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酒,还是殿下这里的最好。”张轩饮下一口佳酿,舒心地感慨。
明恪执起酒壶,将杯盏斟满,和风淡月地开口,“茂德侯夫人那里的美酒不能让你满意吗?”
郁陵王府的日常用度可远比不上曾经的崇新公府,即便被年末闹出的侵田事件弄掉了爵位,也并没有过多影响到王菁平日享乐。
“那不一样,那位夫人身边又不止我一个,要想博的头筹哪有那么容易。”
张轩摇头叹气,在王菁面前他需得倍加小心地伺候,想方设法哄她开心,但是在明恪面前,他却能放松下来。
与其他大族子弟不一样,明恪身上没有那种眼高于顶的傲慢,给人的感觉温润而无害,这种无害让他很快忘记初次见面时对方所施予的压制,只记得自己获得的利益。
王菁出手阔绰,对能讨自己欢心的人十分大方,他陪伴身边,物欲上得到了极大满足。
张轩感激地向明恪道谢:“说起来多亏殿下指点。”
当初不仅为他指明这条出路,还三言两语点拨他如何投其所好,将王菁哄得心满意足,在张轩眼里明恪简直就是他的贵人。
“看起来,你对如今的境况十分满意。”明恪似乎也满意地笑了下,随后问道,“茂德侯夫人近来还常去宫里么。”
“那倒没有,据说上次求情不成反被皇后训斥,便有阵子没往宫里去了。”
毕竟王懿被申斥一事过去没多久,许多人记忆犹新,王菁不愿进宫自讨没趣。
说到这里张轩有些遗憾,“据夫人的意思,皇后近来不知为何,尽对自家人下狠手逞威风,弄得王家人心里都不大安稳,不敢像从前那般玩乐。”
张轩家里也曾阔绰过阵子,破败后才沦落成混混,不是全无见识的小民,知道以明恪的身份地位,不会无缘无故对他施恩,察言观色之下,但凡对方有所表示,他便知无不言,左右这些不是什么大事,告诉明恪对自己无甚妨碍。
明恪将酒壶缓缓放下,轻抬眉梢,“这么说来崇新公侵田被削爵,是因皇后之故?”
“提起这事夫人颇有微词,对皇后的怨气都快藏不住了,应该差不离。”张轩想了下,又补充说,“大概气不过,上次在上元夜瞧见皇后将陛下带出宫,还特地将消息透给大司马。”
对于王菁摆明不想让皇后太好过的做法,张轩不置可否,只当做谈资说与明恪听。
想到近来朝堂上的动静,明恪转动手中酒杯,不经意地说:“或许是受了陛下的影响吧。”
经他这么一引导,张轩不由猜测,“莫非皇后如此作为是出自陛下授意?”
明恪理所当然道:“皇后常伴陛下身侧,所言所行自然受到影响,否则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家人考虑。”
张轩想起天子以往的作风,略显疑惑,“陛下从前也没理会过王家人如何作为。”
明恪轻轻摇晃杯中物,看金波玉液漾出阵阵涟漪,眸子里似也浸染了清浅微波,“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就比如皇后,从前何曾在意过陛下,现在不也变了么。”
想起上元夜偶然在街上看到帝后的情形,张轩顿觉他说的有理,就像王菁被他哄得开心时对他的话多有依从一样,皇后对陛下大概也是如此,心里不禁担忧起来,他好不容易搭上王菁,摆脱了从前的窘境过上舒坦日子,自然希望王家能长久风光下去,而不是像他家那样一夕没落破败。
见他神色,明恪便知他在想什么,适时宽慰道:“倒也不必着急,王氏树大根深,轻易倒不了,不过若能早做防范,也不至于太过被动。”
“这倒也是。”
张轩点头继续饮酒,心下却在思忖,不知王菁会不会也这么想,他或许可以从旁提个醒,以免日后真遭了麻烦。
将醉醺醺的张轩送走后,明恪命人将酒具撤下,他喝得不少,眉目却一片清醒,毫无醉态。
张轩虽然上不得台面,但用起来顺手,免不了应付一二。
倚在榻上醒酒时,抬眸看到一旁的凤凰灯,不由闭了闭眼,心里那股念头越发清晰强烈起来。
他自幼卑微,被人轻视,却并不甘平庸,不愿潦倒一世,早已暗自立下大志,要做那俯视众生之人,哪怕不折手段。
天下至尊也好,红颜绝色也罢,终有一日,他都会囊括掌中。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上元过后没晴朗几天,温度就骤然降了下来,雨雪不休,阴霾不散,而随着恶劣的气候,各处的消息同样令人不安。
因为连绵暴雪,导致人畜冻死无数,各地灾情传来盛安后,朝堂上一片愁云惨淡。
身在栖梧殿的王蔻都感觉到了危机,即便天寒地冻宫中也并不难熬,宫外就不一样了,因暴雪所致,许多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她望着檐外阴沉沉的天色,心头好似也被乌云笼罩,难以舒展开来。
转身退回殿内,向紫萸问道:“灾情这事,我爹有说什么吗?”
