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一虎是谁?罗之江不认识,自有人认识,此人着即热心地作了介绍:
强一虎,陕西西安人,枪法好,武艺高强,曾因立功受过戴笠的表彰。国军败出南京后(1937),强一虎先在忠义救国军江北行动总队担任十八大队副大队长,后调入军统南京区,成为钱维民的部下。系军统南京区暗杀行动队队长,主要负责在南京的暗杀活动。
强一虎组织军统特务已进行过多次刺杀,尤其是还都后(1940),三天两头,东放一枪,西丢一颗炸弹,搞得和平运动要员们人人自危,搅得友邦朋友心绪不宁。我方多次对其展开围剿,然收效甚微,此人胆大心细,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要说了!
罗之江不想听了。
来之前,就听说,南京的治安比上海差,还真的是差。
很差。
罗之江决定,第一把火,就从强一虎这里开始烧。根据投毒者的口供,罗之江带人立刻赶到南京夫子庙状元境,包围了强一虎下榻的那家旅社,却扑了一空,强一虎早跑了。人跑了没关系,搜查强一虎住过的房间时,却有意外收获,强一虎逃得太过狼狈,居然把手下人的名单给落下了。
这让罗之江如获至宝,立刻让人按图索骥,同样是一无所获——由此可见,强一虎的补漏工作做得不错,他能多次逃脱追捕,绝非偶然!
抓不住人,是正常的,这次抓不住,下次再抓嘛——不妨从钱维民那里了解了解他的前部下,知己知彼,方能抓到人嘛——罗之江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回去就打了个电报给上海:烦解钱维民至宁,协捕强一虎。
接下来,干什么?
等。
上班的第一天,罗之江屁股还未在办公室里坐热乎,就给从上海匆匆赶到南京的村上把他从舒爽凉快的办公室里拽了出来,带至被似火骄阳笼罩着的南京街道上。
做啥?
逛街。
上了街,村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连去了好几个地方,东看看、西望望,不像是在逛街,倒像是在察看地形。罗之江陪着时而手搭凉棚眺目远望,时而微眯着眼近观四下。左顾右看,罗之江没看出什么好看的。日头太毒,晒得他头昏脑涨,汗流浃背——察看地形也不该趁这个时候嘛。
抱怨,心里肯定是有的,但不能浮于面上——他实在是搞不懂,哪阵风把村上从上海吹到了南京,来了既不作指示,也不听他作报告。
村上来干啥?
村上是来抓强一虎的。你罗之江不是说要钱维民前来协助调查吗?钱维民来不了了,所以,我来了。
看村上的表情很严峻,罗之江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啊,不巧得很,昨天晚他突发疾病?医治无效,去世了。”村上或许说得哀伤、沉痛,面部肌肉却不配合,表现不出来哀伤,只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仿佛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啊?!是这样……”
罗之江恍然大悟,心头突然泛起兔死狐悲之感,却不敢在脸上流露分毫。他心里明白,钱维民绝非死于暴病,而是被灭了口:日本人占领南京之初,兽性大发,拿手无寸铁的南京军民泄愤,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做了恶事的人,终究是心虚的,为了掩盖恶行,日本人进行了很严密的封锁,结果还是漏了风。一系列记录他们暴行的照片,被突然公之于众,一时舆论大哗,让一贯以“圣战”为名来标榜侵略合理的日本军部十分尴尬。而那位冒死收集到日军暴行证据的人,正是钱维民。
前半生是英雄,后半生是懦夫,人性怎地这般复杂?
“罗桑拜托你做一件事!”同样的话,村上是说第五遍了,这次加重了语气,总算拉回了神游太虚的罗之江。
“哦……”罗之江面色微微一红,上半句还说中国话,下半句就说起了日语,“村上さんは、たいへん申し訳ないで、私はぼうっとしてた。(村上先生,非常对不起,我走神了。)”
村上很是诧异地看了罗之江一眼,随即和蔼地笑了,“罗桑,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嘛,最近才学的?”
