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我的坦白

为了让自己能掌握晚上的时间,我在房间里做了一个术制沙漏,当木桶里所有的沙粒流干后,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因而我知道,八点左右,谷平和林小姐一起离开了我家。可能是怕打扰我,他们没跟我打招呼,我只听到谷平轻轻带上店门的声音。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才从外面回来。

进门后,他直接来到了我的房间。我还没睡,正坐在床边摆弄我的收音机。那是我妈生前给我买的。那时她已经病入膏肓,但她仍然从她的医药费里克扣出一小笔钱来,拖着虚弱的身体亲自跑到县里的大商场,给我挑选了一只在当时来说功能齐全的日产收音机。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我最好的伙伴。如果没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熬过最初失去光明的那些夜晚。

有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句话:“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孤独和难题。”我把这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写在了我的床头,我想,如果我曾经痛恨过命运,那就是这句话最后说服了我。与其是激励自己坚强,倒不如告诉自己,别人也不见得有多幸运,来得更有效。

“你同来了!”我知道谷平已经进入了我的房间,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关上了收音机。我正在收听一档滑稽节目,每时每刻,我都得想办法让自己心情愉快。

谷平向我走近,在我房间的桌子旁边坐下。

“我已经跟交警队的人联系上了。他们的办公室正好有人值班。我让他们查了最近一周的交通事故记录,没发生过什么恶性事故,只有几件车辆碰擦的小纠纷。在涉案的人中,也没有你父亲的名字。”

“我爸叫狄元庆。”

“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这应该算是好消息吧?”我犹犹豫豫地说,我有点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因为谷平说话的语调告诉我,他的看法可能跟我不同,“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只是摒除了一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你父亲就没事了。我现在来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急于知道结果。我们还是等警方的调查吧。”谷平站起来,走到了门边,“我刚刚又去了一次小吴旅社。”

“我知道,你去送林小姐了。”我想他应该感激我,是我的不幸遭遇让他有机会接近他梦寐以求的林小姐。

谷平果然笑了笑。

“是的,很难得,是不是?”

“是很难得,你在她那里好像聊了很久。”我知道从旅馆步行到我家,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是打个来回,他却花了近一个小时。

谷平在我房间里踱了几步。

“我只在她那里打了个电话去县交警队,后来就又去了旅馆隔壁的小饭店。还记得我那次检查薛宁的车吗?”他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记得。”

“我听到你问她关于米团的事,但我当时在车里没听清她是怎么回答的,你后来也没仔细跟我说,是不是?”谷平的脚步在屋子中间停住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

“我告诉过你,她把米团都扔了。”我记得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谷平又笑了。

“可是你没跟我说,她是因为觉得有股怪味,才把米团扔出窗外的。”谷平好像是为了阻止我继续搪塞,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又去问过她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应该在那时候问薛宁那些问题。我早该想到谷平记忆力惊人且能一心两用。我相信,我跟她说的话,他即便没听到全部,也应该听到了一半。我现在担心的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薛宁那天说的那番关于程惜言的话。

“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故作镇定地说。

谷平笑笑。

“如果我什么都没发现,那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为了验证她的话,让她告诉我她把米团丢到了哪里。她打开窗指给我看了,哈,虽然天黑,我还是发现在隔壁那家小饭店的房顶上,果然有个米团盒子。”

我也想过要去找那盒被扔出去的米团,但是我以为他当时没听见我跟薛宁说了些什么,所以就没去。而且这几天,我想了太多关于父亲的事,不知不觉就把它忘了。这应该算是我的失误。

“后来呢?”我闷声问道。

“后来我就去敲了那个小饭店的门。”谷平道。

在木锡镇,几乎所有店铺在晚上七点前就关门了,就连饭店也不例外,因为在我们这里,没有人会在饭店吃晚饭(至于那些住在旅馆的零星游客,则由旅馆向他们提供简单的饭食)。对我们来说,八点以后,就是完全私密的生活空间,很少有人会在这时候去别人家串门。所以可想而知,在那种时间去敲门,对方该有多不高兴。更何况,他的到访还不是为了生意。

“人家让你进门吗?”我问道。

“当然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最后店主还是帮我爬上屋顶,拿来了那盒米团。小镇上民风淳朴,乐于助人的人还是很多的?”谷平呵呵笑道,又略带得意地问我:“猜猜我在盒子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

“米团里有莽草的味道。”

我不说话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先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谷平说。

但是我叫住了他。我知道有些事他总会调查出来的,想瞒也瞒不住。

“谷平。”我道。

他已经打开了门。

“谷平,你等等。”我仍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平静地说:“是我干的。我在给那个男人的米团里放了莽草。”

门被轻轻关上了,我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我知道谷平仍然在我房间里。

“我说的是真的。”

我妈曾教育过我,这辈子你别想别人,只想着自己,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我这二十二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从来没为别人做过什么,可是最近我的想法有了改变。我突然很渴望在完全失明前,能为一个对我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人做一件事。我做了。

谷平好像还没确定该怎么对待我的白首。他许久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朝我走近。

“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他问道。

“我知道。”

“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干的。从头说起。”谷平“吧嗒”一声打开了房间的电灯,随后在我身边坐下。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刚刚一直在黑暗中对话,这大概是谷平对我特有的体贴。从他跟我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我总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照顾和关心,我真希望他是我真正的朋友,但我明白他不是,永远不会是。他为什么要开灯?是想看清我说话时的表情吗?