紫萸低眉回道:“大司马提出于太岁坛举行祭祀,向上天祈福降瑞。”
王蔻叹了口气,她爹对祭祀有着不一样的热衷,从前明煦病得严重的时候,就曾大张旗鼓地举行祭祀向上苍祈愿,好像就没有祭祀解决不了的问题,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祀折腾下来,也不知道安了几人的心。
想到这里她又问:“陛下怎么说?”
紫萸摇了摇头,“朝堂上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陛下尚未有所表示。”
王蔻担忧起来,明煦如今刚着手亲政就遇上天灾,若是处理不好,日后只会更加艰难,大概不少人都持着观望态度,等待他如何抉择。
天灾已经闹了阵子,谨言慎行虽然挑不出错,可若迟迟无作为,人心流散,形势只会更加不利。
王蔻坐立难安,来到清晏殿时,明煦在榻上小憩,她刚走进去,福守恩就压低了嗓子小心提醒,“陛下罢朝回来后刚睡着。”
她放轻脚步走到榻边坐下,见明煦撑着脑袋,眉头微蹙,长睫垂覆,睡得并不安稳,她注意到,他眼底有明显的青影,因肤色极白,看起来显得恹恹的,近日因灾异之故朝会频繁,想来没有休息好。
清晏殿常年不点熏香,总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药味,初时王蔻并不喜欢,后来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股清浅微辛的气息仿佛能安定人心。
她低头往榻边看,案上摆着摊开的书卷,一眼瞥过去,都是些策论,她看不出所以然,便起身走到窗畔查看盆栽,里面是韦姬送来的花种,才埋进土里没几天,尚瞧不出什么。
殿内烧着地龙,尽管外面寒风肆虐,室内温度却始终适宜,若是遇上好天气晒晒太阳,里面的种子很快就能发芽,然而近来怕是很难有好天气了。
王蔻瞧了会儿,转回榻边时,发现明煦眉头动了动,缓缓睁开眸子。
“陛下醒了?”
猝然对上那双莹润猫瞳,明煦不由怔愣住,面上一片惺忪朦胧。
王蔻难得见他这副模样,墨瞳既不清冷也不疏离,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和,鸦翅般的长睫迟缓地眨了下,显出些许恍惚,她稀奇地看了会儿,方说:“陛下没睡醒?不如再睡会儿。”
明煦倏忽回神,暗自懊恼地收回视线,偏头看向青玉莲花漏刻,眸中迷蒙褪去,撑起身子从榻上坐起。
“皇后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见陛下在休息,便没有打扰。”
明煦起身时动作僵硬,昨夜歇得晚,方才看策论时不知不觉睡着了,姿势没有变过,躺得并不舒服,脖子和肩背酸疼不已,颇有些难受。
王蔻见他愁眉不展,郁色难消,以为他在为朝堂上的事犯愁。
“陛下在为灾情担忧?”
王贺一直不愿女儿卷入朝堂纷争,故而许多事王蔻并不熟悉,但梦中所见让她看待事物比从前多了个角度。
她身处后宫,关于这场天灾的记忆并不多,甚至相当模糊,直至发生了才记起些许。
在梦中这个时候明煦已经驾崩,她爹扶持了年仅两岁的宗室子明瑛为新帝,国丧未远,新帝刚继位就天降暴雪,当时朝堂的形势远比如今更为严峻。
有说天象异变是在示警先帝死得蹊跷,有说龙脉动荡国朝气数将尽,更有甚者预言帝位恐要再次更迭。
社稷不稳,风雨飘摇,魑魅魍魉纷纷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整个盛安笼罩在甚嚣尘上的流言阴霾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看来,那些流言不过是有心人蓄意借助天灾造势,眼下的局势怎样也不会比梦中更糟糕。
大雪连绵,截断道路,河道亦被封冻,粮食等救灾物资无法输送,这个时候人力所能做的其实很有限,祭天谢雪虽没有什么用,但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她爹其实选择了最规矩稳妥的做法。
明煦伸手整理案上卷册,恢复清明的眸子微微抬起,“皇后何出此言?”
王蔻说道:“天灾本就非人力所能抗衡,不然为何朝堂上议了这么久都没个结果出来,如今暴雪阻路,一时半会儿也别无他法,非陛下之过,陛下勿要焦虑过甚。”
明煦辨识出她面上的忧色,墨瞳轻轻闪了下,“前朝的事皇后无须担心。”
王蔻的确担心,就算天灾问题他无力应对而让朝臣看轻,日后再想办法扳回来便是,万一因为这次打击又消沉回去才是她不乐见的。
这番宽慰的话语似乎并未起到多少作用,明煦依旧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王蔻只得暗自祈祷她爹祭天谢雪的仪式真能让天气好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