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风的晚上,高墙一侧紧闭的小门被轻轻推开,走出来两个内侍打扮的娇小身影,其中一人怀中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
两名内侍并肩走着,低垂着头,步子又轻又快,几乎漆黑一片的小道上寂静非常,夜色已深,四周空无一人,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了他们胸腔里擂鼓般的剧烈心跳。
夜空铺满浓厚层叠的乌云,往日的星子一颗也瞧不见了,只有暗淡的月光挣扎着从云隙间渗了出来。
“璟哥哥。”高楼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的女子轻笑着开口,“那个小丫鬟还真是胆大呢,想来,我们的皇后娘娘定也是被她蛊惑的,这样不懂规矩的宫人……不如,就让妙芙来好好管教管教吧?”
略前方站着的帝王瞬间侧眸看向她,眼底浸满冷意。
女子直直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愈深,“臣妾是为您分忧。”
立于夜色中的男人面色沉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最后终于放开,冷冷拂袖转身,消失在高楼上。
女子脸上的笑这才褪去,转而换上了沾满残忍的嘲讽神色。
她本也不想这么麻烦的,可谁让赵璟竟敢对姜泠余情未了……还瞒着她!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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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小道上,远处青山苍翠,一辆马车急急驶过,带起阵阵飞扬的尘土。
“姑娘,要不要停下来歇歇?”马车内明鹊看着姜泠略有些发白的脸色忍不住出声,她们现在为了避人耳目,都是一身普通的农妇装扮,寡淡的颜色衬得姜泠整个人更素了。
对方轻轻摇头:“不必,快些赶路就好。”
她只想能远离那座皇宫,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之前还未觉得,可一接触到外面自由的天地,她心底就好像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被一下子唤醒了。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为了守着一个人,丢失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而最可怕的是,这个人,竟还渐渐地和她记忆里的越来越不一样,越来越陌生。
“……珩儿。”姜泠垂下眼眸,看着正在自己怀中安睡的孩子,心底五味杂陈,“你……莫要怪娘亲,私自把你带离了你的亲生父亲身边,那里,已经是龙潭虎穴了,你还这么小,又该如何生存呢?”
“姑娘千万别自责,那样的日子原本就不是您该过的,您若继续留在那,才是真的害了您自己和孩子。”明鹊认真地看着她,故意扬起灿烂的笑宽慰,“这次离宫之后,我们就带着珩儿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再也没有躲不完的明枪暗箭!”
“春天,我们可以去踏青放风筝,听鸟鸣清脆,看百花漫山遍野地盛开,夏天,我们就下河捉鱼,在树荫下午睡,秋天,秋天桂花开了!姑娘不是很喜欢桂花嘛,我们可以做好多好多桂花糕……”
小姑娘兴致勃勃地说着,两眼都是向往的光,姜泠听着她的声音,仿佛就能看到那四季变换的无限风光,所有景致都是彩色的。
姜泠终于笑了出来,和她一起畅想着将来肆意快活的日子,恍然间好似连鼻尖嗅到的风都是自由的。
“明鹊。”姜泠浅浅扬着唇角,“把帘子撩开些吧。”
她想看看,那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明媚山川。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
意识似乎有些涣散,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耳边……好像有人在叫她,是明鹊吗?
姜泠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仿佛有千斤重,费劲了力气也只能微微透进来一些光亮,许久,身体才终于渐渐恢复知觉,她动了动指尖,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屋子,但装饰极其华贵,姜泠刚起身走了一步,腰间就突然一紧,随即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若有似无的龙涎香瞬间将她包裹。
“泠儿。”身后人在她耳畔轻叹,“我好想你。”
姜泠眸光一下子冷了下来:“放开。”
对方毫无动作。
“赵璟。”她慢慢吐出一口气,“珩儿和明鹊被你弄去哪儿了。”
她甚至已经不想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赵璟会出现在这,现在的赵璟在她眼中就如同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泠儿别担心,我们的的孩子我命人照顾得好好的呢。”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至于那个丫鬟……呵,她罔顾宫规,竟敢拐带朕的皇后离开,朕自然是要找人好好地教一教她规矩。”
“赵璟!?”
姜泠瞬间变了脸色,挣开他的桎梏,怒道:“你凭什么?!明鹊就算是丫鬟,也是我身边的丫鬟,要教也是我来教,其他人凭什么!”