“我讨厌那个男人。”我直言不讳地说。

“为什么?是不是跟程惜言有关?”谷平问。

我知道无法回避这个名字。不然谎话就太像谎话了。谎话必须跟真话混在一起,才更容易让人相信。

“对,跟她有关。”我道。

“好,说下去。“谷平鼓励道。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满意。

我以前学到个方法,当我不确定自己的话在对方身上会起什么作用时,就假装自己就是对方。我听了自己的开场白后也很满意。我知道诚实的开端总是容易让对方放松警惕。

“我看见他抓她的手了,就是他第一次去米团店的时候,当时,我正好路过,我看见他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脚,抓了两下,她的手。我讨厌他这么做,所以就想整整他……”我结结巴巴地说。以我听广播剧的经验,这种语速可以让对方认为说话的人正在很诚实地叙述难堪的往事。

谷平似乎笑了笑。

“你第一次下毒是什么时候,怎么干的?”他温和地问道,就像在跟我谈心。

我让自己在冷静中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开口:

“第一次,大概是在十七号。我采了一些莽草的树叶,把它们捣碎搅成汁后装入一个空的眼药水瓶里——这种眼药水瓶,我有很多。我拿着它来到米团店,知道打包的米团都放在厨房里。那天他们正好要给王海南送一盒过去,我看见盒子上有他的名字,就偷偷打开了盒子,把莽草汁滴在米团的底部,那里粘着绿色的叶子,所以即使有些绿色的液体粘在米团上,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谷平沉默了会儿,问道:“有没有第二次?”

“第二次是十九号。你说看见我家的莽草上有剪刀剪去枝叶的痕迹,那是我干的,但我没用剪刀,用的是木雕用的三角刀。我的做法跟上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难道没人看见你?”谷平提出了他的疑惑。

“我是下午去的。我从米团店的后门偷偷溜进了他们的厨房。”

为了让谷平相信我的话,我打了个比方:“米团店跟我家的木雕店同属一排,所以他家的格局跟我家差不多,我们都是前门开店,后门是厨房。其实,不光是米团店,我们这排店铺都一样。所以,我们后门的那条街很冷清,白天几乎没人走,晚上就更别提了。可是你知道我晚上不方便出门,所以我就选择了下午。那时候,米团店的人都在睡午觉,我溜进去下了毒后就走了,所以没人看见我。”

“那还有没有第三次?”谷平问道。

“有,”我点了点头,“第三次就是在王海南失踪前,二十二日下午,我又去了一次米团店。”

“你只是在打包的盒子里下的毒吗?”

“是的。”

我的声音轻了下来,忽然有点担心起来,不知道谷平会不会相信我的话。他的态度好像太平淡了,我焦急地等着他的反应。

但是他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好,我知道了。”他说道。

我听见他站起了身。

“谷平……”我想知道,他对我的话到底怎么想,但又觉得,在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显得是欲盖弥彰,所以我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我的话你好好想想,如果……如果你想抓我的话……”

他笑了起来,却没说话。

我越发不安了。

“谷平!”我嚷道。

“早点睡吧,小亮。明天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他重新打开了门,在走出门的一刹那,他说:“我现在就去看看你说的那条冷清的后街。”

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谷平,因为他那模棱两可的回复,我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失踪。整整两个小时,我都把耳朵贴在门上,捕捉他的动静,另一只耳朵则专心地倾听着沙漏里的声音。根据我的判断,他大概是十点之后回来的,回来后,先在楼下的盥洗室里梳洗,接着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大概一点多,我还听到他的房问里有脚步声和轻微的咳嗽声。

次日清晨,当我在楼梯上遇到谷平时,他对自己前一天晚上的动向只字不提,关于莽草的事,他也好像已经忘记了。他在饭桌上热情地跟我讨论一部他看过的电影,而我也若无其事地说了我喜欢的广播剧,直到吃完早饭,他都没说一句跟案子有关的话。

但那天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我很想给程惜言打个电话,很想告诉她我对谷平说过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妥。我不希望她以为我想向她要挟什么,虽然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是她却未必会相信。大城市来的人跟我们这些从小在镇上长大的人不一样,他们永远比我们多个心眼,而且总把人往坏处想。

可是如果我什么都不说,又担心她会说漏嘴。从她之前跟谷平的对话中我己经看出,她缺乏应付这种状况的能力,不够冷静,很容易慌神,谁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不安和恐惧。她说谎时的神情也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我相信谷平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罢了。凭我对谷平的了解,我知道他是那种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的人。一旦开口,一定已经有了把握。而且,他怀疑所有人,女嫌疑人的美貌不会削弱他的判断力,没准还会起反作用。

昨晚和今天早晨,他对我的自首都没有丝毫反应,他是怎么啦?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根本不信我的话?他会不会因此更加怀疑她?这决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那我该怎么办?

