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渡界。
无乐慧师闭关的石室外,本该是波澜不兴的宁静,却突然卷起一阵清风,沙石滚动,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打破了平静的湖面。
“唔,尊驾是谁?既然有事前来三宝殿,何必遮遮掩掩,藏头缩尾。”无乐慧师发声道。
“不敢,只是不想落得不请自来的恶名,故而特意吹起一波秋池,以引起主人的注意。”
说话时,只见一道天仙般的身影踏着清风,从天而降,其旁飘花如雨,步步生莲,素白的袍子,长及膝的漆黑云发华丽而隆重的倾泻了一身,惊为天人的眉目,淡然冰冷的目光,璎珞轻舞,暗香浮动,乍一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得道仙客。
“恕贫尼眼拙,不知阁下是三教六宗的哪位,登门拜访有何赐教?”
这名仙气环绕,出尘缥缈的俊美男子笑了起来,似乎是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他开口道:“在下非是出自三教六宗。”
在这方天地里,除了三教六宗的修士,便只剩下……
无乐慧师立即生出警觉,戒备道:“你是天魔!”
“只因为身份不同,便立即改变态度,执着于外相皮囊,你生出分别心了。”
无乐慧师厉声道:“邪魔妖孽,人人得而诛之,除魔卫道,同你没什么可说的!”
一念动,杀意起,风起云涌!
然而,这股杀气在传递到俊美男子身旁时,就化作清风徐云,烟消云散,仿佛他所处的那片空间是一方世外桃源,独立于大千世界之外,不受外界影响。
“人有好人坏人之分,魔难道就没有善魔恶魔之别吗?一杆子打翻一船,不觉得这种行为有违佛法教诲吗?”
“哼,佛法教诲,唯有金刚怒目,明王净世!”
心念一动,便有狂沙大作,一粒粒硬胜金刚的梵星砂带着堪比剑气的锋芒迎面刷去,所过之物,所有物体都被冲刷切割成微小粒子。
这些砂子乃是星域中流落下来的宇宙尘埃,亿万年之中,诸天星辰寿命终了,爆炸之后所剩下的劫灰,经大梵真法祭炼而成,随便拿出一小颗黍米粒大的晶砂,也比大山还重,此刻借着一股三昧神风,匝地狂卷过去,方圆百里都开始地动山摇,轰鸣咆哮!
然而,这些梵星砂在靠近俊美男子时,竟而自行绕道,好似不忍伤害到对方,转了一个弧线,避了开去。
无乐慧师心中惊疑,先是怀疑对方手段了得,夺了她的梵星砂,可随即又发现自己依旧能随心所欲的操控梵星砂,并没有任何被人夺取的迹象,于是她判断是对方扭曲了空间,使得梵星砂无法近身。
当下无乐慧师再催法力,使得所有的梵星砂狂暴起来,不再依照特定规律运转,而是颠覆上下左右的秩序,混乱的暴动起来,甚至还会出现两粒梵星砂相互碰撞,激荡出霹雳星火的“事故”。
狂暴中的梵星砂如同一方灰蒙蒙的砂罩,罩住了俊美男子,可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没有一粒梵星砂击中男子的身体。
无乐慧师能感应到对方所处的空间并没有扭曲,真正改道的是梵星砂本身,而非环境,当下出声问道:“你做了什么?”
俊美男子笑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它们知晓了我的慈悲心和仁善心,须知一切众生,于佛眼中,本无不同,焉能助你杀我?它们生出了慈悲,生出了不忍,自然就消了杀念。”
“区区邪魔,竟也敢妄谈佛法,你是想效仿魔王波旬,曲解佛经,坏吾佛法吗?虽然佛说众生平等,可也这众生也分有情众生和无情众生,梵星砂本属无情众生,没有八识,也没有感情,何来慈悲和不忍。”
“若是寻常的砂子,或许没有生命亦没有感情,但你的砂子不同,此砂取自星辰残骸,在亿万岁月中孕育出了一点真灵。佛法中,草木属于无情众生,你砍了草木,草木不会叫痛,也不会报你的仇,但有的时候,当砍了一棵大树后,结果就遭到了报复,因为报复你的那个不是大树,而是在树中孕育的灵,此灵便是有情众生,这些砂子亦是相同的情况。”男子细声软语的解释道,声音就像是百灵般清脆动听。
尽管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可这么一番简简单单的交手,令无乐慧师察觉到,对方的修为怕是远在自己之上,虽然无法准确的看出底细来,但至少也是巅峰层次的界域强者,高深莫测。
她并未生出恐惧,抱着舍生取义的觉悟道:“今日我不敌魔威嚣狂,唯一死耳,但邪不胜正,他日会有人替我报仇,本界的魔军早已大势已去,你逃不出四宗联合的天罗地网!”
