有如此的结局!为了大秦,你们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子凡硬着头皮落下一子。

子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子,咧嘴笑了,拈着棋子咧嘴笑了,那意思是,想不明白卫尉大人怎么走了这么一步臭棋。

子凡把拈起的又一枚棋子扔回陶罐,张开两手隔着棋盘拍了拍子婴的两肩,说:“小伙子,老夫甘拜下风!甘拜下风!”他站起身来,说:“都歇息吧,已经太晚。”

“卫尉大人也可在帅府歇息。”蒙恬说。

子凡瞅了眼宗猛,说:“还是去客栈。还有宗大人等一干人呢。”

“那我们送子凡大人到客栈。”扶苏说。子婴站在他的身边。

“可令剧将军代你们送吧。你们也歇息。”子凡说。

子凡一行在剧烈将军的陪同下,快马而去。呼啦一下,蒙恬、扶苏感觉帅府格外沉静了,而此前,这里填塞着子凡的卫士,这里的主人仿佛不是了蒙恬、扶苏。子凡究竟负着什么使命呢?始终还是个谜。人家可是一点也没露。人家不露你就不能多问。望着远去的人马,蒙恬和扶苏都发了片刻的呆,两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客栈,摇曳的烛光中,子凡和衣而卧。心思难以沉静。难道我的手在发抖吗?难道握有利刃的手在发抖吗?甚至粘有同门兄弟鲜血的手在发抖吗?多年前,嬴政微服夜出,南山遇刺客,遇同门师兄盖聂行刺。自己未忍下狠手,盖聂逃脱。但是恼怒的嬴政命令自己追杀同门兄弟。那次是下了狠手的。不过,下手的都是平庸着的同门兄弟。并非因为他们好对付,而是因为他们和自己疏远而已。或者,名声本就不是很好的。十几个同门兄弟无情地死于自己的手下。虽然并没有寻着盖聂的踪影,或者说,本来自己就不希望盖聂现出什么踪影来,嬴政那里自己总算过了关。而且越来越被重用着。应该说,对同门兄弟,道是无情却友情。但是,不管怎么说,出手的时候是果决的。因为,嬴政那里是必须要交代的。而现在,是要对谁交代呢?是对嬴政的交代吗?难道是嬴政的真正意思吗?只能说,为了大秦。为了大秦免于陷入纷争之中。为了大秦,自己要果决!比以往更果决!因为,大秦只能有一个皇帝!

有人走进。不用看子凡就知道是宗猛。这客栈先前的客人全部被清除,现在被子凡一行人占据。子凡的房间根本就没有插门闩,他知道宗猛会进来见他的。子凡睁开眼睛,但是并没有望向走进房间的宗猛,他摆了摆手,说:“好好歇息吧,狂风暴雨终将来临!”

宗猛站立在那儿,好像在琢磨子凡的话语,或者,还是要讨个明白。

子凡就再摆了摆手。

宗猛退出。

再合眼的子凡,眼前就出现了子婴,与他对弈时的子婴。抿嘴笑的子婴右边的腮上还现着个酒窝呢。

帅府再一次地成了别人的帅府,子凡的帅府。主要将领都已经到来。子凡坐在了平时蒙恬坐的位置。与昨日不同的是,他的二十名贴身侍卫成扇形站立在他的两侧。而更多的人马聚集在院落之中。蒙恬、扶苏当然感觉十分地别扭。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见得如此啊。要不,就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是,在不明了的时候你只能把这举动理解为子凡在摆谱,摆他卫尉大人的谱。蒙恬、扶苏坐在子凡的左首。宗猛坐在了右首。一种肃穆得有点儿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在大厅。子凡凛然地打量着一位位。他开始不看蒙恬,不看扶苏。后来,也不看众将领了,目光凛然地望着前方,但是目光中决没有眼前的将领,他的手探向了怀中,掏出了一块黄色的绢帛,写有字迹的绢帛。“王离!”他唤道。

“王离在!”王离起身离案,单膝跪在子凡面前。

子凡的目光落在了王离的身上,殷切地落在了王离的身上,他和缓地说:“王将军,此为你父亲王贲将军给你的书信,你可要看得明白!”

