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树不敢相信这样的词,会用在自己头上,有些反应不过来。宏哥哥口中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你义父狠不下心管教你,把你交给我管。所以,以后你若敢再犯,我就打到你改!”
云树盯着余宏的眼睛,想从中找出点什么。
“起来吃饭。”
“不吃!”
云树还就杠上了,但是下一刻,她就躺不住了,因为被余宏揪着耳朵,从被窝里揪了起来。
云树哇哇大叫,严世真慌忙跑进来,“又怎么了这是?”
“义父,”云树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哆嗦。
余宏拿衣服将她裹上,头也不回的对严世真道:“你说让我管的。”
严世真对云树笑道:“眉儿,起来吃饭吧。”
义父和宏哥哥站到了一起,而且两个人对自己的态度也很奇怪。云树一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云树还没说话,余宏开口道:“严先生先出去吧,我会管好眉儿的。”
然后,云树就眼睁睁的看着平时最疼她的义父,竟然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出去了!
云树努力想明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余宏却只顾费劲的给她套上一套秋日的夹衫,因她还发着烧,出着疹子,不能见风,又在颈上给她系了条披风,忍了忍才没将兜帽给她套上。
让云树奇怪的是穿好衣服,竟然没让她下床,而是在床上放上张小桌子,招呼应娘进来。
应娘便在小桌上摆了好几样清淡吃食,又退出去。
余宏将筷子递给云树:“吃吧。”
云树没有接,盯着余宏,又看看应娘出去的背影,再看看这屋子,“我是在做梦,对不对?”说着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捏了一把,又正好捏在鞭伤上,痛的一抬手就要掀翻桌子,被余宏按下去。
云树想起脸上挨的那一巴掌,禁不住抬手摸摸脸,脸肿的没有知觉,再摸另一边脸,低了一截,上面还像有许多小疙瘩,此时才意识到身体的不适,抬起另一只手,看到手背上的红点点,心中大惧。
“我怎么了?”
“出疹子。”
“给我镜子!”
“现在,先吃饭!”
云树看到再次递到眼前的筷子和余宏冷着的眼睛,胸腔好一番起起伏伏,终于咬唇接过来。
云树埋头扒着饭,觉得自己以前认识了一个假的余宏,或者说,她自以为认识了眼前这个少年,自以为懂他,到今日才发现,完全摸不清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彷佛以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抬头再看看余宏。
眉眼,还是那熟悉的眉眼,可是没有一丝熟悉的情绪,比当初在清风观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时,还要难懂。
挫败的感觉再度袭来,心头忍不住有些发酸,头再也抬不起来,一口一口扒拉着米饭。
碗中忽然多了菜,“好好吃饭。”
云树默默吃着碗中的饭菜,一言不发。她想想明白一些事,可是脑中一片混沌。
撤去饭菜后,余宏依然坐在床边,眸色幽深的看着云树。云树呆呆的靠在床头,目光却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有些空洞的看着他。
“树儿?”
“嗯。”
“知道你哪里做错了吗?”
“我都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怎么会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卓清妍有那么重要?值得你送上门去挨鞭子?”
“她是因为我的作为而委屈。”
“你明知道她会委屈,为上么还要帮张景。”
“我答应他的。”
“你为什么会答应他?”
“我为了义父。”
“你还敢说是为了你义父?”
“我,”云树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疑惑。“宏哥哥以为我是为了谁?”
“为了你自己。”
“为了我自己?”
“你以为你做的这一切事,都是为了别人好,想让他们都好好的,实际上都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云树沉默。
没错,她是渴望心安。从父亲被带走,从父亲亡故的消息传来,从母亲病重,从被义父抱出母亲卧房的那个早晨,她的一颗完好的心像是被无形利刃,一戳再戳。
她努力的让自己坚强,遮掩了惊恐、无依与迷茫,她想她该挑起所应承担的一切,让父亲放心,让母亲放心,让义父放心,可是与余宏的冷战中,她一再反思,那颗有意无意隐藏起来的心,不知道时候变得无处安放,它痛苦、焦灼、压抑。
“你父亲母亲忽然离开,你失去依赖,漫漫人生路要孤零零一个人走下去。你觉得若是有人对你父亲宽和,他就不会死去,你母亲若能待自己宽和,待你宽和,就不会随你父亲离开。”
云树沉默。
她以为自己都能理解,她以为自己不会抱怨,她以为自己仍然能做那个让父亲骄傲且放心的云姝。义父待她与父亲一样好,甚至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可是不知不觉间云树已经不是云姝了,心境变了,笑声早已不如昨。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义父,他费尽心力呵护你,教导你,唯恐你受到一点委屈,一点伤害,你却让不相干的人抽你鞭子,这样作践自己,你对得起他吗?”
