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话本

他刚刚醒过来,神情之中还有些茫然,兴许是没有反应过来,目光有一刹那甚至无法凝聚。

他先是眨了眨眼,看清了头顶上的帐幔,那东西精致繁复,如同云一般柔软轻盈,可不是他平常当值的小偏房里头能有的。

身下的床榻也软得如同一团云,陷在其中软绵绵的,几乎都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

而面前能瞧见一张美人面。

一张同他在许多个日夜中深深思念,而为之痛苦的心上人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比起当年她在自己心中意气风发,青春豆蔻的模样,现在已然多了太多精致繁复的装饰,更多了许许多多她眼中从前没有的野心与欲望。

他愣愣的看了一会儿,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大约是想要抚摸一下她那如绸缎一样的面颊。

明宜筱看他的动作,还以为他想开了,笑颜如花的将自己的面凑过去,想要贴上他的掌心。

却不想就在那一刻,昨夜狂乱的记忆,以及那些狂乱是由何而来的源头,一下子涌入了少年人的心中。

被欺骗的恼怒,被暗算的羞辱感,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对他的心上人何其虔诚,甚至从未起过一丝丝叫他自己都会觉得不耻的欲望,却不知他在心中如同云端美人一般的心上人,如今早已经成了这副教人恶心的模样。

那伸出去,本想触碰她面颊的双手,一下就成了挥向她面颊的一掌。

“明宜筱,你如今真是疯魔了!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你怎么做的出来?”

少年人的脸都气的通红。

明宜筱被他打了一掌,猝不及防,心中很有些羞辱,气的一下子狠狠的抓了他的手一把,在他的手背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甲血痕。

可是明宜筱很快又想到,他们二人如今早已经生米煮成熟饭,难不成他觉得他还能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于是明宜筱不仅不怒,还笑盈盈地说道:“我就是要这样,你又能怎么样?”

“你!我当年的事情早已经放下,就算放不下,你也已经是娘娘,你就真的疯魔至此连世俗人伦都浑然不顾吗?君臣有别,若是叫皇上发现,你我皆会没命!”

“你不说我不说,这天底下又有谁会知道咱们今日在一块呢?”

明宜筱到如今已经愈发猖狂,她觉得自己身边有了帮手,自己又有皇上的宠爱,在这后宫之中横行霸道,无所不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没办法拿她怎么样。

太后娘娘当年还是后妃的时候,不就与人私通,秽乱宫闱吗?

到如今不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是好好的做了她的皇太后。

明宜筱已经尝过这种身为高位者,对于自己想要的男子随意掠夺的爽快,这个时候她只会觉得自己已然大权在握,皇帝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依着她,所有的人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那她想要一个男人,又有什么不能的?

后宫之中的男人多了去了,她藏一个在自己的宫中,谁也不能发现,而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在得到他之前,明宜筱只觉得自己是被皇帝的虚情假意伤了心,就算现在皇帝再怎么宠爱她,她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所以自己想要当初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心上人;

但是当初的心上人真的躺在了她的身边,已然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明宜筱就觉得所谓的爱与不爱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是不是她的心上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爱她,好像并不那么重要,毕竟当初的心上人如今已经不再爱她;

她只是想要那种身为上位者随意掠夺他人的快感,那种为所欲为,想要什么就立刻能够得到的特权。

无论这个男子是谁,只要是她看得上眼的,她想要得到的就要立刻拐到自己的身边来,这种手眼通天的感觉,才是明宜筱真正想要的。

明宜筱看到少年人的样子,她丝毫不觉得心疼,心里只觉得一种征服的快慰油然而生。

“你现在也已经是我的人了,就不要总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情了,咱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若你真的想去死,大可将这件事情抖落到别人耳中,大可直接到皇帝的面前说你与他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个胆子去死。

若是你没有那个胆子去死,那不如就好好跟着本宫,本宫与你到底有一段少年的情谊,自然不会亏待你,你跟着本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必这么倔强呢?”