王离膝行至子凡面前,双手接过绢帛,退后些,展开绢帛看去:

吾儿:

王家三代为秦将,受浩荡之恩宠,皇帝之诏令,不可违抗!父亲在,祖父在,吾儿在,王家三代,永不背弃大秦!谨遵皇帝之诏令。

父:贲。

“可认得父亲笔迹?”子凡问。

“在下认得。”

“可有疑处?”

“千真万确,为父亲笔迹!”

“蒙恬!”子凡喝道。

“蒙恬在!”

“取虎符!”

“取虎符!”蒙恬向他的属下——当然是心腹喊。

子凡的属下把一个木匣放在了子凡的面前。子凡已经把放置其中的虎符拿了出来。

蒙恬把另一半虎符双手奉上。宗猛上前拿过,交给子凡。

“各位,可看好了,虎符,可是朝廷与将帅之间的信物!两者相合,不从便为谋反!”子凡说,说罢,两符相合,浑然一体,往案几上重重地一放,一只凶猛的虎便眈眈地面对了众将领。子凡拍案叫道:“取皇帝诏书!”随后,子凡凛然地站起。

那一声击案所发出的声响已经把众人吓了一跳,而“取皇帝诏书”的话语更是具有无上的威力,蒙恬、扶苏以及二人所统率的全部的将领们仓促地离席,匍匐在子凡的面前。

蒙恬、扶苏已经确定,将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随从把又一个精致的深褐色的木匣捧送到子凡的面前,子凡把木匣掀开,抓出了一轴金黄色的绢帛,站起,唰地抖开,再抻平在眼前。他的目光扫视着跪倒在面前的这一片人,扫视了一下蒙恬、扶苏,而后,目光才落到诏书。阴冷的声音: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急转直下的寒意,仿佛把一切都冻住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那巨大的惊诧倒把人们的咽喉堵塞了。你怀疑什么吗?已经有王贲的书信在,有虎符在,有诏书在,有卫尉大人在!

“将蒙恬、扶苏拿下!”子凡喝道。

子凡的贴身卫士扑向蒙恬、扶苏。就在他们要摁住扶苏的双臂的刹那,扶苏暴喝一声:“滚开!”他站了起来,他看到蒙恬已经被摁倒在地,他的目光逼视着子凡,他的嘴角现出了冷笑,他的眼角湿润了,滚出了晶莹的泪滴,他在笑,他看清楚了自己的这个必然的命运,他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大秦的太子丹!被父亲猜忌着的大秦的太子丹!不,甚至不如太子丹!太子丹还有着太子的名分!我扶苏,可是连太子的名分都没有的啊!而且,虽然父亲总是在那惊天动地着,我可是一直并不认同着父亲!征伐六国,血流漂杵;坑杀儒生,也曾经上书劝谏;阿房宫起,也曾经面陈己见……就差说:“父皇啊,你不能把全天下的利啊,都坐到你一个人的屁股底下!”我和蒙恬长年在外,你担心我与蒙恬情到深处,铤而走险!我株连了蒙恬!我株连了蒙恬将军啊!扶苏的目光落在了蒙恬的身上,落在了已经被架到一旁的蒙恬身上,目光和目光相遇,蒙恬哀怜着扶苏,扶苏哀怜着蒙恬。“蒙将军,扶苏牵累你了!”扶苏含泪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君父一体,何况臣、子一体!扶苏去矣!”说罢,扶苏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挥向了自己的咽喉,一道热血喷溅,佩剑当啷落地,扶苏的身体软了下去,向后仰倒了下去,倒下的扶苏圆睁双目。

“扶苏!”蒙恬暴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望着倒下的扶苏涕泪交流。

“蒙将军!”剧烈昂起头来,向着蒙恬喊,那意思明显是:蒙将军你想怎么样我们听从于你!