我坐在木屑和灰尘里,整整想了一个小时,终于下了决心。

我先从后院摘下几片莽草叶子,将它们捣碎榨成汁后,装入一个空的眼药水瓶,随后把它扔在后门外的地沟里,接着我锁上店门,从后门离家,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车站。如我所说,那条小道,无论何时都冷清至极,所以我确定没人看到我离开。

我到车站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B号线正好开到。我乘了四站路,在喜鹊山站下车。过去我妈曾带我来这里挖过笋,所以我知道B号线的站点里,数这一站上下车的人最少,因为附近既没有旅游景点,也没有医院、学校之类的场所。这里只有两座满是树木的高山而已。当然,我也记得,就在车站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而我身边正好有一张电话卡。

我想过了,为谨慎起见,我不能在家里给程惜言打电话,尽管他们店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但县要到电话局一查就能知道是谁打的电话。

我按下号码,铃声响后,是程惜言本人接的电话。

“喂,你好。”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就像我好多年前第一次听到一样,可是我已经没了那时的心情。

我只觉得我的手心在出汗。

“哈哈,是程小姐吗,”我故意用古怪的音调说话。

“请问你是?”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用更夸张的语调说。

她警觉了起来。“你是谁?”

也许我跟她说话的机会太少了,所以她根本听不出我的声音,这让我放心了。

“哈哈,程小姐,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其实,说白了,我是你的仰慕者。我已经偷偷跟踪你好久了。”我阴阳怪气地尖声说道。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这样的音量会不会把别人吸引到电话机旁?我马上告诉自己,没关系,让别人知道也许更好。她身边需要一些给她出主意的“好心人”。

“哈哈,别生气,”我笑道,“我不想怎么样,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打电话来告诉你一件事。我发现,除了我之外,你还有一个仰慕者。”

“什么,你说什么?”她没听懂我的话,似乎想问问题,但我没让她说下去。

“他的胆子可比我大多了,至少有三次,我看见他偷偷从你们店的后门溜进去,过了好几分钟才出来。”

“你说……”这事显然吓住她了,我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瞪圆了眼睛,嘴唇贴着电话机,微微发抖,“他、他是男人吗?他长什么样?”她惊恐地问。

“他当然是男人,”我故意压低了嗓音,“而且我也认识他,他在你们那条街上开了一家木雕店。哈哈,没想到吧。你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吗?”

说到这里,我感觉她在电话那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干了什么?”隔了会儿,她才问。

“我本来以为,他跟我一样,只是想在后门的厨房里偷看你呢,啊,我真喜欢你的身材和眼睛,真是太美了!”听到她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哼哼,我不由得笑了,“但其实,我看到的却是别的——他在你们的米团里做了手脚。”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

“我看到他偷偷溜进厨房,打开那些你们准备打包送出去的米团盒子,把小瓶子里的液体注入米团的底部。汁水是绿色的,跟叶子的颜色差不多,所以根本看不出来。干完这些,他又偷偷从原路返回——呵呵,真粗心啊,你们怎么能不关后门呢?”我故意问道。

“因、因为我们这里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我们镇里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似乎想争辩,我再次打断了她。

“我还没说完呢!美人!”我学着广播剧里的色鬼浪声浪气地说,心里觉得真好笑,“有一次,我实在是太好奇了,真想知道他究竟往你们那些盒子里放了什么,于是就跟踪了他。他也粗心,干完坏事,竟然就把那个小瓶子随意丢在他家后门的地沟里。这对我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我把那个小瓶子带回家,把里面剩下的汁水喷在一块肉上,喂我的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我的狗当天晚上就腹泻了。我只能带它去看医生,医生说它是中毒了,但是说不清是什么毒,于是,我就把那块吃剩下的肉摆到了医生的面前。哈,那医生可真是见多识广,他马上就说,那是莽草的味道。美人,我可是知道,在你们镇旁边的树林里就有这种植物。”

她的反应慢了半拍。

“你说,他在我们店里的米团里加了莽草的汁水?”她似乎在慢慢咀嚼我说的话。

我大笑。

“哈哈,你终于听懂我的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不过,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告诉你吧,二十二日,他又下了一次,仍旧把眼药水瓶扔在了他家后门的地沟里,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它还在那里呢。如果你不信,可以自己捡回去做个化验什么的。呵呵,不过,我说的那条路可真不是一般的冷清啊,连地沟里都没有水流过……”

她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可是我没时间等待了。

“哈,我对你好吗,美人?假如我们以后有机会见面,你可要好好感激我啊。因为我可是帮了你大忙。”说到这里,我不等她回答,便“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我希望她能真正明白我的意思。