明宜筱又拍了拍他被自己抓红的手臂,扬声喊了自己的宫女过来,奉上一瓶上好的金创药。

那宫女真是最忠心耿耿,无时无刻都围着她,刚刚明明还看不到踪迹,如今娘娘一喊要金疮药,她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手上捧着一瓶药。

少年人抬着头,正好与宫女低头的样子一撞眼。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也一触即分,并未产生什么过久的停留,明宜筱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

她从前被人欺负的太久,失宠,被人冷落的时间太长,已经好不容易有了这般,好似自己也做了人上人的体会,已然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哪还有精力去看别人究竟怎么样?

她笑眯眯的接过了金疮药,自顾自的扯过了少年人的手,将药擦在方才被她的指甲抓伤的血痕上,一边说道:“好好想想这件事的利弊吧,你若真的有胆子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大不了咱们俩一块去死。

你要是没这个胆子,那就悄悄的跟在本宫的身边,本宫有一日荣华富贵,便可保你一日荣华富贵,这样的好处,还有美人相伴,怎么不比你做一个小小的带刀侍卫要好得多?”

明宜筱在后宫之中这些时日,别的没有长进,但是蛊惑人心的本事确实是有所进展,这话之中威逼利诱的,确实说的有几分高度。

说着,她也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毕竟一整夜在床榻之上起反复复,到底有些消耗,也该起来用些东西了。

明宜筱一伸出手,她那个宫女儿就上来扶着她的手,伺候她换衣裳。

她换好了衣裳,回过头来,本来想叫他同自己一块出去用膳。

但少年人听了她的话,不知是否是心中有所触动,还是抗拒不愿搭理,只是沉默的坐在床台之上,目光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宜筱看着他的呆呆的样子,他身上各种各样的痕迹,还有被她抓伤的地方,不知为何又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爱,于是上前去,轻薄了他一手:“好了,别挂着一副脸。”

少年人那方才如丧考妣一样的神情,顿时染上几分羞恼,对着明宜筱怒目而视:“娘娘,请自重!”

他这个正经的模样反而逗得明宜筱“咯咯”笑了起来:“都已经是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了,还这样矜持做什么,你好好的听着我的话,总没你的坏处。前朝那些人有多少不都是因为得了太后娘娘的宠爱,才平步青云吗?你好好伺候我,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明宜筱没有骨头似的,伸了个懒腰,目光意味不明地往少年人的身下瞥了一眼:“毕竟,你也是有些过人之处在身上的。”

少年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

他的心中不知到底该作何感想,只是心中茫茫然的,那不过只有几个月未见的心上人,也不过就是在后宫之中待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好像已经浑然大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怎么这样?

明宜筱看着他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爱不释手,就好像是找到了一件什么有趣的新鲜的小玩意儿,还要上去逗他:“你有这功夫坐在这闲想,不如同本宫出去好好的用些东西,补一补体力,等着本宫夜里再来宠幸你。”

她这些话,大部分都是从小皇帝那里学来的,却不知自己踩了他的逆鳞——男子对女子说宠幸,自然是觉得自己天然的身居高位,压制着女子,女子只能够由自己宠幸;

如今这话转过来,在有情人之间说说如同调情,可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这话说出来可不是什么好话。

少年人很想当即就掐死明宜筱,可是看着她的样子,又依稀看出多少曾经心上人的轮廓,一时之间下不得手,又恨自己软弱无能。

可是就算他真的有胆子掐死明宜筱,那之后又要怎么样呢?

杀宫妃,已经是杀头的大罪。

若是再加上一个他与宫妃私通,他此生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许他当年,确实对她爱到深重,是为了明宜筱才走着功名利禄走到今天的,可是真的因为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又要为了一个已经变心的人,将自己过往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化为泡影,甚至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便不肯了。

他不想死。

苦苦的活了这么多年,在这世道之中颠倒来回辗转,也算是时至今日有了今天,可这一切却被眼前的人给毁了。

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若是他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

明棠巧笑嫣然,却又扔出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她似乎早不在意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将那些往日里要她痛得呼吸不过来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往众人眼前一放。

这取心头血养姜思绵的事情,封无霁门中都没几人知晓,更罔论那些前来赴宴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