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上元节宫中都会举办活动,盛大的烟火,琳琅的花灯,珍馐满目的筵席,虽然热闹喜庆,看多了难免乏味,与之相比,宫外却是另一番情形。
夜色刚落下,王蔻就出了宫,马车到了街上,行人骤然多起来,几乎寸步难行,于是便停在边上,明煦随她步下马车,朝眼前望去。
街市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在璀璨灯火中扑面而来,正是一片欢腾喜庆的盛世景象。
不远处一行游伎款款踏歌而来,罗帕翠袖随风而舞,珠玉丁零簌簌而动,身姿婀娜,歌喉婉转,吸引众人纷纷驻足围观,及至那行游伎远远走过,歌声随之隐没,人群仍旧久久未散。
不远处的阁楼上燃放着药发木偶,焰光中木偶凌空飞舞,烟火炽烈燃烧,五彩纷呈,照得天边一片明亮璀璨。
明煦发现王蔻是真的喜欢热闹,所有明亮绚丽的东西都能吸引她的注意,绽放的烟花,成串的冰糖葫芦,亮晶晶的糖画……寻常市井的小玩意,她都乐意瞧上一瞧,买了一堆拿不下,随手散给街边孩童。
亏得她这般折腾,他才知盛安的上元是如此光景,在这一天除了元宵,还有面茧、丝笼、玉梁糕等等吃食,除了猜灯谜,舞狮子、耍龙灯的消遣,还有如找鼎、寻橦、高絙等等诸多百戏,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里与燕淄不同,或许与所有的别处都不同,有着穷极想象的盛大繁华。
路过花灯前时,明煦忍不住问:“你不看花灯吗?”
街上有各式各样精巧别致的花灯,奇怪的是每次经过时她都兴致缺缺,上元节哪有不看花灯的呢,依照她的喜好,应该不会忽视才对。
王蔻目光从面前一排花灯上掠过,眸子闪了闪,“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她回避似的不去看那一片璀璨灯海,与其说是不喜欢,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明煦于是转向另一边,“那去别处看看。”
王蔻问道:“陛下有想去的地方吗?”
明煦摇了摇头,这是他在盛安的第九年,却仍旧感到陌生,最为熟悉的不过那四方宫墙,墙外的一切于他来讲仿佛另一个世界,今日是他第一次真切触摸到这个世界的光影,哪里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见他面露迷茫,王蔻越发庆幸自己今日做出的这个决定,他自己都没发现,那双常年沉寂如渊薮的眸子里终于有了别的色彩,不再是了无生趣的极致阒暗,那些缤纷绽放的绚烂光影,到底在磅礴苍凉的雪原里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人潮鼎沸中,王蔻看向四周,想了想说:“这附近是太昭寺,寺里有株千年祈福宝树颇负盛名,许多人前往祈福许愿,相传十分灵验,陛下可要去瞧瞧?”
明煦点头,其实不管去哪里,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但是她想去的地方,他忽而有些好奇。
祈福宝树是株老榕,生长了许多年月,苍劲葳蕤,华盖如云,灯影绰绰中,远远望去枝叶间一片彤红,风起婆娑,无数系着红绸的宝牒飒飒而动,不知承载了多少愿力。
王蔻先去挑选用以祈福的宝牒,然后取了笔墨在上面写下愿望,待字迹干透之后,她转头找寻明煦,然而人影绰绰,刚才还在不远处的人已不见了踪迹。
转头四顾间,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下,她低头看去,是个提着花灯的女童,仰着脑袋朝她说道:“姐姐,有个哥哥让我把这盏灯交给你。”
王蔻看着被塞进手里的花灯,荧荧光亮中,灯面上是只羽翼舒展的凤凰,乘风而起,振翅而飞,尾翼绵长,曳于青天。
旁边有一行小字: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
明恪自幼过得艰难,于是练就了一双巧手,去年的上元,王蔻也收到一盏他亲手做的花灯,是盏锦鲤戏莲,今年这盏凤凰于飞更多了几分深意。
虽然两人从没有共度上元,但因为收到花灯,王蔻心里仍旧是高兴的,不过那是从前。
曾经她坚定不移地执着于明恪,未尝没有被他花样百出的手法误导,以为他与自己心意相通,只是迫于身份阻碍,踌躇无法表露。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荒谬,他若真在意身份,哪会给她送什么花灯。
由于是上元,来寺庙里求签祈福的人不少,明煦原本在廊下看碑帖,却总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在悄悄看他,只觉这年轻公子琼姿皎然胜似无瑕美玉,清贵却不张扬,哪怕是不言不语低头注目碑文,身上那股蕴藉内敛的独特气质也已将他与芸芸众生区分开来,是以无意中吸引了不少打量的目光,暗自猜测是谁家贵人,若不是他看起来太过清冷疏离,已有人试探着上前结交。
明煦不习惯被人如此注视,觉察之后便走开了些,回过神来才发现不见了王蔻踪影,循着路径找回去,就见她提着盏花灯,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皇后。”他走到近前轻唤了声。
王蔻猝然回首,鬓边摇曳不定的珠玉流苏映照出眸中的慌乱和意外。
这反应让明煦疑惑,“你在找谁?”
他低头看向她手里的花灯,凤凰于飞的图案,与街边所见的那些比起来更加精致华美,像是特意迎合了眼前人的喜好,他不由多看了眼,忽觉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
王蔻一阵懊恼,随手将花灯塞给旁边玩耍的孩童,说道:“我写好宝牒,就没看到你了。”
明煦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既然写好了,就挂上去吧。”
两人一同走到祈福宝树下,老榕树枝桠纵横,有的长长拂落下来,伸手就能够到。
王蔻寻了半天才寻到处空档,擎着宝牒往上面系,奈何差了寸许,正感吃力,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接过宝牒轻松缠绕上去,在枝桠上细细打了个结。
萦绕的药香中王蔻回过头,看到重重灯影落在明煦侧脸上,使得清冷的面容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多谢陛下。”她收回手,退开半步。
明煦抬头去看挂好的宝牒,上面是八个字:天伦永续,平安喜乐。
这愿望十分寻常,字迹却透着股认真,他不免疑惑,王蔻的人生比大多数人都要顺遂,身为大司马的掌上明珠,备受宠爱地长大,除了在婚事上没有如意,似乎再无旁的值得她忧心,为何会有这样的愿望。
“没想到皇后会笃信神佛。”望着满树晃动的红影,明煦轻道。
“倒也并非笃信,只是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就觉得冥冥之中或许有几分天意。”
王蔻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所以才来到这里,祈佑家族能避开劫难,不求显赫,但求平安。
她朝明煦望去,身边信众香客来来往往,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某种祈求,而他全然没有感染上这种情绪,那双眸子漆黑却分明,坚定而清晰,从未出现过动摇,她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陛下内心坚定,不曾迷茫,故而心中没有神佛,这样很好。”
话语中的怅惘,听得明煦神色微动,“皇后心有迷茫?”
夜风吹拂得少女发上的珠玉流苏簌簌而动,朦胧光影落在身上一阵飘摇不定,她抬头望着漫天宝牒,缓缓说道:“我时常迷茫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只能沿着那条路走下去,来到这里,大抵想在摇摆中求个心安。”
她一边惧怕那个梦是真实的过往,一边又质疑这匪夷所思的境遇,遇到解不开因果的谜团,人往往会寻求神佛的慰藉,这大概也是民间佛寺道场昌盛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出自颜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