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明棠已经有了打算,拾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马车行驶到了二人先前约好的地方,却没有进最开始的那个酒楼。
明棠的马车驶入的是那酒楼对街的一间铺子,是买香料绸缎的,也是明棠平常经常去的,不怎么惹人怀疑。
明棠下了马车,往对面酒楼的院子里看过去,瞧见院子里头的树下挂了一只风铃,正在风中摇曳,清脆的铃声远远的传过来。
那是她们信件之中约好的信号。
如果树下挂了风铃,那就说明周时意是如约前来,已经在酒楼中相候;
如果树下挂的不是风铃或者空空如也,那就说明先前约好的事情生了变故,明棠立刻掉头就走,不必停留。
风铃在风中摇曳,明棠手中拢着个小玉盒,转身往绸缎铺子里头走去。
*
她走入绸缎铺子中,就有早就联系安排好的人悄悄的带着明棠进了后院。
二人明面上当然不能约在一处,明棠知道就算二人计划的天衣无缝,也难保有人在暗中盯着。
今日假扮成明棠的是早就提前一步安排好的鸣琴,在明棠被人带着进后院的那一刻,早就埋伏在这里的鸣琴就已经踱步而出,擦肩而过,看起来不过只是明棠在琳琅满目,挂的到处都是,如同风帆一样的绸缎堆中转了个身。
明棠今日依旧是十分严实的打扮,身上穿着素色的长袍,头上戴着帷帽,鸣琴也扎上紧紧的束胸,学着明棠的模样,在院子中慢慢的走着,也带好这一切装扮,从远处看起来与明棠本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而被带进后院的明棠,早已经换了一身打扮,有人领着她穿过后院的小门,她进了一条藏在假山之中的地道。
这一条地道相连着的,就是街对面的酒楼。
这酒楼和绸缎铺子都是同一老板所开,下藏着一条地道,明棠早就知道,所以在看到周时意将她约至那酒楼的时候,就知道最方便的法子应该就是从这地道之中过去。
地道无人知晓,悄悄的进了那边的酒楼,自然有其他安排好的人接应。
周时意自然也带了自己的心腹替自己打掩护,二人交谈的时间不要过长,就不会被旁人发现。
地道之中静悄悄的,走了一段路,就在一片安静之中听见对面传来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轻软细碎,一听起来就是没有内家功夫的女郎。
那边走过来的人显然也听见了这一头传来的脚步声,她轻柔却颇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渐渐地传了过来:“三郎君,可是你来了?”
如同从前一般温柔,好似从来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是周时意。
明棠想到周时意便微微的叹气,心中难免还是有愧,只想自己惹上这么一桩缘分,却无能为力回应,叫好好的女郎为自己徒增烦恼相思,是她的罪过。
但她很快就收拢好了自己的情绪,道:“时意妹妹,是我。”
在心中想念了许久的声音,远远的这样传过来,在空旷的地道之中显得格外空灵。
周时意太久没有听见她说话了。
她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就有些心潮澎湃,可是她转瞬间想到自己所有过多的情绪只不过会让她二人徒增烦恼,于是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甚至压制着自己听到明棠那一句妹妹的时候,心里浮现起的淡淡失落感。
二人的脚步声越靠越近,周时意几乎是下意识的加快了步伐,她恨不得一下子闯破面前的黑暗,走到明棠的面前去,看看她究竟与从前有什么分别。
但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不过是困扰,是别人不想要的,所以周时意硬生生停住了步子,慢慢的走去。
就在这样的压抑自我之中,周时意到底还是见到了匆匆而来的明棠。
尽管地道之中昏暗无光,不过只是旁边点着的几盏油灯微微的有些光亮,但是仍旧能够在这样的朦胧之中看清明棠的容貌轮廓,与她记忆之中,魂牵梦绕的样子,还是一模一样。
周时意红了眼眶,却立刻克制住自己,绝不允许流出泪来,让人看出自己的不同。
也是这一刻,周时意才觉得这样庆幸,这地道之中昏暗无光也好,至少没人能看出她倔强下的流泪。
“阿妹可好?这些日子在府邸之中养伤,身上可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这样站着,会不会觉得身子不爽利?若是不爽利,咱们就回去,厢房之中有人看着,想必也不会轻易露馅。”
明棠见了面,关心的却是周时意的身体,并不是与她约定的那些所谓的帮不帮忙,见不见面。
也许这就是金尊玉贵的周家大娘子看中明棠的重要原因之一——她从小就生活在亲眷的宠爱之中,对旁人的真情假意最是了解,能够感觉到明棠对她的感情情真意切,没有半分利用。
自然,没有利用,也并非是爱情。
周时意努力在克制自己的眼泪,可是在真的站在明棠的跟前的时候,她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于是低下头去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一边努力的维持着自己嗓音的平缓,不想让人看出异样,便说道:“当然好,我那时候受的伤虽然严重,但是没有伤及脏腑,有神医日日替我看诊,给我开了许多药,我一直都吃着,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了。”
她报喜不报忧。
那些不快活的事情,又何必告诉别人,连带着人和自己一起不快活呢?
