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森林的深处, 遥遥传来一阵高亢又清亮的嘶鸣。
天使们的神情再次变化。
紧接着, 那让他们感到不妙的声音, 从单一的应和变成了多重奏, 听上去并不是完全重合的, 而是由高到低错落有致, 充满了让人心惊的默契。
此时他们目力所及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任何魔兽和动物。
红发天使叹了口气, “——是龙。”
在郁郁葱葱的森林中, 高耸的乔木树冠茂盛, 几乎遮挡了整片天空, 粗壮的藤蔓在地面上蜿蜒，又攀上布满地衣与苔藓的树干，周围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气息，只是倘若仔细分辨, 似乎还埋藏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道。
圣骑士们动作整齐地拔出武器，一时间各种神圣祝福从天而降, 无数的白色光辉如同从天际坠落的星辰, 接二连三落在他们的盔甲和剑刃上，显然他们已经顾不得隐藏力量了。
许许多多的绿紫蓝交加的身影浮现在前方的森林里, 他们的队列呈一字排开, 前后两排, 左右翼远远延伸到深林的阴影中。
这些龙族的羽毛颜色与这森林几乎融为一体，在快速奔跑时都难以辨认他们的存在。
因为身上有羽毛，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巨大的陆行鸟, 仔细看又能辨认出龙的特征，口中的獠牙和吐息时闪烁的毒火，而且很多部位也是被鳞片覆盖的，头上艳丽的羽冠在风中抖动，像是无数飘扬的旗帜。
一个全副武装的鸟龙骑士中队。
为首的队长裸身穿着皮甲，身上布满了蓝绿交加的花纹，背后交叉挂着两把弯曲的钢钩。
他拉起面甲，咧开嘴露出一口尖牙，一边刻意说着通用语，一边伸手拔出了背上的锋利的黑钢双钩，“欢迎来到密林战区——我的小可爱还从来没尝过天使的肉是什么味道。”
他一巴掌拍在座下的鸟龙脖子上，亚龙兽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抬起头发出了震颤丛林的长鸣。
周围的鸟龙们纷纷应和，龙吟声顿时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龙骑士队长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所有的鸟龙骑士全部拔出了武器，他们的武器并不统一，然而看上去却也不显得凌乱，队伍末尾两端的骑士们举起了号角。
号角吹响之时，不过几秒钟之后，密语森林的各个方向，全都传来同样的回应，悠远低沉的长鸣回荡在这片盛大茂密的森林里。
红发天使被那个人的话激怒了，正想要举剑迎战，金发天使拦住了她，“停下，绿石要塞已经不远了。”
密林战区的总督就在绿石要塞里，除了她本人以外，这样的要塞里至少也还会有两三个半神，随便来一个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而且，别说半神了，眼前这些鸟龙骑士就相当棘手。
“那我们先走！”
金发天使犹豫了一下，迎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手腕一抖，寒芒流溢的锋刃微微一动，在空中挽出一朵绚烂的剑花。
——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不完全是谎言，无论最后要怎样处置这个人，反正他现在是不打算杀了对方，只是，他不愿忽略这种不详的感觉。
所以，以防意外，先砍掉她的手脚。
女孩不闪不避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抓住了他的长剑！
苏玟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
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鲜血不断顺着剑刃滑落，然而各种疼痛交织着刺激她的感官，她几乎已经有些麻木了，那个人的话反反复复萦绕在她脑海中，许多画面交替着闪现而过——
家乡城镇上盛放的玫瑰和玉兰花，父母温暖的怀抱和满怀爱意的亲吻，卧室里昏黄的烛火和萦绕耳畔的歌谣。
最终，一切画面终结于寒冷的刀锋和飞溅的血花，以及，她完全不敢想象的那些恐怖画面。
恍惚间，她听见了元素精灵的絮语。
它们的声音宛如呢喃，又仿佛只是一种精神冲击的错觉，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唯有那种越发强烈的呼唤感一浪接一浪地涌来。
她慢慢地收拢了五指，脸容依然浸没在阴影中，唯有那双冰蓝的眼眸亮得惊人。
“……！”
金发天使震惊地抬起头。
