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蔻浅笑着回答:“陛下有按时服药,只是近来食欲不振,令人担忧,故而我来向你请教,不知道他平日里喜欢吃些什么。”
宫里的膳房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可明煦的症状只能来韦姬这里找法子。
听了王蔻的安抚,韦姬提起的心这才放下,明白了她来此的目的。
“陛下从小就喜欢吃酸酸甜甜的点心,皇后在屋子里歇会儿,今日时辰足够,我多做几样点心给皇后带回去。”
上次王蔻来的时候便是如此,韦姬以为这次也一样,正准备去厨下,却见王蔻跟着她起身。
“我也去,顺便同我讲讲,陛下小时候有没有什么菜式和口味是经常吃的?”
王蔻要在下钥前赶回宫,不能待太久,跟韦姬相处的时间有限,想要多打探些明煦从前的习惯喜好,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话,自然比从别处得来的消息要可靠得多。
韦姬诧异地望着她,虽然身处皇陵,但她偶尔会去寺庙上香,不免听到传闻,大司马王贺专横跋扈人尽皆知,身为他的独生爱女,想必也是难伺候的脾气。
她一直担心明煦同皇后相处起来会不如意,然而王蔻三番两次来皇陵打探明煦的喜好,还同她进厨下,这份关切让她的忧虑褪去,转而不可抑制地欢喜起来,笑着点头,“好。”
韦姬的院子里有小厨房,地方不大,摆满了食材和用具,人多了挪不开身,韦姬没让侍女帮忙,自己系上襻膊亲手操持,王蔻见状也不好将侍女往里带,便留在了外面,自己跟了进去,一面看韦姬忙碌,一面听她说起明煦幼时的事。
韦姬将红豆馅包进面团里,三两下捏成水滴状,在尖的一边用剪刀剪开,捏成兔子耳朵,然后用两颗红豆点出眼睛,便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陛下小时候不肯喝药,嫌药汁苦涩难以入口,我就寻了各种酸酸甜甜的酱料,做各式各样的小点心,日日换着法子哄,才让他胃口好些。”
韦姬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捏面团。
王蔻看着很快摆满眼前的软乎乎的玲珑小兔子,眼睛里浮现亮晶晶的色泽,“真可爱。”
韦姬笑着看向她,“皇后也试试?”
捏成小动物的点心王蔻尝过不少,可别人做的和自己亲手做的毕竟不一样,好奇心驱使下,她仔细净了手,学着韦姬的样子操作起来。
韦姬看得出来她不曾做过这些,一双精心养护的手细腻如玉脂,白皙如初雪,指甲晶莹圆润犹如扇贝,泛着珍珠般的淡粉光泽,完美得挑不出半点瑕疵,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生赞叹。
其实何止是双手,王蔻从上到下连头发丝都养护得无比精致,然而在她面前却并没有多少讲究。
韦姬心内触动,皇后虽然出身显赫金尊玉贵,却并非传言中那般骄矜无礼,之前她误信坊间闲言碎语,白白生出多余的担心。
初见时的畏惧褪去,韦姬现在发自真心的喜欢她,对她有问必答,耐心地在一旁指点她如何操作。
膳盒的盖子揭开后,一只只晶莹剔透,微微冒着热气的粉白小兔子便展露在眼前。
明煦愣愣看着软糯可爱的小点心,想起了尚在燕淄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身边有祖母,有父亲,有母亲,一家人和乐融融,唯一的烦恼便是每日都要应付苦涩的汤药,然而这仅有的烦恼在各式各样点心的诱惑下也变得有趣起来,不再难以忍受,直到后来祖母与父亲相继过逝,那样的情形再不复见。
“点心在马车上一路用小火炉温着,入口刚刚好。”
王蔻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兔子中异常肥胖的一只身上,墨眸微微闪动,“怎么混进了一只硕鼠?”