蒙恬怒视着子凡,怒视着这个冰冷地执行着皇帝诏令的人。和嬴政长期的远离,竟然使得情感也疏远。长城已经筑就,匈奴人已经远遁。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的,情感上疏远了,我蒙恬就是了大秦的心腹之患!铲除我还有什么奇怪的吗?可是,嬴政,你真的就能狠得下心?他望向他的将领,望向剧烈,他知道只要他高呼一声,除了那个王离,那些将领就会振臂而起,就会随他而反。可是,他们都会立即倒在血泊之中。他们就都是了我蒙恬的殉葬品。“子凡大人,我要面见皇帝,随后,任凭皇帝处置!”他说。

子凡当然明白蒙恬的心意:如果在此激化下去,很容易导致兵变!即使心生异志,蒙恬也不能不投鼠忌器!弟弟蒙毅可是还在朝中为臣呢!虽然蒙武已经故去,但是,蒙家同王家一样,也是几世为秦臣,蒙武对后人的期望蒙恬是应该铭记的!“蒙恬,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带你回去见皇帝!”子凡说,其实是说给众将领听。“王离!”他喊。

“王离在!”面前的王离面脸泪水。蒙恬的下场令人心寒。再大的功劳,在皇帝的眼中,都可以瞬间化为乌有。

“镇守北方之重任,就落在你的肩上。如有违抗军令者,斩杀不赦!公子扶苏的尸体,可安葬。可秘葬。”后一句,子凡说得很轻,也透露了他心中对扶苏命运的惋惜、同情。当然,更有对大秦的考虑。一座扶苏的坟茔矗立,等于时时让这北方的将领们想到此时这残酷的一幕!虽然说得很轻,但是他知道大厅内的将领们听得到。就是想让他们明白,他子凡是理解他们的,他子凡甚至和他们有着一样的情感,他子凡和他们共鸣着。一定要安全地离开北方,并安全地带走蒙恬!

“王离领命!”

子凡将诏书交与随从,抓起虎符,分开,把朝廷所掌握的那一半放回木匣。“北方之兵事,今后仍将以皇帝的诏令和虎符为凭。王离,此虎符由你掌管了。”另一半虎符交给了王离。

“各位将领,蒙恬、扶苏之罪,不累旁人。大秦之法,一向连坐。但是,此时不累旁人,各位应体会皇帝之宽宏。”子凡说。扫视着众将领威严地说。“带上蒙恬,我们回咸阳!”子凡向着宗猛发布命令。

给人的感觉,他在满足着蒙恬的要求:面见皇帝。皇帝的诏令:蒙恬赐死。但是,现在子凡说:“带上蒙恬,我们回咸阳!”难道蒙将军还有希望?

子凡就是让你觉得蒙恬还有着希望。

剧烈忽然向前跪行了几步,来到子凡的近前,头抵着地哭喊道:“子凡大人,可否容许在下送蒙将军一程?”

子凡眉头紧皱。

其余的将军,除了王离其余的将军都立即向前跪行了几步,哭喊道:“我们也要送蒙将军!”

子凡想发作,但是,他把油然而起的怒火压了下去,和缓地说:“各位都是我大秦重将,各位不可过于感情用事。非常时期,你们的言行将影响着你们的属下。从现在起,各位要全力辅佐王离将军经略好北方的军事。子凡不再搅扰你们,这就带蒙恬上路!准备出发!各位要送,也只可送到帅府大门!”