打完电话后,我临时决定去一次E县。因为刚才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个方向的B号线回到木锡镇后,会停在大街上,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人看见我下车。要想瞒住谷平,根本不可能,所以我决定将计就计,索性去一次E县。我希望谷平派人去E县调查,得到的结果是我乘B号线,是为了去E县调查父亲的事的。相信这个理由足够充分了。

我在车站等了几分钟,正好有辆空出租车经过,便拦了下来。我知道乘出租车到E县要不了二十分钟。到达E县后,我又去了一次车站,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打听我父亲的情况。我问的所有问题,跟前一天一模一样,我相信,要想让他们忘记我,也非易事。

接着,我在E县B号线的终点站上了车,整个车程耗费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当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发现谷平在门口等我。这时我才想起,他好像曾约我一起吃午饭,

因为今天上午我的心思完全游离在别处,所以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我。

“心情不好,随便走走。”我故意没说我去E县的事。我想有的事得让他自己调查出来,才更可信。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中午的约会?”他笑着问我。

“嗯,我记得。”

我没心思跟他闲扯,一心想去后门看看那个地沟。所以当他提议从后门出发,到旅馆旁边的小饭店去吃午饭时,我立刻就同意了。

“昨天深更半夜打扰人家,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今天中午打算去照顾下他们的生意。”

“你这人倒还知道知恩图报。”我也笑了,又故意问:“可是为什么要走后门.前门不是近得多吗?”

“昨晚我走过这条后街,可总觉得晚上黑漆漆的,不一定能把什么都看清,所以白天想再走一遍。怎么样?陪我走一趟吗?”

“没问题。”我道。

锁上后门的时候,趁谷平不注意,我迅速朝旁边的地沟里瞥了一眼。我离开时丢在那里的眼药水瓶已经不见了。

“走快点吧,兄弟,锁个门怎么还这么磨蹭?”谷平已经走出好几步了,他回头来催我。

我连忙跟了上去。无法用言辞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只能说是有点欣慰,有点高兴,又有点伤感。

“你还好吧?怎么出那么多汗,”谷平望着我的脸说。

我用袖子擦了下额角的汗。

“没什么,是今天天气太热了。”我说。

我们沿着这条小街走到头,就是一条通往大街的小巷。谷平走进这条小巷的时候,忽然神秘地对我说:“小亮,我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我掩饰着紧张的心情问道。

现在我对谷平通报的任何新消息都草木皆兵。

“警方最新得到一条消息,曾经有人在二十三日晚上看见‘陆小姐’拉着两个大箱子,由大街走进这条小路。”

“哦?”我很意外。

“所以警方会派人依次询问你们这里的每户人家,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又有什么新的发现。”谷平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下巴。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给他泼点冷水了。

“希望不太。因为这里的房子大多格局一样,靠近小街的这边是厨房,而在晚上八点之后,就没人在厨房忙碌了。晚上这里基本上是一片漆黑,连只野狗都没有。”

谷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过了会儿,他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小街岂不是杀人的好地方?”

说得没错。我在心里答道。

午饭照例很丰盛,谷平还请小饭店的店主忠叔跟我们坐在一起喝酒。当然这邀请也不是白白发出的,席间他一边向忠叔热情地敬酒,一边又开始了他的提问。

“隔壁旅馆的那个姓王的客人来这里吃过饭吗?”谷平问道。

忠叔抿了一口小杯子里的白酒,答道:“那人跟他老婆一起来过几次。不过,我对这人印象不好。”

“为什么?”谷平马上来了兴趣。

“他跟你可不一样。你看,同样是大城市来的,一个这么大方,一个就这么抠。不瞒你说,他一共来了三次,次次都让我送他一个菜,结账的时候,还硬要我给他打折。我们做的可是小本生意,你说,如果个个都像他那样,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忠叔夹了两颗花生米丢在嘴里嚼起来,又忙着招呼我:“小亮,吃啊,别愣着。你妈去世后,你这还是第一次跨进我这门槛呢。”

那倒是真的,上一次我来这家饭店吃饭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母亲刚去世,父亲在这里设了丧宴,请些街坊邻居小酌了一顿。

“小亮可是个好孩子啊!谷法医,你击打听打听,这条街上,谁不知道他?老实能干,有手艺,勤俭持家,还乐于助人,什么替人打个箱子柜子,帮人寄东西啊,什么都干,真不容易……”他忽然夸起我来,搞得我很不自在,我连忙打断了他。

“忠叔,我哪有那么好。那些事我也有收费的。”

“得了,你收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你是真的不错。”他重重点头。

谷平笑起来。

“我也很喜欢小亮,我弟弟要是有小亮一半懂事,我就没那么心烦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谷平还有个弟弟。

“你有弟弟?”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我弟弟全让我妈宠坏了。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不提他了。”他又问忠叔:“那个王海南,最后一次来你这里吃饭是什么时候?”

