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部勘太郎说:“你明天得好好加油哦。”这里是仙醍市闹区,某老旧公寓顶楼一家酒吧的包厢里。此时华灯初上,酒吧还没开始营业,但服部勘太郎是老客户,店主破例让他提早入店。包厢内非常宽敞,有张足以容纳六人的大桌子,此时只坐了三个人,分别是山田王求、仙醍国王队老板服部勘太郎以及总务部部长三田村博树。服部勘太郎坐在山田王求正对面,三田村则坐在勘太郎身旁。
“您指的是连续比赛全垒打的纪录吗?”山田王求一边将筷子伸进盘中一边问道,实在很难相信服部勘太郎竟然会对那种纪录感兴趣。这个人所追求的应该不是利益、名誉、记录或比赛结果,而是某些更抽象的欲望。山田王求已逐渐熟悉服部勘太郎的脾气,知道这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生活的原动力只来自于“觉得好玩”这种单纯的情感。而当初服部勘太郎允许他入队,多半也是基于相同动机。
“有没有创纪录根本不重要。像你这样的天才,创了纪录也不算新闻吧。”服部勘太郎说道。他虽年过四十,依然面皮白净,留有孩童的稚气、天真与残酷,就像是以虐杀昆虫为乐的顽童。“那个纪录保持人叫什么来着?车田吗?那家伙跟你比起来,根本是个凡人,大家把他捧成了棒球巨星,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就逊色多了。”
山田王求自从入队后,便被服部勘太郎唤作“天才”,山田王求知道他这么叫既非取笑也非奉承,所以只当作没听见。
“你看看,本季开赛到现在,几乎所有纪录都是由你遥遥领先啊,其他人都只是在争夺第二啦。”
“那我该为什么加油?”
“为什么都好。你小时候没看过特摄战队真人表演吗?当战队陷入危机时,一旁的主持人大姊姊就会说:‘大家一起为战队加油!’然后孩子们就会大喊:‘加油——!’天才就跟战队一样,观众随便喊声加油,你们就必须办到。”
山田王求想不透个中逻辑,只好沉默不语。
“不过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天又被故意四坏该怎么办?如果又受到阻挠,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山田王求淡淡回道:“其实都好,就跟天气一样吧。旅行当天会不会下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与其看着天气预报怱喜怱忧,倒不如坦然面对任何天气。下雨就撑伞,晴天就穿凉快一点。”
“拿天气来比喻棒球?”服部勘太郎笑道。
“我父亲说过,上场打球就跟天气一样。”
“真是个好父亲。”服部勘太郎拿起啤酒杯一口喝干,转头对三田村博树问了声:“对吧?”但三田村博树不置可否,似乎不太想承认杀人犯是个好父亲。
“您赌哪一边?”山田王求问。服部勘太郎嗜赌如命,经常参与违法的赌博行为,连山田王求都知道。之前服部勘太郎赌些什么,山田王求并不清楚,但自己入队后,服部勘太郎常拿他会不会击出安打、会不会打出全垒打、会不会被三振、会不会创纪录等事情与同伴对赌。山田王求对此没有特别感想,也不打算干涉。
“我当然赌你会打全垒打呀。”服部勘太郎笑着回道,但山田王求无从判断这是不是真话,转而窥探三田村博树的脸色,但三田村始终一脸严肃,默默动着筷子,俨然只当自己是个秘书。山田王求心想,这两人应该不是同性恋,互动却像结缡已久的夫妇。“您今天找我出来,只是要叫我加油?”
“忽然想见见你呀。此外我还想告诉你,我不久前想到个好点子哦。”服部勘太郎兴高采烈地说道。山田王求看着服部勘太郎的表情,想起了津田哲二的孙子。当小孩子说出“我想到个好点子哦”的时候,多半不会是什么好点子。“王求,你知道美国那个贝比·鲁斯吗?听过吧?”