“村上さんはさせる。(让村上先生见笑了。)”罗之江依旧说着日语,“私はかつて上海東亜同文書院読書。(我曾在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念书。)”
“原来是这样!”村上心中的疑虑去了一半,还有一半,“那你的个人履历上为何未记录你这段经历?”
“私はただ念年、上海事変後なので……(我只念了两年,上海事变﹙“一·二八”事变﹚后,所以……)”罗之江支吾其词,甚是尴尬。他总不能告诉村上?他曾也是名爱国青年,因抗议日军侵略中国,愤而从东亚同文学院退学吧?
村上对罗之江的尴尬视而不见,如长辈鼓励后辈般亲昵地拍了拍罗之江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道,“会日语就好!中国和日本是同文同种的兄弟,这兄弟之间起了冲突,不得已动了刀枪,纵有天大的仇恨,打过之后,兄弟还是兄弟,你说对吗?”
罗之江哪敢说半个不字,只得连连点头称是。村上的话,罗之江一句都接受不了,接受的只是他慷慨激越时飞溅的口沫和大声说话时吐出的气流。
村上继续说,“一直以来,总有人说皇军进入中国,是在侵略中国,此言大谬也。日本和中国是命运共同体,皇军进入中国的目的,是要把中国从欧美列强的侵略中解救出来。这怎么叫侵略呢?”理直气壮地向罗之江兜售了一阵侵略合理理论之后,村上话锋忽地一转,“夏正帆曾在东亚同文书院任过日文教员,那你见了他,岂不是要执弟子之礼?”
“他确实在那里任过教,但他不是我的日文教员。”罗之江不假思索地回答,并未意识到他突然改口说回中文了。
“哦?!”村上狐疑,罗之江的变化,他注意到了,颇有些急于撇清的意味。为此,他和善地提示罗之江,“罗桑,先不要回答得那么快,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漏了什么?”
罗之江咬定先前的回答,坚称他确实不是夏正帆的学生,名义上是,实质上不是,并为此赌咒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全家死绝。
村上马上语重心长地批评起了罗之江,至于发这又重又毒的誓吗?有必要拿全家起誓吗?若不信任你,皇军会举荐你任警政部政治警卫署署长吗?胡闹!
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说成是天大的恩赐,这是否是恩赐?
就是!
罗之江只能当作是恩赐,即使很屈辱?他也只能认了。
“不知村上先生想让我做什么?拜托可不敢当,有事尽管吩咐!”罗之江岔开话题。
“我想请你屈尊当一次稻草人,吓一吓那些捣乱的麻雀,请你勉为其难,谢谢。”说得很是客气,实则是命令,罗之江也没那胆量说个不字。
村上的潜台词,罗之江听愤了,当即就恨得牙痒痒的。说白了,村上其实就是想让他充当诱饵去引强一虎上钩,可这个诱饵不是那么好当的,是要当肉靶子的,一个不慎就把小命丢了。可他不答应又怎样?不怎样,但绝对好不过当诱饵。
“我当稻草人没关系,”罗之江引用了村上的说法,开始在村上的大算盘之下,拨拉自己的小算盘,“我只是提一个建议,好不好,请村上先生定夺。是这样的……据我所了解……呃……”罗之江借着拖长的尾音,脑中迅速地组织起一套说辞,“强一虎能多次从我们严密的包围中逃脱。可见其人绝非泛泛之辈。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他很机警,或许我这么说很不恰当,有些妄自菲薄之嫌。但确实如此!所以,我想,我们何不多设几个稻草人呢?我提这个建议,并不是因为我害怕他,想让别人当替死鬼,不是的,这点请你相信我,我的设想是,这样可以扰乱他的判断,给他来一出扑朔迷离、雌雄莫辨……他不是想杀我吗,我就让他来,可是突然很多和我模样相似的稻草人出现,他就不得不开枪进行以探?以看稻草人身边人的反应。只要一开枪,他就暴露了。当然了,我们也要防备他留有后手,但他的后手毕竟只能用一次,到最后,他就只能亲自上阵了,你说是吗?村上先生。”
罗之江滔滔不绝的一席话,博得了村上的赞扬,建议不错,想得周到!