忠叔夹了块醉肴肉,在半空中停了片刻后,说道:“大概就是二十一号吧,那天是我老婆生日,所以记得那日子。我们一家在饭店开了一桌,还请了几个朋友。晚上五点左右,他跟他老婆一起走了进来。”

我发现忠叔跟我一样,也讨厌薛宁,每次提起她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从鼻子里哼气。

“我跟他说,我们不做晚饭生意,这里正在搞家庭聚会呢。但他好像没听见,一屁股就坐下了,还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吃一顿。我看他们两夫妇,一副筋疲力尽,好像很累的样子,没办法,只好让他们留下了。其实,他们在这里,我真是觉得别扭。人家在这里办生日宴,你们坐在那里算怎么回事?更可气的是,他结账的时候,居然又要我给他打折。妈的,才一百块钱的饭菜,还要打折。这个衰种!吃不起就不要吃!”忠叔将酒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谷平又给忠叔把酒杯满上。“他说,一定要好好吃一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是他们的大日子?”

“这个啊,呵呵,他说,那天是他的生日。”

我和谷平都很吃惊。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巧啊!”我说。

“可那天不是他生日,”谷平道,“警方那里有他的确切出生日期,他的生日应该在十二月。”

“啊?呵呵,那就不知道了。他们还要了碗长寿面,因为他这么说,我们才不好拒绝他嘛。来来来,喝。”忠叔举起酒杯象征性地朝谷平和我敬了一下,我们两个都不喝酒,所以只能以茶代酒。

“你请你请,我不会喝酒。”谷平放下茶杯,夹起一块辣子鸡放入嘴里,然后点头赞道:“这味道真不错,够劲,我就要这么辣的。”

忠叔听到有人赞他的菜做得好,马上满脸堆笑。

“谷法医,你可真有见识,在这里谁不知道我这饭店的川菜最正宗!其实,我也算是半个四川人,”忠叔又喝了一口酒,“那个女的,就是那姓王的老婆,她也说我做得好,呵呵,难得啊,我以为这个女人只会皱眉头呢,想不到那天她态度不错。”

“哈,是很难得,我也没想到,她还会夸人呢?”

“那天,他们两个情绪都不赖。我还看见他们两个碰杯呢。”忠叔又夹了两颗花生米丢在嘴里。

谷平也吃了几颗花生米。

“那么,有个陆小姐,你有没有见过?”谷平问道。我早料到他会问起她。现在“陆小姐”好像已经成了王海南失踪案的关键人物。

“哪个陆小姐?”忠叔很茫然。

“就是……该怎么形容呢,其实我也没看见过她。你有没有见过?”谷平问我。

我摇头。

“没见过。”

谷平喝了口凉茶,眼皮朝上翻了两下。

“嗯,我听说她大概是三十六岁,穿的是黑色上衣,黑色长裤,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好像化着妆。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据说,她是来这个镇上找她的猫的。”

忠叔叫来了他的妻子。

“喂,有个来我们镇上找猫的女人,是不是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

忠嫂眼睛放光地点头。

“对对,是她。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谷平把目光转向忠嫂。

“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他问道。

“就是在生日那天,她好像是上午来的吧。那时候我正在店堂剥豆,她拿了张猫的照片走了进来,问我有没有见过它。我说没有。后来,我就跟她攀谈了起来。她说她是来木锡镇找猫的,还说她的猫从来都待在家里。有一天.她偶尔忘了关门,猫咪跑了出去,等她追到路口时,就看见有人抱着猫上了一辆开往木锡镇的小巴。我过去也养过猫,养过动物的人都会明白,动物养久了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忠嫂看看我,我知道她想起了前几天自家死去的那条大黄狗。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才接着说下去:“一旦弄丢了,伤心难过,那是好一阵没法过日子的。再说,那只猫又长得那么可爱,所以别人不理解她,我能理解,不过……”忠嫂瞄了丈夫一眼。

“你说你说。”忠叔不耐烦地说。

谷平露出猎人的表情,注视着忠嫂。

“什么事?”他问。

“呵呵,很奇怪,她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好像是在野外拍的,猫的脖子上拴了根绳子绑在一棵树上,猫眯还在叫。我问她,你的猫脖子上干吗拴根绳子?我觉得一般爱猫的人不会这么干。这么拴着猫,它该多难受?尤其是像她这种.会乘小巴到另一个城镇来找猫的女人.我觉得应该是对猫特别溺爱的人,怎么会舍得用绳子拴住猫的脖子?我觉得这点特别奇怪。”

“嫂子观察力好强啊,”谷平赞许地点头,“听了你的问题,她是什么反应?”