站着的女子怒不可遏,赵璟却仿佛是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轻笑着哄:“嘘,泠儿小声些,不然会伤嗓子的。”
姜泠几乎要被气笑了,摇着头往后退:“你就是个疯子。”
赵璟面色微不可察地一沉,随即又笑着将人拉回来:“泠儿说的对,我的确是个疯子,在我的发妻却对我厌恶至极,一心只想带着我们的孩子逃离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就是卑劣,卑劣地要求他的明月能够永远不计前嫌地照亮他。
姜泠拼命挣扎,赵璟越发用力地收紧手臂,到最后,她终于身心俱疲,垂眸苦笑:“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先皇后和太子,也是你害死的,对吧?”
身前的人明显一僵,她继续无声落泪:“你和我说过……不会做出有违心中道义之事,可你如今所作所为,有哪一点守住了心中的道义?还是说,你心中,根本就从没有过道义?”
赵璟哑声:“泠儿……”
“你那时告诉我,知人知面不知心,说我太简单了,是啊,我岂止是简单……我简直就是愚蠢!才会这样被你骗得团团转!”姜泠死死攥着衣摆,“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她忍不住嗤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赵璟,原来,竟是我从未认识过你。”
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用力抓住,他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抽疼,血红着眼眸,犹要辩解:“泠儿,我不是……”
“滚。”
姜泠闭眼:“滚出去,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身形高大的帝王猛地一颤,默了又默,终究是放手离开,临走时吩咐了人一定看好皇后。
屋内的姜泠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上,地面铺了一层薄毯,并不疼,也并不冷,可为什么,她却觉得心里那么痛,那么冷啊。
一连三日,姜泠都被关在那个华丽的屋子里,像极了富贵人家豢养的小鸟雀,外面守着全副武装的兵士,不允许她离开一步,哪怕他们口口声声恭敬地称呼她皇后。
第四日,明鹊回来了。
若不是仍旧是那张脸,那个身形,姜泠根本不会相信那是她的明鹊。
她的明鹊,双目黯淡无光,迈着最合适得体的步子朝她走过来,然后规规矩矩地下拜:“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她惊慌得拉小姑娘的手,“明鹊……你怎么了?”
可对方没有应答,只是如提线木偶般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空洞而虚无地看着前方。
姜泠眸中的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终于明白过来,那个会满心雀跃地和她说,要在春天放风筝、夏天抓鱼的明鹊——
被杀死了。
她经历了什么姜泠不知道,只知道等她回来之后,那个从前生动明媚的小姑娘,就再也不见了。
她那么乖巧安静,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到让姜泠害怕,她抱着她哭了整整一日,可这个曾经最爱哭的小姑娘,却愣是从始至终都不曾掉过一滴泪。
明鹊,明鹊,她的明鹊……赵璟!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伤害她和她身边的人!?为什么言而无信,为什么得而不惜,为什么……负尽年少情谊!!?
……
姜泠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累,深宫寂寂,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吧。
后来,她又重新回到了昭宁宫,那是在半年之后,阳光灿烂的一日,她作为中宫皇后被重新迎回了那座象征荣华与权力的宫殿,价值千金的凤袍,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步摇,风华无限,风光无限,可这些,通通都照亮不了她心底的阴霾。
她忽然想到了曾经的王皇后,她日日待在这昭宁宫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心情吗?无趣而无望。
赵珩已经快两岁了,生的玉雪可爱,眉眼像极了赵璟,他会坐在姜泠腿上歪着脑袋软软地问:“母后,你为什么从来不对父皇笑呀?你是不喜欢父皇嘛?”
姜泠就抱着他,很久都说不出一个字,她能说什么呢?说母后厌极了你的父皇,还是说,其实她也曾对他笑过的,笑过很多次,笑得……很真心。
都不重要了吧。
——
元和三年。
这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寒风卷着冰碴似的雪砸向窗棂,凶狠的紧。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外玩闹时着了凉,赵珩大病了一场,原本雪团子似的脸瘦了一圈,姜泠长久淡漠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生气,焦急地忙着照顾那小小的孩子,祈祷他能快些好起来。
喂他喝那漆黑苦涩的汤药时,姜泠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床上小小的人儿就哑着嗓子对她笑:“母后不哭,珩儿不苦。”
姜泠瞬间就泣不成声。
这日,又喂他吃完药,姜泠去偏殿歇息,正立于窗前看雪,突然有宫女红着眼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哭道:“皇后娘娘!娘娘!大皇子,大皇子……薨了!”
窗边站着的人瞬间晃了晃身形,手中的暖炉砸在地上,极致的心慌和痛苦中,姜泠竟突然觉得,这句话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眼眸合上的最后一瞬,她看见有宫人朝她跑过来:“皇后娘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