就这么办!村上愉快地拍了板。
手臂上传来的刺痛提醒了罗之江,就在两分钟之前,要不是手下人及时掩护,他差点就命丧强一虎的枪下了。
村上拿他当诱饵的结果,是卓有成效的,强一虎落网了。
法医官勘验现场时,找到了数十枚弹头,并很快从中挑拣出了致使罗之江受伤的弹头。根据弹头和伤口,法医官得出一个结论,致使罗之江受伤的弹头,并非发自强一虎的枪,而是一支德国造的7.92毫米口径毛瑟Kar98k狙击步枪。因此,法医官认为强一虎不是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暗中的狙击手。
待法医官近一步查验罗之江的伤口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子弹只是轻微地擦掉了点皮。再看其它被杀死的人,个个眉心中枪。要说真正的杀手枪法有问题的人,尽管拿自己的脑袋去试试。
法医官向保护罗之江的特务询问之后,结合死去的人站立的位置,得出了最后的结论,杀手的目的不在罗之江,而是在于掩护强一虎安全撤退。枪击罗之江的目的只有一个,制造足够多的混乱。开枪的人明显是个老手,拿捏得十分有分寸。令人纳闷的是,同样是老手的强一虎,居然会不领情,仍然拼了命要干掉罗之江,落了最后的结局。
村上,听完法医官的勘验报告和结论后暗忖:今日的情况,很似荆轲刺秦。
不是全部相似,是细节相似,若那个狙击手和强一虎是一路的,那么强一虎这个荆轲,在一击不中的情况下,使用狙击步枪的杀手,应该扮演的是秦舞阳的角色,作为强一虎的后手,完成对罗之江的刺杀。作为一名弹无虚发的狙击手,怎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仅是让罗之江擦破点皮,就了事?
无疑,法医官的结论是正确的,狙击手是为了掩护强一虎撤退。只不过,强一虎没领情罢了。这个结论,村上深以为然。
村上觉得强一虎是个真正的硬骨头男人,左脚自膝盖以下的骨头全给打碎了,连声疼都不叫。如果强一虎不是他的敌人,他还真想与强一虎交个朋友。
然而,村上明白这样的事实,他与强一虎两人永远都成不了朋友。只看强一虎从被俘至今,一直持什么态度,就不难得知了。强一虎没说别的,除了骂还是骂,时而一个倭国小锉子,时而一个日本矮子,一次又一次地按着他的短处进行着挖苦讥讽,把他被一群软骨头培养出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来。
在他印象里,无论是中统特工,还是军统特工,都是一些软骨头,会是硬骨头的一般都是共产党。
对付硬骨头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其人道毁灭,即使消灭不了他的精神,也要消灭他的肉体!明天就是九月九日了,如果强一虎的态度还没一丝软化的痕迹,那就只有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不过,就算明日强一虎会死?他也绝不会在今天停止审讯。
罗之江也不会!
罗之江对手下一名孔武有力的小特务大吼:“打!给我照死里打!”他恨不得强一虎死。
以严酷的拷打对待强一虎,罗之江一点都不会感觉内疚,对阴谋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大可不必心慈手软。在特务这行当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是常有的事。如果他对强一虎心软,谁又来对他心软?才抽过重重的几鞭,他奉村上之命特地从上海请到南京来听审的夏正帆,却发出了不和谐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明明夏正帆说了句非常犯忌的话,村上却拍手附和赞同:夏桑,说得对!
“那你说怎么办?”罗之江有些吞衅地对夏正帆挑了挑眉,当着村上的面,他不能对夏正帆表现得太过亲近,只能扮演对头。
夏正帆佯作恨铁不成钢之态:你那套办法太笨了,站一边去,让我来!
村上颇意味深长地说:可别又把人给审疯了!
罗之江当了应声虫:就是!
夏正帆审人向来不用打手,执鞭的小特务乐得马上就停了手,打人是解气,听人惨呼是很刺激,但听多了、听久了就没甚新鲜感了!