“她啊,她说拍照的时候怕猫逃掉才拴绳子的。”

“听上去还蛮合理的。”

忠嫂却摇了摇头。

“谷法医,你肯定没养过动物。”

“哦?嫂子请说。”谷平放下了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忠嫂道:“动物其实都很聪明,你对它好还是坏,它嘴上不会说,心里却明白得很。如果你对它好,它就会跟你亲近;如果你对它不好,它见你就逃。照片是在野外拍的,按理说,家养的宠物,在家里待惯了,胆子都很小,一旦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会特别依赖主人。在这种情况下,那女人还不敢放开绳子,怕猫会逃,只能说明,她平时对猫不好,或者那根本不是她的猫。”

“有道理,”谷平眼睛一亮,“那你有没有跟她说过你的想法?”

忠嫂忙摇头。

“我当然没说,其实也来不及说,她一听我提到那根绳子就站起来,说得继续去找那只猫了。”忠嫂撇了下嘴,朝空气中不存在的“陆小姐”白了一眼,道:“我也不想跟她聊。她说话时总不敢正眼瞧人,声音又特别轻,听起来太费劲。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人,总是羞答答,没见过世面。据说,这样的人相处起来特别困难,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所以,后来也没留她。”

“她有没有在你们这里吃过什么'”

“没有。我给她水喝,她坚决不要,后来就匆匆走了,真是个怪女人!”忠嫂说完,小声问谷平:“听说她也失踪了,你们说,她会不会跟那个姓王的认识?”

“现在还小知道。嫂子,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听听。”谷平重新举起筷子,夹起一块辣子鸡放入嘴里。

忠嫂似乎是终于等到了可以发表自己意见的机会了。她特意倒了杯水,坐到我们桌前。

“那我就说了。我的看法是,这个女人是那个姓王的男人的情人,”忠嫂说完这句话,见没人反对她,立刻信心大增,“我觉得,她跟姓王的本来就有一腿,但姓王的只是在玩弄她的感情,不想跟她结婚,所以她这次是下了决心来木锡镇抓负心汉的。什么找猫,纯粹是胡说!后备箱里那只死猫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猜,那只猫八成就是她自己弄死的,也许猫是那个男人送给她的,她为了报复那个男人才这么做的。弄死猫后,为了吓唬那个男人的老婆,她就故意把猫扔进了后备箱。至于那个男人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忠嫂看看谷平,露出为难的神色。

“妈的,你都说两车皮了,还装什么啊!”忠叔斥道,随后又跟谷平抱歉地打招呼,“不好意思,浪费谷法医的时间了,不过不让她拉干净这泡屎,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不不,我觉得嫂子说得很有道理。嫂子,请继续。”谷平对忠嫂笑了笑。

忠嫂大受鼓舞,又道:“那我可就说下去了,要是说错什么,你们可别怪我。”

“别啰嗦了,快说!”忠叔催促道。

“说就说,你催什么催!”忠嫂朝自己的老公瞪了一眼,又转过头对谷平微笑,“谷先生,我觉得这男人一定是被这个姓陆的女人杀了。你们想想,要没这男人的帮忙,她怎么能弄到车钥匙?又怎么能打开后备箱把死猫扔进去?我看一定是这样的,那个男人开车带着她到附近某个幽静的山间见面,他们本来可能是想谈判的,但这个男人就是不肯跟自己的老婆离婚,跟她结婚。于是这个女人一气之下就杀了他,然后,她把尸体就地埋了。山间地方大,人又少,把尸体藏在那里,很难被发现。接着她自己把车开回来,停在小旅馆后面的停车场里,又把那只死猫扔进了后备箱。停车场平时没人,没人看见她也很正常。”忠嫂说完,拍了下手,站起身,道:“好了,我说完了。你们觉得对也罢,错也罢,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嫂子,别谦虚,我觉得你简直可以当侦探啦。”谷平笑着说。

忠嫂捂住嘴,笑得花枝乱颤。

“你这位法医先生,可真是会说话。”她像老相识一样重重拍了下谷平的肩。

“你真的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走出忠叔的小饭店后,我忍不住问谷平。

“也不失为一种可能嘛。听上去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他道。

我知道他是在糊弄我,所以颇为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他立刻注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笑道:“你仔细听她说话了没有,我发现至少有一点非常有见地。”

“是哪一点,”我好奇地问。

“‘陆小姐’为什么把猫绑在树上?”

“当然是怕猫逃跑。”

“按照忠嫂的说法,在陌生的地方猫会很依赖主人,那为什么还要把它绑住,而且,‘陆小姐’说,她的猫一直都被锁在家里,那为什么不在家里拍照?”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就像忠嫂说的,有可能猫不是‘陆小姐’的。可那又是哪儿来的……”谷平望着前方,兀自阴险地笑起来,接着,他忽然道:

“跟我再去一次米团店怎么样?我还有些问题想问问老板娘和她那个外甥女。另外,也正好向她们打听一下你父亲的事。”

没想到他转变话题那么快。

“你要向她们打听我父亲的事?”

“今天一早,警方已经在附近调查过了,他们说,米团店的老板娘王云艳是镇上跟你父亲关系最好的人。所以我想,假如你父亲有过什么决定或想法,或许她会知道,我们正好顺便去问问。你说呢?”

