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先生那一贯看上去豁达开朗的面上少见的浮现出一些讶异的神色,也微微的带着些懊恼,兴许是为自己失言而觉得懊恼。
她还自言自语了几句:“奇也怪哉,我原以为你们二人已经交心至此的关系,想必是已经知道了,也没想到他竟然不曾将此事告诉你。”
飞云先生这样一说,明棠反而觉得心好像一下子被提了起来——谢狗竟还有什么消息瞒着她不成?
明棠心中微微的有些泄气,因她心中其实一直都觉得自己与谢不倾好像那样近,又好像那样远,其中横空着一条条横沟,他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就像是飞云先生口中说的伏灵宫旧事,她不仅仅是一无所知,甚至是从来不曾在他的口中听闻相关的事——究竟为何会这样呢?
难道那件事情……终究是自己不配知道的吗?
而飞云先生的年龄不小,对这小姑娘心里头会想的患得患失,也想必是十分清楚,见她面上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的波动,就已经猜到她心中必定是在胡思乱想,于是也顾不上这事其实对旁人来说算得上是一些不能开口的机密,直接说道:“这件事情不告诉你,想必是他心中有自己的考量,但是绝不是因为故意瞒着你。
只是我觉得你与他已交心至此,也有知晓此事的权利,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他是我说的。”
飞云先生果真还有些童子稚气。
明棠心知这个时候去探听谢不倾的秘密并不好,所以纵使她的心中知道自己万般想要知道此事,却还是摇了摇头:“他不与我说,自然是有他的考量,那便先不说吧,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再亲自问他。”
却不想刚刚一直沉默着不曾说话的拾月忽然开口道:“其实大人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天,他说这件事情多多少少是要叫小郎君知道的,便早已经与我说好,若是时机得当,小郎君想要知道此事,便径直让郎君知道就是。
他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样将这件事情与小郎君开口,更何况此事与小郎君并没有什么关系,只会徒增小郎君心中的困扰,所以才一直不曾说——大人还说,这件事情说出来,小郎君心中恐怕会觉得沉甸甸的,但是对于大人而言,此事于他而言并算不上什么大事,所以不如就让他一个人在心中知道,没必要说出来污了小郎君的耳朵。
只是此事想必不会是什么叫人听了高兴的内容,若是小郎君体察他,便不要怪他故意隐瞒之罪,因这件事情……着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明棠因为这话而一愣了。
谢不倾……他真是……
每一回她的心中都觉得谢不倾是不是不过只是与自己逢场作戏,其实心中并没有那样在意她的时候,谢不倾的所作所为便有力的反驳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料到原来这件事情,还有捅到她面前的一天,可是那些对于旁人来说都不能也绝对不敢知道的秘密,他却早已经交代了别人,如果明棠想要知道,便可以随意的告诉她。
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啊!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叫她心中不心动呢?
明棠心中一时高高的浮起,一时又一下子落了地上,她着实是有些恍然了。
飞云先生在一边倒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还好还好,他如果早就料到了这一天,那想必也不会怪罪我这嘴快之罪。更何况我将这件事情捅到了小郎君的面前,是替他解决了一个难言开口之痛,我帮了他呢,给他递了个台阶下,是不是还得好好感谢我?”
拾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小声的抱怨道:“师傅,你不给主子们添乱就已经是大好事了,怎么还敢要谢谢?”
飞云先生听到了,也只当没听见,看着明棠,笑眯眯的说:“如今既然已经是得了他的提前允准了,那我就说给你听了。”
明棠收了收心中五味杂陈的各种情绪,点了点头:“好,先生请说。”
飞云先生便道:“他出身十分悲惨,幼年的时候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朝堂,便走武举这一条路。
但纵使他多么的天纵奇才,却也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之内就凝聚如此深厚的内力,击败那些为了此武举梦而努力多年的对手,是以他剑走偏锋,走了条歪路。
他和伏灵宫的人,做了一场当时看起来一本万利,如今回头看,浑然没有任何好处的交易。”
明棠听到这里,心中狠狠的一牵动——她对那交易的性质已经有了些猜测。
那能是什么好的交易?
伏灵宫是什么地方?
不过是一个做那些各种毒物的地方,与这种地方做交易,想必也不过只是想要从他们的手中取得一些药效奇怪,但是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的药物。
“你想的不错,他当初确实是走了这样一条歪路,因他要在极快的时间之内进入朝堂,也没有别的法子可走,于是他只能选择这一条路。
伏灵宫给出的药物确实是好东西,加上他自己本身确实刻苦用功,早年流浪在外的时候也确实学了一身本事,底子扎实,所以那药物给了他不小的帮助。
但是那药物的副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伏灵宫本质上并不是什么救死扶伤,帮助人排忧解难的好地方,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多多少少都有些难以预料的副作用,何况有些丧心病狂的药师还会在他们的药中加入一些蛊虫。
毕竟他们往日做的事情早就让他们臭名昭著,而且他们从前试药都是掠夺自己周围村落之中的族人,如今那些地方都已经将他们视为洪水猛兽,要不然就是提前搬走了,要不然就只剩下能够与他们对抗的人。
他们早已经不能再抓外头的活人来为自己试药,所以他们就大胆的将目光投向了那些与他们做交易,从他们手里买药的人。
有些人既然来找他们买药,自然是对他们的药物深信不疑,为了得到他们药中的那些神奇药性,一定会毅然决然的服下了药物,更会自愿的按照他们的安排,一颗又一颗的往下服用。.