小特务才歇手,强一虎紧咬的牙关一松,又开骂了,这次没骂村上,就骂施刑的小特务,“孙子,给爷爷搔痒用点力吧!”
惹得小特务手腕一翻,又送出了一鞭。
“够了!”夏正帆喝止了小特务进一步的发作,挪步走到强一虎跟前,断喝出声,“强一虎,你看着我!”
强一虎猛地一抬头,冲夏正帆张口就啐,“孙子,你让我看甚?一张狗脸,有甚好看的哩!”
“哦哟,陕西冷娃确实是有个性!我且问你,你是想学岳飞,还是学文天祥?”夏正帆一点都不发恼。
“岳爷爷精忠报国,文丞相丹心照汗青,都是这个!”强一虎被捆在十字架上的双手都翘起了大拇指。
夏正帆又问,“很好!那我再问你,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吗?”
强一虎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着夏正帆走了,“岳爷爷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文丞相是死在鞑虏的手中……”
强一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
“说对了,你不算笨,我让你选一样,你要我把风波亭给你重演一遍吗?不过,我告诉你,岳飞死后得一个忠名,你死了,可就是千古骂名了!你要知道历来史官的笔,可是最缺德的!”
夏正帆笑了。
罗之江跟着一笑,笑容仅停留在脸上几秒,就如潮水退去般,转瞬无痕了,新表情是道不出的尴尬。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不过,我先说好,绝不出卖我的同人!”
强一虎竟出人意料地服了软。
“很好!”夏正帆转脸对村上说,“村上先生,轮到您问话了!”
其实,村上不是在发愣,而是暗自松了口气,这次夏正帆没把人审疯!不过,三言两语就拿下了一个硬汉,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不相信又怎样,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他不信,他只能让夏正帆继续审,“请夏桑继续审吧!麻烦您了!”
他看戏就行了。
罗之江继续当应声虫,用十分公式化的口吻说,“请继续!”
盛情难却,夏正帆也不推辞,一口应了下来,“那我就喧宾夺主,勉为其难了。”
一问一答,夏正帆与强一虎配合得不错,强一虎有言在先,他绝不出卖其同人,不过,那仅限于他的军统同人。
但他不出卖一些人,又如何能把他四月二十六日制造的那两起爆炸案说清楚?
要知道,引起那两声巨响的炸弹,可不是普通的炸弹,那可是把一位少将送回老家去见天照大神的炸弹啊——有个少将陪葬,他这辈子值了,他说——生前为国诚心诚意杀鬼子,死后照样为国专心致志打东洋鬼。
确切地说,那两家剧院,普通中国人是进不去的,从剧院经理,到戏剧里扫地的清洁工,都是纯正的倭奴(强一虎原话)。
注意哦!特别提醒你们要注意我刚才说过的话,那里都是纯正的倭奴,包括进剧院的那些倭奴,你们猜是谁把炸弹带进去的?
村上不猜,他没兴趣陪强一虎玩猜谜游戏?绝不!(顺手就抽了强一虎一个嘴巴,骂,他妈的,嘴给我放干净点。)
罗之江猜,是剧院工作人员。(飞快地看了一眼村上,眉毛马上就下垂,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夏正帆猜,是那些进戏院的士兵吧!
你说对了!你可真够聪明的,可惜了,放着好好的人不当,要给日本人做狗,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下面的话,湮没在了罗之江的巴掌之中,强一虎骂夏正帆,等于把他也给捎带了进去。)
强一虎轻蔑地看了罗之江一眼,“会给爷爷搔痒不?太轻了!”
我×!罗之江又想举手。
“好了,听他说!”村上不耐烦地说。
强一虎说,“听好了,配合我的人,就是倭(涡)川部队的士兵。”
听听,这不是往忠勇的皇军士兵头上泼粪么,村上勃然大怒,一个大嘴巴抽向强一虎,“我叫你满嘴胡说八道。”
“爱信不信!”强一虎睥睨了一眼身材矮小的村上,唱道,“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俱——死——生啊……”
高亢激昂的秦腔,震得村上耳鼓嗡嗡作响,头晕脑涨,他回过神来,放着夏正帆不问,绕道去问罗之江,“他唱的什么?”