顺便?那你本来是想去问什么?我心里问道,但没开口。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遇到程惜言后会发生什么。

我们步行了七八分钟就到了米团店的门口,老板娘王云艳正好在门口,看见我们,她一如往常热情地招呼:“哎呦,警察先生,小亮,你们又来啦。”

我尴尬地笑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井口边沿。

“是啊,老板娘,你外甥女在吗?”谷平问道。

他话音刚落,程惜言就撩开布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我几乎不敢看她,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她正好也在看我,目光冷淡而疏远。

“我在。”这次,她的声音不像前几次那么胆怯不安了。是那个眼药水瓶给了她信心和勇气吗?如果是这样,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看得出来,她的态度也让谷平稍稍有些意外。

“有什么事?”她问谷平。

“我想再确认一下王海南来这里的时间。你能记得他来你们这家店的具体时间吗?”谷平问道,我发现他在默默观察着她的表情,他的眼珠在镜片后面一动不动,像个对准了焦距的摄像头。

“他几乎每天都来。第一次来,上次我姨妈已经说了,是十五号,最后一次,是二十二号下午。”她干脆地答道。

“有人说曾经看见他拉你的手,还看见你单独跟他在小吴旅社的房间里。有没有这回事?”

天!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两个问题,而且还问得这么直截了当!看来薛宁的话他还是听见了。他是故意要让她难堪吗?她一定以为我是告密者。我的额头因紧张而再度流汗了,我知道她接下去会有什么反应。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他从来没有……”她愤怒地申辩着,但忽然,又停了下来,把目光转向我,“是你说的,狄亮?是你吗?你是什么居心?”

这种时候,我还能怎么回答她?我只能激怒她,让她把事情抖抖干净。

“我确实看见了。”我冷冷地别过头去,不看她。

“你、你胡说!”她气得脸颊绯红,浑身发抖。我偷眼看见,她的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眼药水瓶在那里吗?她是不是该把它拿出来,“揭露”我的真面目了?我是不是该再激她一下?

“我没胡说,有一天,我路过那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拉了你的手。这才是他每天来你们米团店的真正原因吧!”我盯着她的脸,冷笑了一声,目光里充满了轻蔑和嘲笑。

她果然气得脸色煞白。

“真的有这样的事吗?”一边的王云艳惊慌地问她,“我以为,我看错了呢,我也觉得奇怪,他怎么会每天都来,而且除了第一次外,都是一个人.难道真的……”

她没说下去。我的心却骤然慌了起来,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拉过她的手?这我可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杜撰出来的情形,难道确有其事?

她没有回答她姨妈的问话,也没有看我。

“他拉我的手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什么人?难道,这就是你在我们的米团里做手脚的原因?”

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啪”的一下扔在桌上。我以为那是我扔在地沟里的眼药水瓶,但看到那个瓶子的时候,却倒抽了一口冷气,紧接着,我的心就因恐惧缩成了一团。这个瓶子居然不是我原来装莽草的瓶子!这个瓶子的瓶盖是红色的,而我原来那个明明是黄色的!

有人在我到达之前调了包!是谁?

我的耳边立刻有个声音回答了我。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我把目光慢慢转向谷平,此刻他正悠闲地用一块小布擦拭他的眼镜片!这个混蛋!在我回到家之前,他一定已经到了很久了。他正在观察那条小路,所以他比她先看见那个瓶子。接着,很简单,他只要把药水瓶里的莽草倒入另一个空瓶就行了。像他这种戴眼镜的人身边很可能就有瓶服药水!这个混蛋!他调了包!设完这个圈套后他就躲了起来,看着她拿走了眼药水瓶!而午饭前,他故意让我跟他一起走那条小路,就是为了看我的反应。而我……真的朝地沟那边看了……

混蛋!我感到既愤怒又泄气,真想转身逃走。我终于明白,一个高中毕业生想骗过一个法医学博士,简直是以卵击石。

“惜言,你在说什么,小亮怎么会在我们的米团里做手脚,他做了什么手脚?”王云艳听了外甥女的话后,越发惊慌。她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她,接着又看看桌上的那个胖胖的眼药水瓶,

“这是什么?惜言,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不问他?”程惜言充满敌意地瞪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原本,我应该配合她的演出,该重复那些之前说过的话,继续激怒她,好让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继续历数我的罪行。可是现在,因为一个被调换的眼药水瓶,什么都变了。我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我的妒忌,她的愤怒,她姨妈的困惑,我们的对话,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肥皂剧中的情节。我猜这时候,谷平在心里已经笑弯了腰。

其实,我也想笑了。

“这是什么东西,小亮?这是什么?”王云艳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不想回答,只觉得这时候回答这种问题,就更像个傻瓜了。

“姨妈,这是莽草!”傻姑娘却怒冲冲地替我作了回答。

“莽草是什么?”