云树头更低了。
“因为你的父亲母亲给了你生命,又精心护佑你九年,现在他们离开了,你一个人就不能好好活下去了,要将余生活在阴影里,为他们陪葬,是吗?”
义父希望她走出自己的人生路,她不是不想从阴影中走出来,她努力了,她想对所有人好来做救赎,心却不由她。
“义父说,不能活在仇恨里。”
“恨就是恨,仇就是仇!没什么不可面对的。有师父和你义父教导你,待你学成后,大可以将那些该为你父亲之死负责任的人碎尸万段。那些无关人的欢喜悲愁,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整日里做这些无用功,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
在云树盲目的对人好的这个问题上,这段日子余宏也想了许多。云树的第一感觉没有错,她与余宏,确有相似之处。
余宏早年的经历,甚至比云树所面临的更残酷,他选择为了自己,坚决反抗,而云树,在自己的心魔与他人的安心中,百般遮掩,犹豫不决,为扭转最直接的恨意,生生给自己添出心魔。
如今余宏强行帮她撩开这层幕布,让她直面内心,这心的撕扯很痛,却又万分欣喜。这是第一个支持她直面内心的人!
云树忽然抓住余宏的手,满眼希冀,“我真的可以将那些人碎尸万段吗?”
余宏肯定的点点头,“当然可以。”
“包括皇帝吗?”
余宏一愣。“只要你想。”
隔墙偷听的严世真眼见余宏将云树引到了他一直避免云树踏上的路,心中恨得不行。而这个余宏更是让人大感意外,言辞间,竟然对弑君之事毫不在意,难道真的是血脉中有真国的血统,对赵国始终缺乏好感吗?又或者天下将乱,而这孩子将成为乱世中的枭雄?
这个孩子究竟整天在琢磨什么,他不清楚。可辛坦之若知道自己不仅教出了一个对赵国心怀怨恨的徒儿,还有一个意欲血染朝堂的徒儿,大概会吐血数升,生生气死。
想到这里,严世真再也立不住,转进屋内。
“义父?”
严世真不理云树,看着余宏,面色不佳道:“让你管教眉儿,你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
余宏不抬头,心中暗气:这老头子每次出没都毫无声息,这话被他听到,大大的不妙。
“要是让你们的师父知道,你们两个都揣着大逆不道的心,非得气死不可。他一把老骨头了,你们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能心疼心疼老头子?”
“义父的意思是,您对这大逆不道之言,并不排斥?”云树敏锐道。
严世真跺脚。“谁说的?”
“义父,您说,师父在意的是君还是民?”云树抖机灵道。
严世真难得的瞪了云树一眼,“收起你那小心思。我跟你师父不一样。你师父家诺大的辛氏家族,两百多口人全死在真国人手中,只有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一生的执念就是能杀回去,收复失地,慰告辛氏满门。修了这么多年的道,他心中的仇恨并未消减分毫,反而越来越厚重。两国对峙的时候,你们把赵国搅个天翻地覆,你们师父这辈子真要死不瞑目了。”
严世真进来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余宏道:“要是我们能帮师父,将当年灭了辛氏满门的人碎尸万段,您说,师父,会不会原谅我们的大逆不道?”
一腔怒气的严世真被余宏问的愣住了,“这个,这个,小子好大的口气!你究竟整天在盘算什么?”
“是赵国军队不战而逃,才致使失了边地,百姓被屠戮,而赵国君臣这么多年都没有动手收复失地,师父沉郁这许多年都不能得偿所愿。若说真国是仇人,赵国就真的是家人吗?”
严世真没想到余宏将问题分析的这么通彻,而且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同族就真的亲近吗?辛家所在的地方是被赵国军队放弃,而赵家人不愿意沦为亡国人,独力支撑血拼,不支后被真国军队屠灭满门的。
若说错,赵国就真的没有错吗?只不过,真国是最直接的敌人,而赵国,说的狠了点,就是递刀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