罗之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连陕西方言他都听不懂,就更别说秦腔了。
“你知道吗?”村上转脸问夏正帆,“别告诉我,你也不知道!”
有这么问人的吗?夏正帆有些发恼,没好气地回答,“他唱的是秦腔,段子是《金沙滩》,演绎的是杨继业的故事,也是他们陕西人。”
“哦,那他唱的是什么内容?”村上指了指强一虎,“他不会在骂我吧!”
“你当他在借古讽今吗?不是的,中国很多剧种中,都有《金沙滩》这折戏,”说着,夏正帆数着指头,列举开了:京剧、豫剧、晋剧、秦腔……
“行了!”村上略显疲惫地打断夏正帆的话,“想办法让他说实话吧,拜托了。”
“我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夏正帆眨了眨眼,“有道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不开口则已,开口必是真话。”
村上猛地将目光对上夏正帆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端倪,很遗憾,如往常一样,他这个做法,再次变成了自讨没趣。最终他悻悻地说起了日语,“よし、権が彼の言うことは本当のことを言って、彼はいつもこの細部だろう。さもなくば、彼はでたらめを言って、最近。(好吧,就权当他说的是真话,那他总该说说细节吧。不然,他就是在说瞎话,在胡搅蛮缠。)”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强一竟会不会是在玩把戏,死到临头了,还想拉人作垫背。但一个老特务深不见底的城府,让他放弃了直白地和盘托出。
夏正帆回应以日语,“ちょっと待って!(稍候!)”
“强一虎,该说说你最得意的事情了,你是如何办到的呢?”夏正帆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因为他们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兄弟,或者是你家亲戚?”
走的是激怒人的路数。
“我×!我和那些东洋矮子什么关系都不是,”强一虎的心情突然间很舒畅,用愉悦的声调说,“你们恐怕想不到吧,这些自吹自擂,把自己吹得跟天兵神将的倭狗,居然会被不起眼的东西给放倒了……鸦片,哈哈……上好的云土,可比他们自家人种的热河红土好上百倍……哈哈!”
审问进行到这里,一个经过逻辑推理,且充满条理性的结论,渐渐在村上的大脑中形成了:若强一虎所言为真,且那个“他们”,不是少数几个人的话。那么涡川部队中,就深藏着一群鸦片鬼,他们为了满足自个的毒瘾,无耻地替眼前这个支那人以及其同伙,充当起了残害自己袍泽的帮凶。
众所周知,有大烟瘾的人,瘾头一犯,亲爷老娘都会卖——这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隐患。哦,天哪,这可真不得了!
村上把自己给吓了一跳。
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用来赚支那人的钱、毒害支那人的身体的鸦片,竟成了支那人用于暗算皇军官兵的工具!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夏正帆非常善解人意地替村上解了惑,他问强一虎,“你怎么和他们联系?”
强一虎大笑不止,“这还用联系吗?染上大烟瘾的人,一天不抽大烟,鼻涕口水一团糟。凡是符合这个特征,抓起来一审,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村上彻底无语,他怎么没想到这层?
“就没有要补充的吗?”夏正帆问。
“有,但我有个条件!”强一虎说,“答应了我,我就作补充!”
“先说你的条件!”村上抢先开口。
“我就一个要求,但求速死!”强一虎从容地说道,仿佛对他来说,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村上狞笑,“放心!管杀还管埋!”
这就是真正的强盗,比他们的那些当过倭寇的先辈们强不到哪去!除了会杀人放火,什么好事都不会干!