“阁下误会我的来意了,今日我来此登门拜访,并非打算炫耀武力,而是想跟阁下探讨佛法。”
俊美男子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拈住了一片随风飘来的花瓣,放在鼻尖轻嗅香气。
无乐慧师冷笑:“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效仿魔王波旬了。《佛藏经》卷中说‘舍利弗,恶魔于今犹尚隱身,佐助调达,破我法僧,如来大智现在世故,弊魔不能成其大恶。当来之世恶魔变身作沙门形,入于僧中,种种邪说。令多众生入于邪见,为说邪法’,你是要引我入邪见吗?”
她自觉纵然神通不敌对方,可也绝不会被其言语所动,只要抱定心念,如磐石不摇,哪怕对方说得天花乱坠,神通显影,乾坤异变,于她也只是过耳清风。
这信心并非没有端由,当初她的前生转世时借用了斩三尸的法门,一分为二,她为善体,而沐恋花为恶体,正因为拥有天生善心,所以她才能凭借中上之姿,在同辈中脱颖而出。
禅渡宗的修行功法于体质天赋的要求只是泛泛,更看重心性修行,天赋优异的弟子在修行前期或许会有优势,可越往后,这种优势就越不明显,反过来心性坚定者能一步一脚印,突破层层关隘,获得更高的成就。
正是凭借一颗天生善心,无乐慧师才能跟上岳鼎这类妖孽的脚步,勉强望其项背。
俊美男子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思,却不以为意,笑道:“世人只记得波旬逞凶,佛祖流泪的典故,却忘了释迦牟尼成佛时所受的考验,魔者,磨也,是为磨砺。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世上最痛苦的非是无法消去心头烦恼,而是不明白自己的烦恼为何物,魔障却能助你认清烦恼,比丘脱去业障而后证果位,便是如此。”
传闻释迦牟尼即将成佛,无尚祥光彻照天地,冲上死亡与欲念的魔宫。
魔王波旬是欲界第六天的天主,看到释迦牟尼即将成佛,惊恐万状,于是叫嚣着一定要阻止释迦牟尼成佛,他急忙派三名魔女蛊惑佛祖,三名魔女一名叫爱欲,一名叫贪欲,一名叫乐欲,她们盛装严饰,款款微步来到释迦牟尼前殷勤献媚,竭尽种种妖娆之态,可释迦牟尼深心寂定,对魔女的挑逗毫不动心,犹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
彼时尚未成佛的乔达摩太子训诫她们道:“你们形态虽好,但心不端正,好比精美的琉璃瓶满盛粪秽,不自知耻,还敢来诳惑人吗?”
随后又使法力,使魔女得见自身恶态,只见骷髅骨节,皮包筋缠,脓囊涕唾。
魔女见状,匍匐而逃。波旬见魔女引诱没有成功,十分震怒。他自恃神通,带领众魔兵、毒虫、怪兽,带上毒雷、毒箭,来到释迦牟尼座前。
波旬威胁说:“如果太子你不立即回到皇宫去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却妄想在这儿成佛,我就让你粉身碎骨,死在树下。”
悉达多太子专心修行,面对波旬的威胁一点儿也不恐惧。
波旬命令魔军雷箭齐发,结果毒雷、毒箭射到释迦牟尼近处皆纷纷散落。
释迦牟尼佛告诉凶恶暴躁的波旬:“我所以得成菩萨道是因为从无数劫以来,积集了无量福德智慧,圆满了六度万行。你来攻我,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吗?”
说完后,释迦牟尼就身放净光,使得魔众尽皆跌扑。
波旬听后更加不悦,又发动进攻,无奈他根本无法冲破佛祖周身的圣洁之光,狼狈万状,只好承认失败,最终释迦牟尼渡劫而成佛。
这则典故无乐慧师自然是听过的,而且对方从头到尾也并没有在说歪理,非是为强辩而辩,因此尽管她依旧抱持着戒备心,却也不能强词夺理的诬陷对方在妖言惑众。
“我曾有缘得到佛门经文《大智度论》,在东方净琉璃世界修行过一段佛法,晓得佛门有三法印,是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以及涅槃寂静,符合这三点的才是正法,不符合的皆属外道,若入佛陀智慧海,花开见佛悟无生!”
