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法兰的外城树荫摇曳, 羽毛斑斓的雀鸟落在梢头, 白鸽在砖红色的房顶驻足, 街上的行人们熙熙攘攘, 周遭的景物生动鲜活到有些不真实, 鸟雀振翅时羽毛摩擦空气、游人的絮语伴随着呼吸和心跳,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世界的呼吸仿佛都清晰地传入耳际——

然后, 他伸出一只手, 准备接过那个酒桶。

“希望您的夫人会喜欢——虽然我觉得孕妇该少喝点酒。”老板不太确定地说, “说实话, 像是你们这样年轻的父母更应该多注意这些。”

“谢谢。”

少年声音温和地说,他也许在微笑,也许没有,“……你的钱。”

他的打扮就像随便一个游客, 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肌理流畅的光洁小臂, 付钱的时候就抬起手, 凌厉腕骨上晃动着一串雕镂精致的金环,每一枚手环上都镶着细碎的钻石。

明艳的骄阳在清澈的钻面上折射雀跃, 散出无数璀璨的光点, 刺痛了那些窥伺而来的目光。

少年恍若未觉, 他一手接过酒桶,另一只手递出攥紧的银币,似乎不太愿意交出去, 然而最终他只是选择扭过头去,不去看自己手中的钱币,仿佛这样就能好受一点。

“……您真是太慷慨了。”

老板高兴地说,他接过那一小把银币,还没来得及数清楚,几道矮小的身影窜过来,他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凑近了,其中一个撞在老板身上,老板显然不是第一次吃亏了,在看到那群人的第一时间,他在握紧银币的同时就另一手还按住了自己的口袋。

老板松了口气,“我就告诉过你们,一定要小心这些人,已经有很多游客被……”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面前那个容貌隽秀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那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已然跑远了,法兰外城的街道四通八达,并没有一般城市里那些狭窄曲折的贫民窟,然而,在接纳了远近村镇的流民们之后,纵然是圣城的环境也受到了影响。

教廷为他们搭建了一些木板房子,将外城的一片区域用来容纳流民,因此这里变得相当混乱,许多居民们都不愿意靠近,圣骑士们也只能不太情愿地来巡逻一趟,毕竟有些胆大的人甚至敢从他们身上偷东西,上面还命令他们不能随便杀人。

高高低低的房屋让这条街道变得稍显拥挤,几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转过弯来,忽然停住了。

银发少年逆光站在不远处,他身量修长又并不孱弱,伫立在前方投下长长的阴影,孩子们惊恐地后退。

他看上去也没有很生气,不知道是习惯了这种事还是在压抑自己,“你们想要什么?”

“你说什么?!”

一个男孩壮着胆子开口,将手中的两枚镶钻黄金手环藏到身后,掌心里满是汗水。

少年神情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幽深的霜蓝色眼眸射出令人胆寒的冷光,“还给我。”

与此同时,周遭房屋的阴影里逐渐浮现走出几个人,他们其中甚至还有人手持精铁打造的兵刃,看姿态仿佛是身手不错的雇佣兵一类的人物。

少年歪过头,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这就是埃尔维斯的圣城,你们以为那个假仁假义的蠢货怜悯你们这些蝼蚁吗,还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配成为祭品,所以他才装装样子——如果他真的可怜你们,你们也不至于穷到需要打劫旅客了。”

他的通用语说得非常流畅,显然是惯用这种语言,然而周围的人哪怕听懂了,却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只以为这是个脑子不好的有钱人。

“把你身上的钱都拿出来,”有个男人咬着牙说,“金币,银币,所有首饰,快点!”

少年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我也很穷,我父母被人害死了,我没有多少钱,我还要攒钱为我的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女儿打首饰——”

“求你了,”另一个年轻些的人说,“我弟弟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的妹妹失踪了,我们甚至没力气出城找她!”