强一虎懒得再与村上周旋,随即就说了。
把强一虎拖到南京雨花台行刑的那天夜里,村上竟然很惆怅,仿佛要死的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一位朋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面对死亡,从容自若。双腿不能站立了,立着一条腿金鸡独立,胸膛高挺,嘴中高唱着《满江红》,最后慨然赴死。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犹豫,更无丝毫的恐惧。对这样的男人,村上除了尊敬,还是尊敬。
尊敬总是因为反面例子而来,强一虎的上司——钱维民就是反面,钱维民在被捕后的一个星期内就落了水,向七十六号出卖了昔日的部下,算是递了一份投名状。被钱维民出卖的部下,又同时出卖了钱维民,说钱维民干了很多对皇军不利的事。那些个针对皇军而进行的恐怖行动还可以原谅,除此之外,是不可饶恕的——南京事件(南京大屠杀)——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但在尊敬强一虎的同时,村上又痛恨着强一虎,强一虎把他推进了一个旋涡之中——强一虎的临死之言,还真是善——依照其提供的补充细节,清查出来的败类还真不少,而且牵涉到了很多部队。对待这些人数众多的皇军败类,是关不能关,杀不能杀,令人左右为难,随便怎么做都会影响部队的士气。
头疼!
说实话,处死强一虎的场面,罗之江很不愿意看到,一点都不想,在村上软哄硬骗的情况之下,他不敢不来。罗之江不愿来,自有他的道理:他现在看一次杀人的场面,就犯晕,晕血,也晕鬼魂,这二者之一,他只要看到一次,就会连续有好几天的噩梦。
鬼魂是忘不了的。耿耿于怀,如影相随。他在白天撞见、夜里梦见。睁眼看见、闭目听见。时而乘风而来,时而拔地而起;时而借物寄情,时而凭空降生……一言蔽之:阴魂不散呢。
咦,夏正帆怎么没来?
村上也注意到了,夏正帆确实没来,就在昨天,伊还说要来观刑,临了临了,却变了卦。
他为何没来?
村上问罗之江,才知道是白问。
算了,不来也好!
车刚出李逸群家,一辆灰色的奥斯汀轿车,就紧咬在身后。
钱蕴盛一指身后:跟你的,还是跟我的?
夏正帆顺指看去:都不是,他没恶意的,至少现在还没有。
钱蕴盛收回手指:不是就好,唉,在这里的日子,还真叫人不舒心。
夏正帆坐正身子:缺钱还是怎么的?缺钱了,找金老板(戴笠)打秋风去。他最近出手可真够阔绰的,为买一件古董(一颗人头),一出手就是二十万。
钱蕴盛轻笑:确实够大方的了,不过,他那点钱,还不够我与李部长他们打一晚上麻将输赢的钱,随随便便桌上都摆着上千根大黄鱼,价值上百万呢。让我不舒心的,是你嫂子的事。
夏正帆皱眉:怎么了?
钱蕴盛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女人家的同情心泛滥,去了趟莫愁湖(监狱),探视了几位连坐的死囚眷属,就给人天天贴身侍候上了(监视、跟踪)。
夏正帆深吸口气:那我去跟他们交涉,这也太欺负人了。
钱蕴盛摆摆手:那倒不必了,我已经跟管事的谈过了,他答应不再来骚扰,而我则要保证,不再让你嫂子与上了政警总署内控名单上的一些人接触,以免让他为难。
夏正帆撇撇嘴:他就在我们后面。
钱蕴盛面露嫌恶之色:妈的×!这瘟神也起得太早点了吧!
夏正帆绽出戏谑之意:这叫无利不起早!
钱蕴盛:好了,不说他了。我说另外一件事。
夏正帆:你说。
钱蕴盛:那我说了?
夏正帆:说吧。
钱蕴盛:你家老头子病了,病得很重,很想你回去一趟,这是你的家人,托金老板带给你的口信。
夏正帆:他们还托金老板带来什么口信?(面露悲戚之意)
钱蕴盛:没有了,我个人认为,你还是派人去探望下你家老头子,都多少年了,父子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
夏正帆:……算了吧,干了这行……
钱蕴盛:最起码,你信该写一封吧。
夏正帆:写了找谁给带过去?你还是别人?万一落在那些人手里,岂不是给他们带来麻烦。再来,我写信说什么呢,为了宽他老人家的心,我说,我在这作了汉奸,现在过得很好。这样的信,我能写吗?
