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弟弟
弟弟
姐姐,我要回家
——张楚《姐姐》
亲爱的姐姐:
请一定原谅我,我要死了。没有关系的,只是这么早就舍弃了世界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包括你曾经向我描述的美好生活。我对一个女孩子说,我们做爱吧,她很气愤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在街上找到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其实是她找的我,她教我一切。她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汗味,让我想起了妈妈。她的那里味道很重,很温暖,像一件宽松的毛衣。我什么也不会,但是已经足够了。我没有留下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作业已经交了,同屋的收音机也已经修好。大家都以为修理电器是我的爱好,其实不是。我其实没有什么爱好,除了一个人发呆。但是那个温暖的地方让我满足极了,我很快乐,我想躺在那里永远地休息。我对三十岁的女人说,我要死了。她哭了,她的泪水是咸的,还有一点点腥味。我很奇怪,我是说眼泪,它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之一,什么都证明不了。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地想离开,只是觉得这很自然,好像天黑了小孩子自己回家一样,或者像一颗松动的牙,自己就掉下来了。
弟弟是一个很内向的人,白皙、高瘦、腼腆。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好看的,他却很少显露这种青春的光彩。他的手臂过分细长,一到冬天,指间的关节因为血流不畅而肿胀起来,手指变得粗粗的,很难看。小时候我给他讲故事——家里能给他讲故事的人只有我了,我要看很多很多的故事书,才能够讲给他听。后来故事书上的讲完了,他还要听,我只好编。我编了一个牛屎在天上飞的故事,通常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个牛屎,它只是一个牛屎而已,可是它总想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可是牛屎怎么可能在天上飞呢?这对于在南方小镇长大的一对姐弟来说,却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总是可以想象很多很多的牛屎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快乐而自由。弟弟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故事,一个荒谬的故事,一个异常早熟而又孤陋寡闻的小姐姐所能够提供的故事。
赶到弟弟念书的学校,我只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小匣子。弟弟从此就被锁在里面了。他的班主任个头不高,老实巴交的,很不会说话的样子。他说法医检查说弟弟死的时候没有太受苦,这使我稍稍感到安慰。他内疚地想解释什么,然而我知道这与他毫无关系。我知道我们家族的任何一个人都是寡言本分的人,决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我知道弟弟自小就是孤独和内向的,他有自己的完全封闭的世界——那是他惟一有独立的权利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在那里打扰他,也许他只是想永远地呆在那个地方。
弟弟的死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他衣着朴素,没有不良嗜好,和任何人都友善相处;他每三天花钱洗一次热水澡,每周去看一次三元钱的录像,每个月去理一次发;他不吸烟,不喝酒,成绩中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他自己也不说。
他不出众,他理应幸福。我总是经常不回家,只是暗地里希望如果有一天突然回家,弟弟已经成长为大人,和街上能看到的那些男孩一样,快乐、健康和信。这是我们的错,我们天生缺乏关心别人的能力。我的母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出走了,没有任何的预兆。那天早上她还给我编了两个小辫,煎了两块年糕,然后披着她的蓝色纱巾去上班了。可是到了傍晚,糖厂里的人全下班了,母亲却没有回来,她再也没有带着工厂的浓浓的糖味回到这个家。她只是突然地想起了什么,要去做,她就去了。她忘了和我们说一声,因为那件事情太重要了,甚至来不及说。从此以后,父亲就经常不睡觉,整夜整夜地醒着,向每一个亲友写信打听母亲的下落。他开始遗忘很多事情,最后连弟弟和我都记不得了。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数那些少得可怜的钱,还收藏一切小纸片:收据、车票、电话帐单、汇款条,还有那些手写的治疗失眠和便秘的偏方。他总是很和善地对弟弟说:你找小军吗?他出去玩了,还没有回来。可是,我弟弟就叫小军。
我紧紧地抱着那个灰色匣子,没想到弟弟这么轻。
在回去的火车上,我吐了。医生说我已经怀孕。她冷冷地问:要不要?
我说不要。这个世界上没有必要多一个寻欢作乐的牺牲品。
我抬起身,却看见了弟弟。他静静地看着我,饱含怜悯。
我失声道:弟弟,你还没死?
弟弟笑道:姐姐,你那一件盛世的华衣,要穿到几时才肯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