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水榭内,时不时响起水花翻涌声。
如今这个季节池子早该结冰了,然而濯缨水榭底下的一池锦鲤仍旧活蹦乱跳,恣意悠然,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里可谓一道靓丽风景。
概因皇后喜欢这项消遣,池子底下颇费心思地挖了地龙,纵横交错环绕着台榭,纵然别处滴水成冰,池中锦鲤仍旧踊跃鲜活,丝毫不受寒气滋扰。
王蔻坐在厚实的毡席上,懒洋洋倚着栏杆投喂鱼食,宫娥或烹着热茶,或调制熏香,或拨弄丝弦,各司其责随侍在侧。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远远瞧见一个内侍朝这边走来,不多时在水榭外顿住脚步,恭敬施礼,“奴婢给皇后请安。”
支着脑袋斜睨过去,发觉十分眼熟,正是那天晚上手抖喂不进药的那个,王蔻想了想,似乎叫福守恩。
“何事?”
福守恩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她,满面愁苦地开腔,“若是旁的小事,不敢叨扰皇后,奴婢们着实没法了,陛下不肯服药,怎么劝都没用,恳请皇后想想法子吧。”
寻常福守恩也不敢求到皇后跟前,明煦才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身体虚弱得厉害,哪经得起折腾,别无他法才寻到此处,毕竟从发病那天晚上皇后的反应来看总不会置之不理。
王蔻将手里装鱼食的彩绘陶罐放下,侍女立即递上鎏金雕花手炉,她接过来放在怀里,问道:“陛下从前也是这样吗?”
那天不欢而散后,她便未踏足清晏殿,明煦的消息倒是有传来,一整天滴药未进。
若没有那个梦,依她的性子是再不愿去清晏殿讨没趣了,但是一想到梦里情形,又忍不住烦躁起来,万一那病秧子自个儿把自个儿作死了怎么办?
福守恩垂着脑袋回答,“早些年的时候,陛下虽然不喜,还是会配合服药,近几年要让陛下服药却是越来越难了。”
王蔻原本以为那天夜里发病是偶然,没想到明煦一直有不喝药的毛病,就算没死在那天晚上,以他的身体状况,没准也会死在别的哪一天,梦里的情形还是会发生,不过早晚的事。
水榭虽然临水,但围着厚实的毡帐,隔绝了冬日的寒意,然而此刻王蔻心底却直直窜起凉气,全然没了逗弄锦鲤的兴致,再也坐不住,匆匆起身往清晏殿行去。
皇后每次出行都前呼后拥,声势浩大,明煦在殿内便听到动静,却恍若未觉,眉头都不曾动一下。
王蔻进到寝殿,看到明煦苍白如纸的面色,再看一眼案几上早已冷透的汤药,实在不能明白,有那么多人想活活不了,怎么他就偏偏一心求死。
夫妻三载,并无多少情分,彼此亦是互相看不顺眼,这个时候跟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毫无用处,反倒徒惹厌烦,而她也没耐心跟人软磨硬泡。
广袖一拂,重重在榻前坐了,王蔻开口问道:“陛下怎样才肯服药?”
衣袂带起的风声落在明煦脸侧,宛若刀裁的鬓角处,发丝颤了颤,斜倚在榻上之人仍旧阖着双眸,浓密的长睫鸦翅一般覆着眼睑,丝毫未有波动。
“我曾听父亲说过,人活在世上,必然有所求,只不过有的人表现得急切,有的人表现得淡漠,急切的人以为,所求在眼前,触手便可及,难免形之于色,淡漠则是因为,心知所求太过遥远,难以触及,失却了向往,欲念不为人知,并非真的生无可恋。”
王蔻将目光落在他凝着霜雪般无动于衷的面孔上,继续说:“难道陛下心之所欲便这么不可告人,连诉之于口都不能?”
室内静默片刻后,明煦长睫掀起,缓缓睁开眼,分明是年轻的面孔,眸子却深沉如渊薮,仿佛无月无星的夜里,连微弱萤光都泯然无踪的寂静阒暗,这样极致的黑,让王蔻联想到了雪,那股哀莫若死的了无生趣,就像置身在茫茫无边的雪原里,磅礴苍凉的雪色呼啸着席卷过来将人淹没。
看着这样的眸子,王蔻心里也像是覆上一层惨淡雪色,梦醒之后,她以为自己寻到了生机,只要将保命符攥在手里,家族便可无忧,却未曾想到,这保命符就像风中残烛,一个不经意就要自毁熄灭。
她心里正一片寒凉无处安放,忽而听到明煦开口了——
“从前我喝药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喝了药就不难受了,病就会好了,我总以为是真的,可后来还是会生病,下次喝药的时候,她依旧这么说,哄人的话一模一样,换个说法都不会,可我还是喝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他语气虚弱,调子轻缓平直,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王蔻起先听得迷茫,直到他慢悠悠讲完,她看着眼前冰雕一般缺乏生气的面孔,忽而领悟到什么,眸色微动,思索片刻,便倏然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清晏殿。
直到那风风火火的影子从殿内消失,明煦依旧定定看向垂落身侧的彩绣盘金帐,良久都没有动一下。
青蒲见王蔻匆匆走出清晏殿,不解地问:“皇后这是去哪?”
“出宫。”
宫中禁卫多是王氏子弟,身为王家人,想要出宫并没有多麻烦,不到一个时辰,一乘再寻常不过的青帘马车悄然停在大司马王贺的府邸门口,侍女拉开门,王蔻踩着轿凳迈了出来。
得知女儿回府的消息,王贺甚是高兴,喜滋滋地从房间里迎出来。
“蔻蔻今日怎么突然回家了,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叫人准备。”
王蔻走进屋子,摘下幂篱,解下紫貂裘,看着父亲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想起梦中他惨死乱军之中,尸身遭人争相砍杀的传闻,心里不由暗自庆幸,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来得及逆转。
“提前告知的话,爹又要兴师动众了。”
若是从前她不会在意这些,现在她不愿意自己再次成为别人攻击父亲的理由之一,故而今日回府十分低调,旁人一定想不到她会坐在那样寒碜的马车里。
在榻上入座后,王贺问道:“蔻蔻在宫里可还顺心?”
“有姑祖母在,我能有什么不顺心的。”
太皇太后王贞,是王蔻的姑祖母,王氏能有如今的地位,大半功劳要归于这位熬死了四位皇帝的太皇太后。
王蔻记挂着不肯服药的明煦,无暇同王贺寒暄,径直说:“我这次回家,是想求爹一件事。”
王贺看着她急切的模样,思忖片刻,终是妥协,“蔻蔻,你要是当真喜欢那个明恪,还得再等等。”
王蔻莫名其妙,“关他什么事?”
王贺叹了口气,“我听说这阵子陛下不肯用药,现在不太方便,等过阵子……”
话没说完就被王蔻急急打断,“我正要同爹说这事,陛下怎么都不肯用药,恐怕唯有韦姬才能劝得动,恳请爹同意让韦姬与陛下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