“通达无碍者,得佛法印故,通达无碍;如得王印,则无所留难。问曰:何等是佛法印?答曰:佛法印有三种:一者、一切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二者、一切法无我;三者、寂灭涅盘。”无乐慧师直接背诵出来,“这便是《大智度论》中关于三法印的记载,却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最粗浅的佛理,即便是初入门的小僧也知道。”
俊美男子不在意对方言语的讽刺,笑道:“这世上的大道理,原本就都是在最粗浅的知识中,可是,知道与领悟终究不同,很多人知道这些道理,但要他去身体力行,他便万万做不到。其他两法印且不论,光说这诸法无我,若要解脱,必须先破我执,若要破我执,则先放下我有。佛友想证菩提心,便该放下与半身的恩怨,如此才能无牵无挂,得证诸法无我。”
无乐慧师冷笑:“果然,从你说要讨论佛法开始,我便知道,你肯定要提这一茬,原本这一秘密就不难打听,以秘魔窥探人心的本领,自然能够知晓这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劫数。你探见了他人的弱点,就免不了要趁虚而入,借题发挥。可惜,此事乃是我此生最大的业障,我又怎么会视而不见,对其置之不理呢?我得师尊教诲,早已将个中关键想得通透,否则便连天人界限那一关都迈不过。”
俊美男子伸手请道:“哦,愿闻其详。”
“你们都说放下,可若不拿起来,又如何放下?待拿起后,觉得太重,背负不了,于是便说什么放下,其实这已不是放下,而是逃避了,只有背得起的人才有资格说放下,背不起的人可没有说放下的资格。”
“一直背着,不觉得累吗?”
“是很累,所以必须将它化解。若只是放下,它依旧存在,也许会出现在脚边,也许会出现在身前,不断地妨碍你的前行,因此与其以放下来逃避,倒不如直面它,将它从这世上化解。恩怨不存,那么即便没有放下,也已经等同放下。”
俊美男子拊掌道:“说得好,与其逃避,不如直面,这便是地藏菩萨能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的原因,他没有放下,而是同样选择背负,可谁又会说地藏菩萨不懂诸法无我呢?”
无乐慧师不予置评,来自天魔的称赞,只会让她更加警惕,而不会放松半分。
俊美男子停下了拍手,话锋一转:“但是,佛友的情况似乎略有不同,因为你与半身之间的纠葛,非是一方选择放下就能解决,必须双方同时放下才能化消。在常人看来,觉得这股业障如同一根绳子,拴在两位的手中,只要有一位放下,另一位就能一起获得自由,其实不然。你与半身宿世纠缠,为善为恶,本是一体,这根绳子是将两位捆扎在一起,只有一人放下,绳子并不会解开,只有两人一同放下,才能挣脱束缚枷锁,消去未来的劫数。若对方没有选择放下,佛友又打算怎么办?”
这一问题无乐慧师早已想过,当下斩钉截铁道:“你既然提到了地藏大愿,就该明白我会作何选择。舍妹若是不悟,我便亲身入地狱,渡她过苦海,纵使同坠无间,亦无所惧!”
“说的好!大智大勇,令人敬佩。”俊美男子再度拍手鼓掌,面上笑容更盛,“可是,佛友想过一种情况没,如果对方不需要你来渡了呢?如果你的半身,已经自行脱离地狱,放下恩怨了呢?”
“这怎么可能?”
俊美男子质问道:“为何不可能?因为她是恶体,你是善体,所以她就一定会沉沦,而你一定能超脱?因为她是魔教弟子,而你是禅宗弟子,所以她就需要你来渡她?这是我执,也是傲慢!”
无乐慧师微微生出怒气,但随即平复下来。
她没有忘记最初的方略,只需将对方的言语视为清风,视为诈术,不放在心上,那么无论对方说什么,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所谓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凭这种手段,也妄想动摇我的禅心!”
“禅心若无破绽,他人如何能动摇得了?能动摇禅心的,永远是禅心本身。你觉得在下在撒谎,那何不推算一下,在下所说是真是假,利用双身之间的宿命联系,应该不难得知结果。”
无乐慧师登时陷入两难境地,她的确可以推算出沐恋花的情况,可若是结果真的如对方所说的一样,那她又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
对方既然言之凿凿,显然是对结果充满信心,不可能作假。
可要是她拒绝推算,岂不是等于变相承认对方所说是真,所以她才不敢去知晓结果,对自己掩耳盗铃是没有意义的,这份恐惧同样将成为她禅心最大的破绽。
无乐慧师决心将对方的话都当做诈术,可在事实面前,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并不是她想怎么认为就能怎么认为的。
“你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渡别人,却不知这地狱里只有你一人,对方早已得到解脱,放下我执,真正需要被渡的人,是你啊!”
俊美男子扬起嘴角,笑意灿然。
谁说只有邪论才能引人堕落?
无需曲解佛经,佛法正言一样可以逼人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