山田王求点点头。这么有名的人物当然听过。
“不是说贝比·鲁斯曾经做出全垒打宣告吗?打击前先伸手指向外野看台,接着挥棒一打,球果然飞到外野看台上。”
“那只是神话吧。”一直沉默着的三田村博树开口了:“实际上可能没那么夸张,大半是后人的渲染与杜撰,可信度不太高啊。”
“是真是假不重要。”服部勘太郎兴致勃勃地看着山田王求说:“全垒打宣告哦,你不觉得这东西挺有梦想的吗?”
“会吗?”王求偏起脑袋。全垒打宣告和梦想是怎么扯上边的?
“言出必行的人,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呀。所以——”服部勘太郎话只说到这,不是要卖关子,而是他突然呛到而咳个不停,话讲不下去,但山田王求晓得他想说什么,一旁的三田村搏树也很清楚,接口道:“可是这个年代还干那种事,只怕会被骂到臭头。指着看台做全垒打宣告,实在太嚣张了,那是一种羞辱投手与敌队的行为哦。”他的语气平静,并没有因老板的失常言行而显得仓皇,反而像是充满无奈与消极的碎碎念,俨然一副“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你应该也不会听进去”的口吻。服部勘太郎果然不为所动,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说:“没问题啦,反正山田王求早就是臭头状态了。”
山田王求笔直看着服部勘太郎,应道:“是啊。”事实如此,他也没打算否认。遇上滂沱大雨时,与其坚称根本没雨,不如认命地穿上雨衣。
“不过我不会做全垒打宣告的。”山田王求边说边拿起桌上的茶杯,发现里头没茶了,只好倒过杯子让仅剩的液体滴到舌头上。
“不然这样如何?我们不玩全垒打宣告的把戏,改成如果你没被三振,我就把你撵出球队,你觉得呢?”
“您的意思是要我故意被三振?”
“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办?”
“为了让您在赌局上获胜?”
“没那回事,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不知道。”山田王求没有烦恼太久便老实地答道。自己有可能照做,也有可能抗命。被强迫做这种事确实心有不甘,说不介意是骗人的,但是一被撵出球队,一切都玩完了。体会过职棒界实力的自己,已无法满足于业余比赛,与其结束棒球生命,或许听过地吞个三振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被三振,就把你父亲放出来,你会怎么做?”
“您办得到这种事?”
“只是打个比方。”服部勘太郎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你这小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打棒球的,我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棒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何况你只要上场,不是全垒打就是安打,乱无趣的,我看你还是做个全垒打宣告或三振宣告比较好玩哦。”
山田王求瞥了一眼手表,说道:“我差不多得告辞了,等等跟母亲有约。”服部勘太郎依然坐得稳稳地问道:“我说王求啊,你快创新纪录了哦,你觉得明天的投手会给你投好球吗?”山田王求偏起头:心想自己又不是天气预报员。“我告诉你,投手绝对会投好球。所以你就尽情地打,创个新纪录回来吧。”服部勘太郎说着豪迈地笑了。
山田桐子说:“你是不是又长大了?”这里是仙醍市的市郊,某栋公寓大楼的一室。山田桐子迎接儿子进家门,一进到客厅,便盯着儿子上下打量。
“多了点肌肉而已,称不上长大。”山田王求说着,坐到餐桌旁。从小到大,山田王求都是坐在这个正对电视机的座位吃饭,因为双亲希望山田王求随时都能清楚收看棒球转播。现在家里的电视和以前的完全不同了,小时候看的是纵深极长的映像管电视,现在的却薄得像一片板子。家里还有一面墙设置了整座从地面到天花板的书架,满满陈列着录音带、DVD等影像记录媒材,内容当然全是棒球比赛。早在山田王求小时候,这书架就塞得没有一丁点缝隙,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满到放不下,山田王求觉得很不可思议,真不晓得父母是用了什么样的整理术。