“姨妈,你怎么连莽草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听都没听说过!”

太可笑了,现在成了她们两个的相声时间。我又朝谷平瞅了一眼,该死!这家伙果然在偷偷地咧嘴笑。我真想一拳揍过去!

我听到程惜言在那里义愤填膺地说:

“莽草是一种慢性毒药!我记得他家后院就有几棵!我看见过!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居然在我们送给王先生的米团里下了毒!”

晕倒!这个傻姑娘完全着了别人的道,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她现在等于是在告诉谷平:我知道莽草是什么东西!我知道他家有莽草!我还知道王海南中了毒!笨蛋!真不知她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啊!小亮!真没想到……”王云艳万分惊疑地望着我,看她的神情,好像准备狠狠把我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家伙大骂一顿,但就在这时候,我们旁边终于响起一阵装模作样的哼哼声。

谷平!你终于开口了!这场戏看得很过瘾吧!我心里骂道。

“程小姐,我之所以问你王海南什么时候来过你们店,是想确认他失踪前的行踪,因为看起来,他在木锡镇,光临最多的就足你们店了。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刹那间,程惜言和她的姨妈同时显出困惑的神情。这个人是不是耳聋了,难道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但我想,这很可能是谷平耍的另一个花招。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

“他、他……好像没说过什么。”程惜言脸上的愤怒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扰和不安。刹那间,她又从正义女神变回了自己——一个担惊受怕的女大学生。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点点头。现在我看着她,她却不敢看我了。

“程小姐,你跟他接触最多,他应该不会总跟你谈你家的米团吧?请你想想,他说过些什么,比如他的事业、他的计划、他特别讨厌或喜欢的人。随便什么都可以,请好好回忆一下。”谷平好像真的已经切入了他的正题,但我仍然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我现在相信,他的大脑结构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程惜言已经努力使自己恢复了平静。她脸上的红潮退去了,显出了思索的神情。这让我想到她上课时的表情,那时候的她应该也是这么认真吧?会不会还时不时咬一下铅笔?

“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跟我说他和他妻子办的那所学校。他说他们需要实习老师,如果我有兴趣,可以邀请我去他们那里工作。可我对这没兴趣,所以只是敷衍他一下。”她勉强笑笑,好像在自嘲自己的不识抬举。

“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他们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发展,还说到时候会联系我,”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说他讨厌他的妻子,会单独联系我。当然,我是不会去的。我对他没任何感觉。确实,我到过他的宾馆房间,他也、也曾经拉过我……但你们别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卖米团给他而已。”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最后这些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看照片他不是个难看的男人,你也可以考虑啊,假如他是真的喜欢你的话……”谷平像开玩笑。

她却眉头紧锁。

“我是不可能喜欢一个做过双眼皮手术的男人的。这太恶心了.而且,他居然还有耳洞,都什么年纪了!反正,我觉得他很恶心,恶心极了!”她厌恶地撇了撇嘴。

“双眼皮手术?”王云艳很是惊讶,“他割过双眼皮?”

“当然!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她愤恨地说,“人的容貌是不会因为割过双眼皮就完全改变的!”说到这里,她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骤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谷平,用相对平静的语调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真是万分感谢。”谷平道。

“那就好。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先去休息了。”听她的口气,她的确已经是筋疲力尽。

“等一等。”谷平道。

她露出厌烦的神情,似乎在说,怎么没完没了了?

谷平接下来问的是关于我父亲的事。

“狄元庆最后一次来你们这里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你问姨妈吧。”她疲惫地答道。

王云艳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狄啊,他二十一号来吃过早饭,看上去兴冲冲的,说是准备出趟远门。听说他还没回来,我也在为他担心呢。”她忧心忡忡地问我:“还没消息吗?”

“没有。”我答道。

我发现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恢复了常态。

“唉,真不知你爸到底是怎么了,真让人操心哪。”她道。

我正想说几句,谷平拉了下我的袖子道:“小亮,该问的都问了,我们也该走了,别打扰人家做生意。”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是,刚要跨门出去,程惜言又奔了上来,怯声怯气、结结巴巴地问道:“法、法医先生,你、你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狄亮他、他在我、我们的米团里下了毒……”

谷平微笑着转过身。

“我听见了。”

“那……”她快速瞥了我一眼。

“说实话吧,我们在旅馆房间发现了一些血迹和皮肤组织,怀疑很可能都是王海南的。可是,我们没在这些生物样本里发现莽草毒素的成分,”谷平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那些血迹是王海南的,实际上,他没中过毒。”

她惊讶地倒退了一步。我也惊得差点叫出声。我相信此刻,我们两人心里回荡的是同一句话,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更令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谷平接下来说的话。

“程小姐、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说狄亮,想想看,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指的不是他下毒,而是他把眼药水瓶丢在那个水沟里。也许你不知道,我先你一步到了那里,我调换了瓶子。”

说完,他就拉着目瞪口呆的我,撇下同样目瞪口呆的她,离开了米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