“我不在乎,”少年转过头来,“我又不是引发兽潮让你们沦落到这种境地的人,我不为这个负责,所以别来找我。”

“你这个人渣!”

那个男孩大声喊,他举起那两枚黄金手环,璀璨的碎钻挥洒出一片光点,“你那么富裕!看看你的首饰!我们只要一点钱能从那些人手里买点面包——教廷发给我们的食物都被那些更有力气的人抢走了!你并不缺钱!为什么不能给我们一点!那些像你一样富有的旅客们都这么做了!”

“我有多少钱也和你没关系,那些旅客?他们也只是怕死而已。”

少年的表情停滞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伸出手,“给我,我不会杀死任何人。”

男孩攥着那两枚黄金手环不断地后退。

旁边却有人忍不住扑了过来,一边咒骂着一边伸出手,试图扯下他的耳钉,另一个人去抓他的手,试图想扯下另外几枚金环,还有人想从背后拽他的项链。

少年被他们围在中间,霜蓝的眼眸中阴云翻涌,丝丝狂暴的怒意逐渐涌现出来——

偏偏这时候,那个男孩竟然用力地将手环丢了出去,落在墙角浑浊的水沟里。

水中泥泞肮脏,散发着腐烂的恶臭,粘稠的液体和不明的骸骨在水面翻滚漂浮,多看一眼都令人觉得恶心。

男孩看到少年怔住的神情,还挑衅般地露出一个笑容,仿佛感觉无比舒畅,“你们这些该下地狱的有钱人!你不是不怕死吗,那你就去死吧!”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弯起嘴角,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透露着扭曲的疯狂,以及无尽嗜血的冰冷杀意。

“你们胆敢——”

他一手扣住右边那人的腕骨,猛地向外侧一折,在清脆的骨裂声中,他又用力一扯,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血花喷涌而出,泼洒到灰白的石墙上,一条血淋淋的手臂被他直接撕了下来,紧接着,他左侧的人被拦腰斩断,脸上狰狞的表情还没褪去,就看到自己的上身远离了双腿!

接下来是更加残忍血腥的画面,这场毫无疑问的屠杀一直进行,血色染红了整条街道,那些在恐惧中后退的流民、以及出生在那些被兽潮摧毁的村庄的雇佣兵们,不过一瞬间就死得满地都是,剩下的活人们尖叫着想要逃跑,却被半空坠落的冰锥穿胸而过,鲜血染红了剔透的凝冰,他们被钉在了地上,绝望地垂下了脑袋。

圣骑士们终于被惊动了,他们出现在街口,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因为这人的精神力甚至压在半神之下,所以圣城里的大天使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异常,他们也是巡逻经过这里才看到这屠宰场般的画面。

有个从来没上过战场的年轻骑士直接吐了出来,大部分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毕竟这场景实在是十分令人恶心,几个圣骑士拔出了兵器喝令他停下。

少年恍若未觉地甩掉手上两截断裂的肢体,他歪着脑袋注视着向他接近的圣骑士们,此时他眼中的世界血色晕染一片鲜红,那些大陆种族们晃动的身躯变得影影绰绰。

他们看上去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却妄图让神祇向他们屈服——

“不。”

少年有些痛苦地说道,他的手掌在身侧垂落,指缝里满是血浆,衬衣被染得鲜红,然而身上没有哪怕一道伤口,衣服也未曾被钩破一条丝线。

圣骑士们蜂拥而至,他们举起布满利刺的盾牌、精钢铸造的长剑和刺枪,银发少年低着头伫立在血泊之中,身边是横七竖八的残缺的尸体,还有许多无法辨认的东西,他一言不发地缓缓抬起手,注视着在手心里蔓延填满了掌纹的鲜血。

“我从来没有——”

一阵萧瑟的冷风吹过这条狼藉血腥的街道,卷起了尘埃与落叶,沟槽里的污水泛起涟漪,刺骨的凉意横空弥漫。

银发少年抬起头来,冰蓝的眼眸卷起风暴,他的视线穿过这些骑士们,望向遥远的内城圣殿。

“亲爱的,抱歉,我的一生都在流亡,”他用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我从来没有真正解放过自己,而这种力量,我生而拥有能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我早就明白这一点,它让我陷入混乱、让我感到饥渴,让我想要知道肆意使用它的感觉,倘若我永远都无法成为我自己,我还为什么要活着?”