蒙恬忽然再一次抬起头来,向子凡说:“我给胡亥公子制了两支狼毫毛笔,带上吧。”

子凡心中一震:蒙恬还能够想着送胡亥两支狼毫毛笔!还能够没有忘记这事!这至少说明蒙恬不会极端。至少在蒙恬这,他不会极端。

“本来,如果有朝廷的使者来,是要捎给胡亥公子的。”蒙恬说。

“带上吧。”子凡说。他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

蒙恬向一位属下说:“取笔,交与卫尉大人。”

子凡一行带着蒙恬出城。蒙恬被捆绑双臂,裹胁在子凡的贴身侍卫中间。他所乘坐的马,缰绳由一位侍卫牵在手中。每一个人都是很紧张的,只要把蒙恬顺利地带出了上郡,此次北行的使命便顺利完成!现在,这上郡的空气都是令人窒息的。

两滴清泪挂在蒙恬的脸颊。他知道,前程是凶险的。他知道。他知道只要他振臂一挥,多数的将领将追随他。他知道。如果帅府中发生了搏杀,那么,整个上郡,整个北方,军队将陷于混战。王离直接统帅的军队都可能发生分化。扶苏决绝地自刎。皇帝的决绝令扶苏决绝地自刎。如果不,如果扶苏振臂,他蒙恬真的会去响应。那么,大秦,会不会就要分崩离析?在血海之中建立起来的大秦会不会就要分崩离析?扶苏的决绝,实在是对于大秦对于皇帝有着不忍之心啊。你不忍,蒙恬安能忍心?他知道,前路漫漫,凶多吉少!

就在子凡一行刚刚出了南城门,就在子凡等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城上,忽然传来洪钟般的声音:“蒙将军走好!”那一声啊,震得你的耳朵嗡嗡直响啊。紧跟着,城上的将士们便呼喝:“蒙将军走好!”那一声呼喝,向两侧传递而去。

北方的天空,在阴霾的天空中更是格外地阴,阴成了蓝黑色。

子凡伫立回首,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

剧烈挺立在城头,望着他们的统帅,被捆绑双臂的统帅。他应该是泪流满面。

子凡的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但是他随即将那冷笑收了回去依旧是先前那冷漠的神情。“我们出发!”他一抖缰绳,率领人马向着南方急驰而去。

阴霾的天空虽然并没有雨滴淋落,可是那空气攥一把几乎能够攥出水来。让你心境也湿漉漉,因而沉甸甸。

子凡一行进入阳周城。赶到城门迎接的梁中孟看到捆绑着的蒙恬吃了一惊,但是本能地向蒙恬点了点头。原来卫尉大人北去就是要解决蒙恬。那么蒙恬出现什么问题了呢?这不是他问的,他要做的只是迎接好卫尉大人。这阳周城,是秦廷的屯兵之处,处于咸阳和上郡之间,但是,距离上郡要更近些。按道理,此处所屯之兵也应该由上郡辖制,但是,此处所屯之兵为皇宫禁军,却由卫尉直辖。而且,统帅之将军梁中孟亦由子凡举荐。心腹。跟蒙恬说得很明白,蒙恬所统帅之大军,成分复杂,有当初六国所降之将士,不可不提防。阳周屯留驻军,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蒙恬很明白,是监视着北方大军。是有着对他蒙恬不放心的意思。心说我要是反叛你这点人马能起什么作用?但是,他只能一笑置之。也不愿意去想到底是嬴政不放心他呢,还是卫尉大人不放心他。途经此处北去的时候,子凡半点儿没有泄露北行意图。现在,他看到梁中孟吃了一惊的神情,看到梁中孟本能地向蒙恬点了点头,他的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连自己的心腹之人都吃惊着蒙恬的境遇。可见蒙恬不除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将朝廷要犯带入大牢!”子凡冷冷地命令梁中孟。但是,最后他补了句:“饮食善待!”

我不能够把蒙恬带回去!一个活着的蒙恬被带了回去将是一件很不好处理的事情在朝廷中将掀起轩然大波。胡亥很有可能改变主意。特别是那两支狼毫毛笔。虽然只是两支狼毫毛笔,但是绝对说明着蒙恬对皇家的感情。可是蒙恬活着丞相怎么办?赵高赵大人怎么办?蒙家兄弟能放过这两个人?如果对皇帝遗诏生了疑,会不会是一场血腥?丞相、赵高,要的只是一个消息!甚至连尸首都不要。把一个活的蒙恬带了回去那得令他们慌乱不已。为了大秦,蒙恬,你必须得死!