忽然间，剑刃上翻腾起一阵白色的霜雾，其中夹杂着飞舞的霰雪，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握住剑柄的手指顷刻间失去了知觉。
一团爆发的血雾淹没了他的身躯！
无数根或长或短的尖锐冰棱，从他的胸膛和四肢里伸了出来，它们残忍地折断骨骼，穿透脏器和肌肉，撕裂经络和皮肤，将这具强健的天使之躯扎得千疮百孔，再无一寸完好的皮肉。
天使这一种族与恶魔力量相近，他们的身体经得起许多魔法冲击，更别提身为审判团的成员，他们相当擅长与魔法师作战，身上层层护盾足以抵御高阶魔法，然而，这种从内而外扩散而出的伤害——
另外两个天使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如此恶毒的魔法简直闻所未闻！
苏玟摇摇欲坠地向后退了一步。
难以想象的乏力感充盈了四肢百骸，最后的体力被一瞬间掏空，她本来就遍体鳞伤，此时全凭着意志才没有立刻昏睡过去。
红发天使睚眦欲裂地举起剑刃，“你！你究竟是什么——”
忽然间，三支挟裹着浓密风元素的箭矢，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半空中。
又惊又怒的天使们还来不及抓人，就被迫应对这撕裂空间而来的魔法箭矢。
他们试图闪躲，又拔剑迎战，那些箭矢却在风精灵的操纵下诡异地躲过了他们的攻击，然后，以一个相当刁钻的角度，插进了他们的胸口。
最后一根箭在空中徘徊了一圈，似乎没找到目标，于是直接射向了火蹄乌驹——
啪！
魔兽马身上的光锁应声而断，崩碎成空中弥散的光点。
火蹄乌驹哼哼唧唧地用前腿摩擦着地面，向她的临时骑乘者看了过来。
风精灵们的力量炸碎了另外两个天使的胸腔，他们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忙着抢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再也没有精力去管其他的事了。
苏玟用尽全力爬上马背，圣骑士们离她稍远，在震惊过后急忙来追她，只是这时已经晚了。
鸟龙骑士们驰骋而来，龙兽们灵巧地越过虬结的树根，避过空中交缠的藤蔓，漫天碎叶在空中飘舞，号角声在森林中回荡。
苏玟与他们擦肩而过，确认那些圣骑士们不会再追上来，就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抓着缰绳睡了过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又被一阵剧痛惊醒。
她的身体在剧烈的痛楚中痉挛起来，正想要挣扎，窸窣声响起，几根藤条迅速拉住了手腕，紧紧缠住膝盖，将她整个人固定在原地。
有人半跪在她面前，长长的棕色卷发披散在腰间，那个人上身几乎是赤|裸的，身上涂着蓝绿交加的油彩，正低声念出一串晦涩的咒语，口中獠牙雪亮，苔绿色的眼眸在夜间泛着鬼火般的幽光。
——食尸鬼。
苏玟在几乎夺走理智的疼痛中这样想着，她在赤色要塞里似乎也远远见过他们，这个种族战斗力和生命力不比血族逊色，只是据说在阳光下视力很差。
她低下头时发现身上的伤口似乎正在生长。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伤看上去大了很多，就像有人把她的胸腔和腹部全都割开了一样，此时此刻，新生的皮肉从伤洞里神奇地涌现出来，甚至破坏的脏器都在被修复。
那个食尸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中闪烁着妖异的红光，旁边躺着一只二阶魔兽大角鹿的尸体，尸体上正在慢慢变得干瘪，像是有人吸干了其中的血肉。
此时正值夜晚，森林的上方枝桠交错，遮住了黯淡的月光，周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好了。”
食尸鬼喘了口气，那些束缚手腕和膝盖的藤蔓抽离出去，苏玟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和腰上的伤，它们都痊愈了，只是皮肤上还残留着伤疤的痕迹，看上去狰狞又丑陋。
小姑娘声音嘶哑地开口：“谢谢你。”
那个人挥了挥手，似乎懒得理她，也可能是有些疲倦了，食尸鬼径直向旁边的空地走去，那里有一堆升起的篝火，火上架着一口相当大的锅，锅里血水翻滚沸腾，另外几个人正在伸手捞里面的肉，有人看到她走过来，向她丢了一块肉，她接过来塞进嘴里，然后越走越远。
苏玟还杵在原地，直到篝火旁边的人喊她过去，他们的恶魔语口音听上去稍微有点不同，只是也不影响理解。
一个人一边吃肉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她：“你是新月要塞的骑士吗，你他妈怎么会跑到这里？”
“我不是，那匹马是我朋友的，”苏玟愣了一下，她的脑袋莫名有点疼，也许是之前摔伤了，“……这里还是密语森林吗？”