山田桐子按下摆在餐桌上的遥控器,不出山田王求所料,电视银幕映出的是自己比赛的录像画面,而且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去年与东卿巨人队三连战中的第一战,站在投手丘上的是身穿王牌背号球衣的大冢洋一。
山田王求自从进入仙醍国王队,跻身职棒界后,便经常被拿去与大冢洋一比较。大冢洋一是知名棒球球员的儿子,从小表现亮眼,可说是棒球界的贵族;相较之下,山田王求却是过着在污泥中打滚的人生,好不容易才抓住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如此强烈的对比,当然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期待天才投手与怪物打者一决高下的声浪从没消失过,但这场对决却迟迟没实现,包括赛程安排或投手轮值表刚好没对上等因素,主要原因都在于大冢洋一那一方,说穿了就是,他们其实是在刻意避战,因为没有好处。大冢洋一虽是新人,论知名度与实力都已是职棒界的顶尖球员,和山田王求对决只是自找麻烦。如果打败山田王求,不管是大获全胜也好,略胜一筹也罢,当然会让大冢洋一的声望锦上添花,球迷们也会欣喜若狂;但如果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而这正是东卿巨人队高层的忧虑。这里指的高层,就是东卿巨人队的老板以及大冢总教练——也就是大冢洋一的父亲,这两人相当清楚山田王求的实力,所以迟迟不愿安排对战。
“他们是不敢应战啦。”某个熟识的体育报记者曾对山田王求这么说:“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山田王求依旧千篇一律地回答:“没什么看法。”
“难道你不想跟大冢投手对决看看?”
“我不知道。”山田王求回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许记者本来预期山田王求会磨刀霍霍地回答“我很想与高明的投手较量看看”之类的,没想到山田王求只是淡淡地重复同样一句“我不知道”。
这场对决在山田王求进入职棒界的第二年,也就是去年球季即将结束前,终于实现了,而此刻餐桌对面的电视正在播的就是该场比赛的纪录像片。
“这投手的实力还算差强人意啦。”山田桐子拿着罐装啤酒坐在椅子上,“为什么特地挑出这场比赛来看?”山田王求问。
“不是特地。我常常重看你的比赛,只是今天刚好看到这一场。”
画面中的山田王求一个扭身,镜头迅速追向强劲飞出的球,直追到外野看台上,接着画面映出茫然若失的大冢洋一,然后是缓缓奔向一垒的山田王求。
“这场比赛之后,这个投手就陷入低潮了啊。”山田桐子单手拄着下巴,平淡的语气中不带丝毫同情,“陷入低潮的新人王,别想有什么作为了。”
电视上不断回放山田王求的挥棒镜头。除了这支全垒打,还有这场比赛另外两支全垒打的画面。山田王求只是看着电视,心中并无特别的感想。一会儿之后,山田铜子问道:“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体育专栏作家吗?好像是叫权藤吧?他以前不是一直缠着你?”
“喔,是啊。”山田王求回答。中学至高中那段期间,那男人经常出现在他身边。
“他一直说你是天才,夸口说要负责记录你的生平,还说要帮你写传记,后来还不是没下文了。”山田桐子讲得慢条斯理,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埋怨。
山田王求想起去年球季快结束时,曾在偶然走进的某间家庭餐厅里巧遇权藤。那天没有比赛,山田王求点了午餐,一个人边吃边阅读肌肉训练的教学书籍,隔壁四人桌坐的就是权藤一家人,除了他身材福态的妻子,还有两个看起来正值青春期的成熟女儿。“好久不见了。”权藤有害臊地主动过来打招呼,接着得意洋洋地向家人介绍:“这位就是天才打者山田王求。”但他的妻子及女儿显然漠不关心,只微微点头道了声“你好”。笼罩着这一家人的冷漠空气,正说明了权藤在家中的地位,山田王求不禁对他心生同情。
“你真的太了不起了,彻底颠覆了打击的概念啊!”权藤不顾嘴角沾着西红柿酱,讲得口沬横飞,“至今的打击率,三成以上算优秀,四成以上就是丰功伟业了,但你的打击率至少有六、七成,搞不好还有机会上到八成欵!要不是那个死脑筋的乖乖牌总教练嫉妒你,把你丢在二军那么久,你的打击率肯定是第一名,搞不好是第二名的两倍数字呢!”