这些前来买药的人,就成为了他们最天然的试药人,不费一兵一卒,甚至都不用告诉他们,只需要将他们豢养的那些蛊毒悄悄的弄一点到药丸之中,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
不仅如此,那些人早已经没了剩下的良知,他们持续的叫人跟踪着买了自己药品的人,记录着自己的药的药性和变化,甚至在那人还不曾死的时候,在副作用出现到最大的时候,又找上门去,用能够为他解除身上的副作用为由,再狠狠的敲诈勒索他们一笔。
伏灵宫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谢小子当年就知道这一切,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上这条路。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确实得到了伏灵宫送给他的恶果——那药丸之中含有大量的蛊虫,一直躲藏在他的经脉之中,蚕食着他的血肉,让他时常痛不欲生,而毫无解决之法。”
明棠听得心惊肉跳。
她真的不曾想过,原来他的那些高深功夫,竟然是吃了伏灵宫秘药的缘故——她不由自主地问道:“为何这样着急……所以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只为了增强自己的实力,进入朝堂?”
飞云先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你与他是同类人,他会这样被你深深吸引,自然是因为你与他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你猜猜,他为何要那样急切的进入朝堂?”
飞云先生的反问仿佛一记重拳。
“为了复仇?”
“自然如此,他从小就是为了复仇而生的,没有一日不在为复仇奔波。”
飞云先生如此自由不羁之人,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神情之中也隐约还有几分遗憾。
她欣赏一切天纵奇才之人,可是谢不倾这样的人如此精彩绝艳,却好似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复仇之中——但她偏偏最没有条件,也没有立场去劝说他。
没有亲身体会过仇恨的人,都永远没有立场去劝想要复仇的人,放宽心些——如果仇恨就这样轻易被放下,那么当初因为旁人而惨死的人,那些人的无辜,是否都成了笑话?
她没有立场去劝他,却不代表着她不为此感到唏嘘和感叹。
“他……也一样如此吗?”
其实明棠早已经猜到。
她那样心细如发之人,在过往的这些时日之中,多多少少隐隐约约都曾经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其实谢不倾从来没有避开她,或是瞒着她。
其实明棠的心里也未必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这一切她都不敢去深想,她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背负着那些仇天恨海的痛苦,却没有想到,在那些仇天恨海,苦苦行走的那些岁月之中,原来自己的心上人也与自己背负着同样深重的血海深仇。
而他为了复仇,付出的代价远比自己要大——她甚至还有重活一世这样好的机会,可是他却没有。
他为了这些权势,都是为了复仇,那么他一步一步走到权力之巅,自然也都一切只为了手刃仇敌,明棠也在这样的仇恨之中举步维艰,一步一步的撑着自己往前走,所以对这一切再是熟悉不过。
而是什么人能够成为他的仇敌,需要他走到如今这个高度还不知停止——为了这一切,叫自己吃下那明知道有毒的药品,他对旁人心狠如此,对自己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丝软和。
他永远也是在逼着自己往前。
明棠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紧紧拽住了,叫她都有些呼吸不过来——她还是那样渴望的想要见到他,甚至是在这一刻更加疯狂的想要见到他,想要告诉他不必再将这些事情一个人苦苦压抑在心底。
复仇,带着一身的血海深仇前行,只能一步一步的往高处走,这样的滋味她尝过太久,根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谢不倾吃了那颗药丸,也同样没有。
明棠甚至有几分心疼的无法呼吸。
而飞云先生同情的看了她的模样一眼,很是贴心的取了一块旁边的手帕放到明棠面前:“你心中有他,担心他受了委屈,也会因他痛苦而难受,若是你听了不开心,要流泪,也不必强憋着。”
明棠抓过了那手帕,却摇了摇头。
飞云先生看穿她的倔强,也知道明棠的年龄到底尚小,做的事情有些意气,总容易事事累积在一起,越来越牵挂她那离家未归的爱人谢不倾。
这种时候更是心神动摇之际,飞云先生干脆打算将一切都说开。
“应着这样的前提,所以他的体内其实积攒了许多伏灵宫悄悄放下的药物,这些蛊虫几乎将他的身体当做容器一般在他的体内互相争斗,每一次争斗的时候就牵连着他浑身的经脉,如同刀砍火烧一样,痛苦万分。
他那性子你也知道的,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于是千里迢迢潜人去西南寻找解药,却没有想到费尽千辛万苦,确实找到了下药的那人,却根本想不到那人更是狮子大开口,得知他的地位之后,竟想与他共享半壁江山。
那人一口咬死,若是谢不倾肯答应他与他共享江山,就是到死也不会给出解除这蛊虫的药,而他又怎能为人威胁?南疆那人抓起来百般折磨。那人挺不住折磨,恨得更不可能吐露半个字。
西厂人人都在想,一向行事理智的千岁大人,怎会做出如此决定?分明知道拷打未必能够成招。”
飞云先生说到这里,微微的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想到,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一定要寻到解药的决心,他其实也未必真想活在这人世间。
他所做的一切就快要达到圆满,等这件事情做完之后,他便已经无事可做,对于是否能活下去,他早已经不在乎了。
所以活与不活其实全在他的心里,那人如此威胁于他,甚至如此狂傲的放出没有他的药他是必死无疑的话,谢不倾甚至谢他为他选了个死法,不必他再费心去想自己到底要如何离开这无趣人世间。”
明棠一愣。
她也曾经想过许多自己在复完仇之后究竟要做什么,那一切好像想起来都是那样的没有头绪——或者是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了意义,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什么也不再想做了,便觉得死也无憾。
没想到,他心中也会有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