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的天光从敞开的窗子落进殿内,映照出一室融融浅金。
明煦沐浴在光束中,面容被浸染成通透的暖色,连漆黑的瞳仁都隐约呈现出琥珀般的温润光泽。
他看向另一边的王蔻,脸上是始料未及的愕然。
“亲政?”
王蔻点了点头,将心底盘旋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陛下弱龄御极,又因沉疴缠身,朝政多由大司马与辅臣主持协理,如今身体日渐好转,自当早日亲理政务。”
这话若由旁人口中说出,或许未有不妥,但经由王蔻嘴里说出来,福守恩立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呆滞片刻后,心内激动不已——
他就知道皇后对陛下一片赤诚,要不然怎么想到让陛下亲政呢,这不是公然与大司马对抗吗。
王蔻见明煦一时没有反应,心中踌躇起来,她不是看不出来明煦淡薄权欲,若不是顾忌韦姬,他连皇帝都不想当,可她能怎么办呢。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她怕重蹈梦中覆辙,更怕她爹按捺不住逼迫皇帝禅位,既然明煦并不重权欲,就算日后还政,也没有必要对王氏赶尽杀绝。
王氏现在的处境无非两种,要么继续膨胀,极有可能如梦中那样阖族覆灭,要么收缩势力,急流勇退,求得生机,不管哪一种,都伴随着极高的风险。
如果明煦自幼便被当做帝王来培养,王蔻大概不会选择第二条路,但他不是,他出生在燕淄,生长环境宽松而和谐,更接近普通人,原本跟皇位无缘,机缘巧合才被推上这个位置,他非权欲熏心之人,即便拥有生杀予夺的特权,却从未轻视生命,这让王蔻看到了希望。
“陛下难道不愿意?”
王蔻看着明煦,褪去了最初的愕然,他显得莫测而平静,眸色教人辨不分明。
明煦放下手里杯盏,朝福守恩道:“今日的茶水不到火候,你去茶室重新沏一壶,好生看着火候。”
心知两人有体己话要讲,福守恩答应一声,喜滋滋地退下,打算看好门,不让旁人闯进来。
明煦喜欢清净,不喜一堆人杵在跟前,王蔻今日难得没将侍从带进殿内,全留在了廊下,福守恩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了片刻,明煦缓缓开口,“皇后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王蔻思来想去,最终放弃了绕弯子,说一个谎需要用一百个谎来圆,虚情假意是她最厌恶的做派,沉吟片刻,她坦然道:“我想为王氏寻条退路。”
原来如此。
王氏当下如日中天,王贺不仅位至大司马,居三公之首,更是进封镇安公,取镇九州安天下之意,在此之前无人有过这等封号。
王家人获封食邑的亦有不少,整个王氏享有的殊荣与供奉已达到了鼎盛,甚至可比皇族,却丝毫不知收敛,已是岌岌可危,长此以往,灾殃不远,然而能够认清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王蔻反常的举止此刻得到了解释,并非福守恩说的喜欢一个人才会如此上心,她对他确然上心,却是另有目的。
明煦垂眸看向乌檀木案几上澄澈的茶汤,里面清晰映出半边倒影,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却骤然感到几分陌生。
萦绕数日的疑惑解开后他并没有如释重负,胸臆间反而有股难言的沉闷,就跟入喉的茶水一样,微微发苦。
虽然他心底从未认同福守恩的话,但过去的两个月,日日面对那张粉腮娇靥,明媚瞳眸,怎么可能不在意,然而此刻她摊开底牌,告诉他如此因由。
“陛下难道不想将韦太后接出皇陵,天伦重聚吗?”王蔻见他久久不答话,忍不住说。
只有明煦亲政,真正掌控权力,韦姬才能从皇陵出来。
若是从前,王贺强势,明煦病弱,即便有心亦是无力,然而现在,大概得益于王蔻时不时为他传递韦姬的消息,他不再如从前那样消沉,每天按时服药,正常饮食,身体状况一日好过一日,已有许久都没有发病了。
明煦端起面前的杯盏,慢慢饮尽,待茶汤的清苦气息弥漫了整个胸臆,他终于开口,语调平直,波澜不兴。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能够做到这件事。”
王蔻认真看着他,猫瞳中映出清晰倒影,玫瑰花瓣一样的菱唇微微开阖,“陛下是天子,这件事倘若天子都做不到,世间还有谁能做到。”
即便从前因无意入宫,不愿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心生抵触,她也从未有过轻视之意,她没有因为明恪出生低微而心存鄙薄,自然也不会因为明煦身体孱弱就觉得他无能。
她不只一次地听姑祖母夸他天资聪颖,听爹夸他才赋优异,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庸碌之辈。
明煦看向王蔻,她神色郑重,一双眸子犹如明珠朝露,清透无瑕,坦然无畏。
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只是此刻心底深处,极度微妙地,有那么些不甘。
曾经觉得她愚蠢、浅薄,轻易被明恪迷惑而不自知,可她今日所言,又哪里愚蠢、浅薄呢。
从前未有深交,这段时日相处以来才发觉,她并非愚钝蒙昧,不过与人相交毫无防备之心,始终以真实赤诚的模样对待所有人,遇上心怀不轨精于算计者,方才轻易被诓骗。
如今陷于被动而不自知的,反倒是自己。
“皇后的想法,大司马知晓吗?”
对于这一点王蔻早有计较。
“陛下是天子,大司马是臣子,这个道理他不会不明白,倘若失了分寸,身为皇后,我会提醒他的。”
明煦在世时,她爹并未有过直接的僭越举动,梦中所见,明煦过逝两年后她爹才按捺不住称帝的,就算她爹有野心,但同时也有顾忌,明煦若一直好好的,她爹或许不会真的走到那一步。
见他垂着眸子,似在沉思,王蔻疑惑地问:“陛下还有别的顾虑?”
明煦将杯盏轻轻放下,摇了摇头,容色一如既往的清寂。
“皇后都如此努力了,我又怎能不答应。”
即便她不开口,他也已经无法维持从前无所作为的淡然,无论是谁,一旦在意的东西多了,为了满足心底的贪恋,又怎么可能甘心什么都不做。
从清晏殿离开的时候,王蔻仔细回想,隐约觉得明煦似乎没有多高兴,可这件事对他来说利远远大于弊,承担更大风险的分明是她,也不明白到底哪里招惹他不快了,然而无论怎样,天子的承诺无疑是她自梦中醒来后,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