“嫉妒?”
“还用问吗?总教练肯定是嫉妒你,才一直不让你升上一军。”
“我是以育成球员的身分入队,所以升一军的速度慢了。”
“那跟升一军无关啦,全是因为总教练跟那个大卡车教练在打压你。”
大卡车指的是身材高大、理着短发,有着一张国字脸的打击教练。这个人在职棒球员时期便因体格健壮、从不受伤而获得“大卡车”的美名,和总教练驹込良和是从高中时代便认识的老朋友,感情好到曾被怀疑两人是同性恋关系。
“大卡车也不喜欢你哦。”
“可是他曾经称赞我的挥棒姿势。”
“你的挥棒姿势太完美,他想不称赞也难。”
权藤这么一说,山田王求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他在室内练习场进行打击训练,不停打着机器投出的球,大卡车教练刚好走过去指导隔壁的球员,只见大卡车拿起球棒,亲自示范挥棒动作。山田王求只是有一看没一看地望着他们,但大卡车一察觉山田王求的视线,登时停下动作,脸色非常难看地别过头去,那表情像是羞傀,又像是嗔怒。山田王求觉得一头雾水,最后只能转身离开。直到现在,山田王求还是不明白大卡车那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想想,每次你击出全垒打回到休息区时,大卡车曾经出来迎接你吗?就算偶尔出来跟你击个掌,他的脸上有笑容吗?”
山田王求听权藤说得斩钉截铁,不禁试着回想,每次击出全垒打时,坐在休息区的打击教练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不知为何,山田王求记忆中的打击教练总是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迎接自己,甚至是将头别开,假装没发现他打了全垒打。
“有你这种队员,教练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呀。”权藤说道:“我猜,从下个球季开始,不会再有人理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会一直被故意四坏保送?”山田王求问。
权藤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你实在太强了,强到大家都搞不清楚到底怎样才叫强打。近九成的打击率,这么破天荒的数字,没有人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大家只能把你当成特例,假装你根本不存在。不管是大卡车还是总教练,都不会再理你,因为他们一旦接纳你,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那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你的职棒生活。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什么事?”
“仙醍国王队有了你,还是无法得到联盟冠军。不,甚至连A级都晋升不了。这就是仙醍国王队。”
“王求,明天有没有希望?”山田桐子的声音将山田王求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晓得母亲指的是有没有希望打破连续比赛全垒打的纪录,于是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
“老板说明天的投手一定会投出好球。他好像很有自信,我也不懂为什么。”
山田桐子听了之后,神情相当复杂,除了狐疑,似乎还带着难以苟同的心情,“那个老板不能信任”、“那个老板是恩人”、“那个恩人很奇怪”等等各种想法在她脑中交错盘旋,“会不会是老板买通了敌队的总教练、投手还是捕手,要对方堂堂正正地跟你一决胜负?”她说。
“为了我做这种事?”
“有可能是为了赢钱呀。”
确实有可能,山田王求也同意这一点。这时,他想起小时候父母以金钱贿赂敌队教练,恳求不要让投手对他投故意四坏球的往事。心头除了怀念,山田王求觉得胸口充塞着一股宛如刚做完爱的感伤与空虚。他望向电视柜上的相框,当时还是小学的自己扛着球棒,抬头挺胸地站在镜头前,山田亮与山田桐子站在身后,背景则是棒球场。山田王求不由得深深感慨,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帮助,自己才能够身在这里,过着棒球生涯。
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人知道,山田王求的棒球生涯只剩下两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