明棠却说道:“阿妹,果真如此吗?虽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兄长,管这些事情确实有些越俎代庖,但是我总想着要多看顾你一些,多照顾你一些。
你是如今也是我的小妹妹了,自然事事都要关心你,知道你的心中在想什么,知道你的身子可还好,你便告诉我就是,可好?”
周时意就是不抬头,听着明棠的声音,也能想象出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是如何真诚——似乎就算是闭着眼睛,眼前似乎也能浮现出明棠的模样。
只是可惜,好像一切都绕不开她了,周时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明棠如此的情根深种。
她在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难免有些走神,不过走神之后很快就抽了回来,状若无事地说道:“自然啦,你是我的兄长,我骗你做什么?我甚至要是不痛快,自然会和你说的。不过我这几日身子都好得很,否则我家里的那些兄长也不会允许我这样轻易的到外头来,阿兄放心就是了。”
明棠听周时意的语气轻快,心中微微的放了放心,但是转念又想到,周时意的性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就是问她也问不出个好歹来,所以干脆不再问了,而是将那个从一开始就拿在手里头的小玉盒子拿了出来,递给周时意。
“不管你身子好不好,我总是想着那时候你受伤时候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可怜,这药丸是强身健体的药丸,你服用些,对身体有好处。”
明棠长驱直入,直截了当。
这药是明棠做的。
早在她想好,一定要在什么方面能够报答周时意时,实则她的脑海之中对该用什么样的药物已经有所决定——后来的所谓去寻找芮姬为自己炼药,其实不过只是一个用来试探飞云先生的办法罢了。
在这一件事情上,明棠不必依赖任何人,这也算得上是她唯一一个极为擅长的方面了。
明棠在金宫之中学的一切,如今都能够派上用场。
她今日给出去的药丸子,当然也不是芮姬等人在外头做的,而是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这药丸子十分不好做,因为她们二人距离见面的时日实在是太短了,中间若是有一次失败,恐怕就要从头再来,那么就没法在她二人约见的那一日,将这药丸带过去。
好在也许这一回天意都在帮明棠,她这一回炼药的过程无比顺利,并不像从前一样时常有失败的时候,她带着自己成功炼制出的药丸而来,目的就是为了让周时意服下,让她能够强身健体,这也是如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无所有的明棠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报答方法。
周时意很是惊喜,伸手接过了小玉盒,一面道谢:“多谢阿兄还记挂着我,我的身子确实已经好了不少了,不过再怎么样说也都谢谢阿兄对我的心意。”
她想必是觉得自己如今已经大好了,毕竟能够像从前一样又跑又跳的,丝毫不知道自己受了这样重的伤,会留下些日后渐渐开始衰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的病症,折磨的人死去活来。
明棠看她并没有那般热诚,想必是并不知道此药的效用,于是故意说道:“这药丸也没几颗,你如今就先将里头的都用了吧,干嚼了便是,不需要其他的什么药引子。”
周时意心中实则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何明棠就这样要紧的叫她服用——不过她始终相信明棠没有什么坏心思,若是是想要害她,也不必在药上动手脚,想了想也没抗拒,就算没什么用处,也是一片好意,所以将那药放进嘴中,嚼了嚼,便吞了下去。
她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十分怕苦,原本在吞下去的那一刻还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想着没有药引服用的药,必然是苦涩难当,却没想到那药丸子一入口,就像是小时候吃的糖丸一般,放入口中就化了,没有半点苦味。
她觉得合自己的口味,对于要将里头的药都吃了也没什么抗拒,将所有的药都倒了出来,一口气的都吃了,然后才看着明棠,笑道:“我可是都吃了,如今满意了吧?”
明棠哪有什么不满意的,笑了笑。
如此用了个药,虽说二人不曾寒暄,却也像是拉近了不少距离。
而周时意也不曾墨迹什么,很快就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从信件之中得知,阿兄接近王妃,并非是真的想要与王府结亲,此事究竟是什么个缘故?”
明棠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瞒着她的必要,遂道:“我做此事确实并非是为了结亲,我从前同你说的话没有半句作假,我也绝不会为了谋划什么,就去故意娶一些女郎为妻,那并非我行事的风格。
我做此事,只是为了逼王妃出来与我见面,有些事情必须要我亲自面见王妃才能验证。”
这与周时意先前在心中想的大差不差。
她情感上总是疑神疑鬼,但是理智上却能很好分析,见事实与自己猜想的并无什么区别,周时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又怕自己这样叹气,让人误会。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