“为了大秦,蒙将军必须得死!”牢房中,子凡对蒙恬说。

依墙而坐的蒙恬只是睁开了眼睛,盯视着子凡。子凡坐在他的面前。

子凡明白望过来的目光是疑问。也知道蒙恬明白他是活不成的人了。对于这种身份的人,一旦想要你死,是不可能更改的。否则,就是放虎归山。这蒙恬应该明白。否则就不是蒙恬。但是他显然弄不明白皇帝怎么能够下这种决心。他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将军想死得明白,这在下知道。”子凡说。

蒙恬盯视着子凡。那是等待,等待子凡说下去。

“胡亥已为太子!”

蒙恬的眼神中透出了惊讶。很小的惊讶。

“所以,扶苏不能活,所以,蒙将军不能活。”

蒙恬望着子凡笑了,喟然长叹了一声,说:“恬有点儿拖泥带水了。让卫尉大人见笑了!”

“蒙家三代尽忠于大秦,将军不甘之心,子凡体谅得到。”

“把皇帝的酒拿来吧,恬自饮。”蒙恬说。他早已经看到了子凡的一位手下端着放置在盘子中的酒和酒具候在了牢房之外。看到了一排卫士站立在外。

子凡起身下令:“给蒙将军松绑!”

蒙恬依旧依墙而坐。“可将酒拿来,恬自饮。”他再次说。

子凡向端酒之属下摆了摆手。

子凡背向着蒙恬。整个大牢沉在深深的夜中,清冷的夜中。他知道,蒙恬在望着面前的酒。杀人如麻的子凡,现在竟至于不忍看此时的蒙恬。他觉得蒙恬应该苦笑浮现于脸。也只能苦笑。他听到了蒙恬斟酒的声音,那酒注入杯中,发出的是一种黏稠的声音。那声音停止了,一满杯的酒在了蒙恬的面前。现在,他应该缓缓地端起了酒杯,就要——子凡猛地转身,面对了端着酒杯的蒙恬:“将军,皇帝诏书中只提及将军一人,未提及蒙家他人!”

蒙恬望着子凡,嘴唇微动了动,但是,只是头微点了点,唇边,最后只是挑上了微笑,他的迷离的眼神,分明看到了青年的自己,青年的嬴政,甚至,青年的李斯……他知道他的泪要奔涌而出了,他猛地头一仰,满杯的酒一饮而尽,空的杯,稳稳地放在了盘子中,他望着子凡笑,有东西在他的喉间往上涌,但是被一次一次咽回。他望着子凡笑,但是泪水扑簌簌地流淌而下。他在死死地靠着深后的墙壁,他的腹中在翻江倒海。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子凡,唇边的笑在一点一点地凝固。他的胸膛猛地向前一挺,而后那身子软了下去,但是,端靠在墙壁,甚至,头都没有歪。他的目光,望着子凡,望得很深,很深。

“梁中孟!”子凡发出了一声咆哮。

“末将在!”

“厚葬蒙恬!”这几个字分明从齿缝间钻出,子凡的脸,居然挂上了大滴的泪。

次日清晨,走出客栈房间的子凡吃了一惊:漫天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一般的大雪啊,所有的房屋,满世界,都在了银白之中。莫非,苍天在哀悼着蒙恬?莫非苍天在哀悼着扶苏、蒙恬?

子凡一行再一次上路。

而在北方,在长城之上,王离眺望着南方,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眺望着南方。他的身旁,站着剧烈。

大秦的江山,在迷茫之中。

(蒙恬的墓今尚在。蒙恬善制的毛笔,我们仍然在使用。可是当初蒙恬所制的狼毫毛笔啊,更希望皇家之人把字写好,把文章写好。)

畏惧蒙恬威名的匈奴单于,逃遁得很远很远的匈奴单于,听到扶苏、蒙恬的死讯,竟然好久好久没有迸发出笑。他应该大笑,可是他没有笑。甚至哀怜着这两个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