一个黑发少女皱起眉，伸手往前面一指，苏玟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一片空地，而是一条从森林中延伸出的大路，他们把火和锅架在了路中间，“向前走就是图卡斯城镇了。”
苏玟感觉这个名字相当陌生，“这里还是密林战区吗？”
“你睡昏头了吗，”黑发少女抱起手臂，“图卡斯以南就是露珠平原，再往南就到米林菲诺密斯了。”
——那个词的意思是万象之城！
她现在居然进入了东大陆的南部？！
自己究竟在马上睡了多久？
对方又喊了一声，苏玟头疼地走过去，黑发姑娘嘟囔着给她一块肉，她饿得发昏，顾不得肉块刚从沸水里捞出来，还只撒了点盐，道谢之后就塞进嘴里，两三口就咽了下去。
“令人失望，”另一个年轻人满脸无聊地说，他用长长的舌头舔着嘴角，“我还以为天使的肉会有什么不一样呢，答案就是真难吃。”
——天使的肉？！
苏玟：“…………”
黑发少女托着下巴看了过来，“怎么，这让你很难受吗？”
苏玟环顾四周，发现这一圈食尸鬼都在百无聊赖地吃东西，他们的发色各异，闪烁着幽光的眼睛里倒映着火焰，有人正在啃骨头，骨骼在牙齿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还有人正在埋头吸着骨髓，然后猛地吐到了一边，脸上写满了嫌弃。
“我不知道，”
苏玟沉默了几秒钟，她以为自己会感到恶心，会当场吐得天昏地暗，然而并没有。
“我的朋友们可能都死了，我的父母被人开棺鞭尸吊在城墙上，你就是喂我吃魔兽的粪便我也无所谓了——我只是在想，这里怎么还会有天使？”
篝火旁边的小队成员们面面相觑，黑发姑娘正想说话，就发现那个金发小女孩哭了起来。
她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火焰，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神情也没有太狰狞，甚至还有些空白，仿佛是那种诡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
“有什么好哭的！”有人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想报仇就去报仇！哭有什么用！”
“你说你的朋友可能死了，”旁边的少女沉吟一声，“你没看到他们的尸体，也许他们还活着——我看到你戴着一个空间戒指，而且有魔法契约，想必你很有钱吧。”
“你愿意帮我去打听一下吗？”苏玟侧过头去看她，“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我有，高阶魔兽的晶核碎片也可以，我也不会在意你想趁我昏过去的时候拿走这个戒指。”
“昏过去？”对方挑起眉，“我们捡到你的时候，你根本就是死了，你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冷得像是尸体，队长说你不太对劲，所以我们把你扔在那个车上，途中随便抓了一只魔兽，然后队长才用血魔法救了你。”
苏玟看了一眼旁边装满木桶的推车，上面那些桶看上去像是酒桶，里面都是空的。
“你们要去人类的城镇买酒？这个钱我来出，只要帮我打听一下我的朋友们是不是还活着，还有，你们刚才杀了一个天使？”
“一个天使，”之前为她治疗的食尸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用了某种追踪的方法，传送到你的尸体旁边，用匕首把你的肚子打开了，就好像你吞了他的宝物一样——然后，我们杀了他。”
“啧，恶心至极，”有个食尸鬼少年嫌弃地扔出一根腿骨，“我说了这是个糟糕透顶的想法，哪个蠢货会觉得天使很好吃呢？还不如早点去图卡斯的酒馆。”
“我说了那个时间城里的酒馆肯定没有空桌。”
黑发的食尸鬼少女不满地说，“而且我已经受够了那些喜欢胡乱发出挑战的兽人，重点是他们根本不经打，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些厉害的人物出现呢？”
“大人物才不屑和你动手。”
他们没好气地吵来吵去，过了一会儿，食尸鬼少女才想起刚才的对话，无聊地咬着一根手骨，用那双鬼魅般的绿眼睛看了过来。
“你，那个混血恶魔，光给我们付酒钱可不够，听听你那可笑的中部口音，我要去高兰平原给你打听消息，拿个高阶魔兽的晶核来玩玩差不多。”
苏玟：“……”
她环顾四周，再次回过头，“你在叫我？”
食尸鬼白了她一眼。
苏玟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伸手向头顶摸去。
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一对娇小的、嫩芽般的犄角。
——它们如同早春破土的笋尖，毫不起眼地隐藏在发丝里，散发出某种破茧般令人清醒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