少年目光空洞地向前走去。

全副武装的亚龙们惊惧地停住了脚步,有的骑士差点被甩出去,他们莫名其妙地驱赶着坐骑,却发现这些龙族都陷入了异常状态,龙兽们畏畏缩缩地后退,甚至发出低声的呜咽。

一头暴龙开始口吐白沫,另一头迅龙甚至瘫倒在地上,然后亚龙们接二连三地昏厥倒地,还有几头失控般发起疯来,带着骑士一头撞进了附近木板搭建的屋子里!

紧接着是大天使们迟来的身影,半神们震惊地燃起圣火,尽管他们不太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对方看上去可能是个霜巨魔,然而身形却有些纤瘦了,再者气息似乎也不尽然一样,他们怀揣着这种情绪试探着挥剑,发现自己不够认真时已经晚了。

街道上飘落起充满诗意的雪花,半神们双翅上凋零撕裂的羽毛混在雪中,在冷风中飘飘洒洒,偶尔有一抹鲜艳的血色喷薄而出。

天使与人类的尸体混在一起,同样的破碎、同样眼存绝望,然后逐渐失去温度,落满积雪。

这场一面倒的战斗还在继续。

他一直在杀死所有出现在自己眼中的活物,从外城到内城,凄厉的风雪肆虐席卷而过,尸体也随之遍布街道铺满楼梯,血泊流淌染红了法兰的土地。

直到诸神的出现。

本来清晰的记忆开始变得十分混乱,似乎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视角。

她看到元素和魔法的潮流在空中交汇,崩裂的神力摧枯拉朽般冲垮了一切,神祇们的身影在呼啸的狂风与怒吼的冰雪中越发模糊,最后的画面逐渐变得遥远而失真,仿佛是涌出的泪水扭曲了眼中的世界,高天之上,光明神高举圣剑,古龙的哀嚎震荡着这片天地,头颅被斩断高高抛飞而起,身躯四分五裂。

整座圣城被风雪笼罩,昏暗得令人绝望。

“夫人,您没事吧?!”

“夫人!”

“——快来人啊,这里有位怀孕的夫人晕倒了!”

“……”

“我没事,我没有晕倒。”

恍惚中,那个年轻的女性开口了,声音甜美又忧伤,她凝望着风雪弥漫的圣城。

因为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在法兰上空进行的战斗,基本上没有波及城外的人,他们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震动,神祇们令人窒息的威压,不过也仅此而已。

在最初的担惊受怕之后,人们已经安静下来。

此时附近有几个好心人正担忧地看着她,只是很快发现她没事也就移开了目光。

人们只以为她是有亲人在城里而担心,更何况孕妇总是敏感的,因此也并没有多想。

圣城上方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鹅毛般的雪花在寒风中飞舞漫卷,朔风穿过霰雪弥漫的长空发出凄厉的哭嚎声,仿佛在哀悼那陷入疯狂而凋零陨落的神祇。

那人凝望着圣城天空中宛如悲鸣的风雪,失神地扬起一只手。

这力量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白皙的手指徒劳地划过虚空,唯有冰冷的空气从指缝间穿过。

却再也无法抓握,无法触碰。

一切已成定局。

不可拯救,不可挽回,因为她已经永远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

她叹了口气,然后微微低下头,几缕长而微卷的金发从肩上滑落,俯视着精致裙装掩不住的凸起的腹部,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等等我,赛尔,我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