钱蕴盛:那当我没说!
夏正帆:嗯……(心不在焉)
钱蕴盛:对了,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夏正帆:她?和我是同行。
钱蕴盛:哦,(疑虑未消)那个女人,我看不简单,能狠得下心来谋害亲夫,很不简单!
夏正帆:确实不简单,但她不这么做?你和我都活不成了,还记得那事儿吗?就是李逸群让你入股做生意,你知道他让姓黄的在跟谁做生意(埋下大拇指,露出其余四根手指)?
钱蕴盛:也就是说李逸群在给我下套,这王八蛋!
夏正帆:还有呢,那姓黄的是中统的人,与松机关勾搭在一起,向大后方走私伪钞。又从大后方走私儿童到这边来,你知道日本人拿那些孩子做什么用?给伤兵输血,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孩子的血是最干净的!
钱蕴盛:(义愤填膺)该死!死有余辜!
夏正帆:还有,你上次召见那些人,事前漏了风(被余玠破译了电文),你当谁给你发的警示。
钱蕴盛:是她?你们那个世界可真小啊。谁都清白不了!
夏正帆:可不是嘛!若我出了任何事,她是可以信赖的人。记住!
钱蕴盛:唔,我知道了!那电文稿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即发即焚吗,怎会落在他们手里?
夏正帆:纯属意外,我相信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发生了!
钱蕴盛:那就好,哎,越跟越近了,他这到底想干什么(奥斯汀在开始超车了)?
夏正帆:他又犯病了(戏谑一笑)。
奥斯汀截停钱蕴盛的座车后,罗之江从车里探出了头,“夏……”
夏正帆已经下了车,慢慢靠向罗之江靠近,边走边问,“什么事?”
罗之江回说,“有点事情,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很急?”夏正帆眉毛轻轻一挑,浅浅一笑。
“很急!”罗之江言毕,头一收,身子向里挪了挪,给已至车门前的夏正帆腾空间。
上车,夏正帆轻轻一拉车门,问,“什么事?”
罗之江拿眼一瞟前座的司机,提议道,“换个地方谈,怎样?”
“好!”夏正帆欣然同意。
“去二十一号(政治警卫署的别称)。”罗之江拍了拍司机的肩。
一路无话。
办公室门一关,罗之江就快步走到窗前,闭窗、拉窗帘,一气呵成。
这么一来,空气就流通不畅了,夏正帆的肺可受不住,进而引发剧烈的咳嗽。罗之江赶紧用力推开靠近办公桌的那个座钟,让一道暗门显露了出来,罗之江轻轻一拍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阴冷的风携着地底世界特有的湿气,直扑正面向暗门而坐的夏正帆,凉丝丝的、黏糊糊的湿气,轻贴着他的脸,令他的精神气顿然为之一振,脑子也活络不少。
“要我下去和你谈话吗?”夏正帆问。
“那倒不必,这不过是个通风甬道。”罗之江有意无意地解释说,“通道很长,很窄,但仅能容小孩爬进爬出,连我这样的身子都不行。就更别说能让人藏身了。”
“呵,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就算这是你的金屋藏娇之地,我也不会感兴趣。”戏谑一笑,夏正帆收笑,正色问,“什么事?”
“是……关于……”罗之江面露迟疑之色,“你知道‘影子’吗?”
“影子?”夏正帆指了指身后、又指向罗之江身后,“你、我身后不都有影子吗?”
“咳!你弄错了,”罗之江解释道,“我说的是个人。”
“还有叫影子的?”夏正帆轻笑,“这倒新鲜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之江拿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夏正帆,随即眼帘低垂,漫不经心地说,“他也是干我们这行的,是戴笠的一张王牌。一直深藏于我们这边。”
“哦。”夏正帆表现得兴致缺乏,一夜未眠,他闲倦得很,一个呵欠说来就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后,他说,“就为这事?还有别的没有?有,就继续说。没有,我就回去睡觉了。”
“当然有。”罗之江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那我该恭喜你,又是大功一件了。”夏正帆讥诮一笑。
“功劳不功劳,现在我们先且不说。”罗之江面色微微一红,旋即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你就不问问他是谁吗?”