王蔻顺着望过去,那只兔子不仅体型异常,耳朵也有些奇怪,乍一看还真像只胖老鼠,她脸颊微红,飞快拿起那只兔子。
“这只归我。”她自己捏的,才不给别人吃。
明煦看着她将那只硕鼠圈到面前,活像一只护食的猫,圆润透亮的瞳仁微微瞪起来,显出几分气恼和别扭。
他看了会儿,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
那只硕鼠一看就不是出自母亲的手,想必是她自己捏的。
暗自好笑的同时又疑惑起来,他这位皇后近来对他未免关注过头了,即便王贺不想失去他这个无心作为的傀儡,以王蔻的性情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王蔻将那只胖兔子捧在手里看了会儿,才轻轻咬了一口,香甜绵软的红豆很快填满味蕾,大概因为是自己捏的,她竟觉得不比宫里御厨做的精致点心差,原以为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女孩子才会喜欢,明煦看着冷冷清清的,想不到也喜欢。
“我听江太医说,皇后前天在栖梧殿晕倒了。”看着她将那只硕鼠一点点塞进肚子里,明煦忽而说。
骤然听他提起那日的事,想到来自她爹的惊喜,王蔻一个不慎差点把自己呛到。
明煦伸手将刚斟满的杯盏推到她面前,为掩饰心虚,她忙端起来咽了口茶水。
谁能想到她爹会给她找面首,还堂而皇之地送进宫,虽然这事做的隐蔽,不会节外生枝,明煦问及时仍旧让王蔻吓了一跳,本来天子和权臣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她可不想在两人之间增添新的矛盾。
“大概夜里失眠的缘故,脑袋昏昏沉沉不知怎么的就晕倒了,不是什么大事。”
明煦望着她,状若无意地问:“我发病那天夜里,皇后也失眠了吗?”
王蔻神色倏然顿住,鸦青长睫轻轻扇动了两下,猫一样明媚剔透的眸子里流露出虚渺的迷茫。
“说来也怪。”她菱唇微启,有些迟疑,“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明煦问:“梦到什么?”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的时候,梦到陛下遇险,命悬一线,吓得我惊醒过来,左思右想心中惴恐,便匆忙赶到清晏殿想要确认陛下安好,结果竟真的撞见陛下发病,就急招了太医过来施救。”
明煦神色不动,对于这听来离奇的说辞不知是信还是没信,微微颔首,“皇后的梦当真及时。”
仿佛没有觉察到对方漫不经心的敷衍,王蔻继续往下说:“我也觉得匪夷所思,这几天辗转反侧,不断回想那个梦境,倒是有所感悟。”
大概出于好奇,明知道她满口鬼话,明煦仍旧配合地问:“皇后悟出了什么?”
“陛下福泽深厚,命不该绝,当有大作为,所以冬至那晚我才会在梦中获得警示,及时将陛下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王蔻说着,神色越发郑重了几分。
“那天过后,我反思己身想了许多,自我入宫以来,忝居中宫之位,却一直未能替陛下分忧,实在有负万民供养,对此深感惭愧,所幸如今醒悟为时未晚,往后我一定尽心竭力侍奉陛下,让陛下早日康复,专注社稷。”
这番话若是由阿谀谄媚之人口中说出来并不稀奇,然而偏偏是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效果就有些惊悚了。
看着王蔻面上诚挚的劝诫之色,明煦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最近几日天色转晴,院子里的积雪无声消融,被覆盖的冬青展露出繁茂苍翠的枝叶,微风拂过时,便簌簌抖落零星雪渣,越发挺立起来。
明煦对着院中残雪思忖着方才王蔻的话,头疼地揉了揉眉。
福守恩觑见他神色,忍不住说:“奴婢窃以为皇后现在对陛下上心,岂不是好事。”
正如江太医所言,帝后和睦利于社稷,除此之外,身为大司马爱女,王蔻的影响力不容忽视,若非如此陛下也不能轻易获得韦姬的消息。
福守恩深知陛下对大司马不满,对皇后也没什么好感,可这些天众人对陛下束手无策的时候,是皇后想方设法让陛下服药进食,而且若没有那天晚上皇后及时发现陛下病发,后果不堪设想,这些事陛下或许不在意,但福守恩没法忘记。
“奴婢斗胆猜测,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如此上心。”
那日看到皇后默默守在陛下床前的情形,福守恩便给她的反常找了个自认为合乎逻辑的理由,若非真心在意,怎会有那般关切模样?毕竟她从前向郁陵王示好的时候不也是关怀备至么。
他的话让明煦怔住,眼前浮现那双莹润猫瞳,心底微澜迭起,升起股飘忽不定的莫名情绪,然而摇摆片刻,终是否定了这个猜测。
从前虽然未曾关注过什么,但宫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主子,王蔻又是从不遮掩的肆意性子,声名这种东西她压根不屑考虑,有些消息无须刻意打探就能传到耳朵边来,该知道的事情他自然会知道——王蔻对明恪的关注三年未见消退,如今怎会无缘无故突然移情?
“陛下龙章凤姿,远胜郁陵王,皇后会喜欢也不奇怪。”
在福守恩看来,他家陛下母族燕淄韦氏,大儒辈出的门第,在当地声名极盛,除了病弱这一处,无论是出身性情,品貌行止,还是禀赋学识,都不是郁陵王能比的,皇后从前看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明煦并未将福守恩的话当真,现在想不明白的,以后总会有答案,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默默转到书案边,碾开笔墨写起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