夏正帆不耐烦地回应道,“好吧?你让我问,那我就问吧,他是谁?”
罗之江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光芒,阴沉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这说的是谁啊?”夏正帆奇道,“我吗?”
“没错!”罗之江点头,“正是你!”
夏正帆马上就翻了脸,“你吃错了药哉,拿这种事与我寻开心。”
罗之江没被吓到,“是不是玩笑,你比我清楚!”
“我看你又犯病了!”夏正帆直戳罗之江的心窝子,“赶紧回家吃药去!”说完就起身,打算走人。
罗之江伸手一拦,“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正经的。”
夏正帆面露不悦,“你这叫正事吗?我看你是在胡闹。”
罗之江对夏正帆的怒气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成理君供出的那个‘影子’,让人感觉与你太相似了。”
“比如说?”夏正帆反问。
“他说,这个人不但熟知七十六号的情况,还与南京政府里的一些高官来往密切,并说,这个人还有个别号,叫鉴冰室主人。”说到此,罗之江眼帘一挑,直视夏正帆的眼睛,继续说,“其实,就算你是‘影子’,我也绝不会动你半根毫毛!”
“我看你是在信口开河,越说越离谱了!”夏正帆不打算再与罗之江纠缠,拔脚就走。
罗之江再次出手一拦,“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夏正帆冷冷地说,“他在那里胡说八道,你也当真,你就不怕这是他居心叵测,使的反间计吗?你晓不晓得,我这颗人头,在军统那里值多少钱?一百万!你值这么多吗?”
“说话不要那么尖酸刻薄,好不好?我的人头是值不了那个价。”罗之江赔笑说,“我若不相信你的清白与无辜,怎会与你私下谈此事呢!”
夏正帆怒形于色,“你有真凭实据没有?若有,你马上抓我,我要皱一皱眉毛,我是婊子养的!要是没有,你最好马上安排我和他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这里吐胆倾心说与伊,难道你不解其中意?”罗之江半真半假地说。
“不懂!”夏正帆决然摇头,“我不懂你的什么其中意!我只知道,你在往我头上泼粪。”
罗之江瘪了瘪嘴,作委屈状,“敢情我掏心窝子与你说了半天话,都成白说了?你不领情也罢了,还误解我,好人难做呐。”
“咯咯……”夏正帆怪笑。
笑声不只怪,还满含怨毒之意,听得罗之江心里发毛,忙问,“你笑什么?”
夏正帆面色一肃,“罗之江,你跟我玩这套攻心为上的把戏,不觉得太嫩了点儿吗?当初你在杭州特训班受训,是谁带你入的门?可能你记性不太好。我这里提醒你一下,是我!”
罗之江心头一颤,那扇久闭的记忆之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半明半暗的房间之中,他正在受审,不是真被审,仅是个训练而已。明知是训练,可他心里还是很害怕,负责拷问他的那个人,似乎把他的心思都揣摩透了,连他下一步要说什么,都能一字不差地说出来,当时他惊为天人,诚惶诚恐,甚至被几句虚张声势的恫吓,给吓得……
不觉间,罗之江觉得小腹发胀,尿意频频袭来,一如当年,他又快憋不住了。
“原来是你!”罗之江恼羞成怒。
“我要是早知道你会是今天这样,我当初就该早一点暗中发展你。可那个时候,谁能预见到现在之事呢?”夏正帆谑笑,“别说过去不知道现在,就是现在,你能预知将来之事吗?”
罗之江不生气了,顿有所悟,感慨大发:“哪能知道呢?要不外人怎么说我们这一行很神秘呢。命运呐,本就变幻莫测!一切皆有可能。”
“对,这句话说得好,一切皆有可能。好了,昨天荒唐了一夜,我是一宿未睡,困乏得紧,现在该回家消停一会儿了。”夏正帆意味深长地说,“你也该消停一会儿了。昨夜看了那种场面,又没睡好,是吧?”
夏正帆说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