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么一趟见面便如此约定下来。
周时意忙前忙后,此时觉得事情终于安定下来,心中竟然有几分不踏实的感觉,平静下来之后又感慨,从前想见他,随时可见随时可说,而如今,分明算是在一张族谱上所记的亲人,却已不能随意相见。
人事变迁,总是无常。
周时意没敢再深想。
*
他们二人只等着那一日到来,而宫中有人的帮助,那一位遥遥相思许久的新晋宠妃娘娘,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准确来说,是有人相助,那一位她想了许久的人,终于送到了她的跟前。
这位宠妃娘娘望眼欲穿的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他过来,少年人被人一下子推进了殿中,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而当他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那副昔日熟悉的面孔上,只有于深深的憎恨与厌恶:“娘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模样清俊的少年人脸上有几分狼狈,不知是不是被强行拖拽的过程之中受了什么伤。
他的发髻有些散乱,身上的衣裳也有些凌乱,最显眼的是他雪白的面颊上一条长长的血痕,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刮蹭着了。
这宠妃娘娘顾不上他话语之中的讥诮嘲讽,甚至是一下子从原位上站了起来,步下了台阶,走到他的面前,顾不得护住她那已经有些显怀的小腹,急匆匆地吩咐周围的人:“快去拿药,怎么这么粗暴!”
那少年人听她这样说,简直是觉得可笑至极,几个宫人带着擦伤的药物过来想要靠近他,便被他呲着嘴推开了。
他根本不打算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多待一会儿,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那门早已经被人从外头锁上了,如今被人关在这金殿之中,简直插翅难逃。
那宠妃娘娘还急匆匆的往他的身后追来,试探着说道:“你我也算是旧时,今日请你与我小聚,何必这样抗拒?”
“……”少年人并不理她,还在固执的捶打着那已经被人锁上的门。
宠妃娘娘示意宫人将手里的药膏交到她的手中,然后她端着那药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他,一边说道:“你就是要走,也且先同我喝两口茶,更何况你这面上伤着了,总要上药,若不上药,总会留疤。”
不知这话是不是触动了他心中哪根心弦,少年人一下子转了过来,满目的屈辱与愤怒:“留疤?若是面上留疤,就能此生再不见你,我宁愿不要这张面孔,也不愿再与你这人相见!”
这话如同雷击一般,叫宠妃娘娘站住在地。
而那少年人见她那不知所措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是冷笑:“明宜筱,你我二人也算是旧识?你当真如今是很会了,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既然我二人不过只是寻常旧识,你又这样着急的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娘娘的面色在这句话下变了又变。
她不知道该反驳什么,倒是殿中伺候的几个心腹都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不是……我不是明家女。”
半晌,娘娘也不过只能说出一句这样底气不足的话。
这话好似是个天大的笑话,使得少年人大笑起来,几乎是捂着自己的胸腹,越笑越直不起腰来,笑得脸上都滚落下两行热泪:“你不是明家女,那你是柳家女?我什么时候与柳家女相会?又如何敢于我说,你我当年是旧时?”
明宜筱,这位宠妃娘娘颤颤巍巍的不知该如何反驳。
若是旁人,她也许还能口齿伶俐地驳斥一二,可是到了这一位,她心中最难言之痛,她再是伶牙俐齿,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手中还捧着那一盒止血的药膏,没说什么,半晌只是将那药膏往前递了递:“……是与不是,原也没有什么分别。你将这药膏拿去,往脸上擦一擦吧。”
“臣不过一介卑贱之人,不需要娘娘的怜悯。是与不是,自然有分别,
是,便是我那消失已久的心上人,有负于我,负心可耻;
是,那不过只是娘娘赐物,臣不过卑贱之人,不敢受之。”
少年人袖中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都将自己的掌心压出了道道血痕。
恨意如同疯了的蔓草一样,在他的心中生长。
明宜筱无话可说,她问心有愧,自然一个字都不敢开口。
而看着明宜宓那模样,少年人只觉得熟悉又可笑,年年天山月,世事皆如此,所有的情爱誓言,不过转瞬成灰,他这么多年,也不过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娘娘既然与臣不是旧相识,那又何必将臣留在这里,请放臣离去,臣自有自己的事要做。”
少年人已与她无话可说。
这终于使得明宜筱忍不住开了口:“不,你不能走。”
这话使得少年人的音调一下子拔高起来:“那娘娘究竟是何意?臣下不过一介卑贱侍卫,有何吸引娘娘之处?陛下对娘娘情深似海,娘娘已得全六宫之宠爱,权势财富唾手可得,又有何不满足的?”
“我……”
在他的面前,这位昔日最洋洋得意于自己日渐水涨船高的身份的宠妃娘娘,如今也不敢再把她那张口不离的“本宫”挂在嘴边。
她收紧了手心的东西,就听到那少年人冷笑一声:“娘娘高贵,臣下卑微,就不与娘娘说话了,免得污了娘娘尊贵的凤耳。柳氏娘娘与臣下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今日更不该在此惹瓜田李下。若是娘娘非要相逼,”
他的语句一顿,突然将手放在腰间。
原来,他的腰间还带着佩剑。
他是宫中侍卫,自然要配剑巡逻,而今日他就是在巡逻的过程中,莫名其妙的被人直接绑到了这里,身上的配剑也没有来得及摘下。
于是他直接顺手将那剑抽出,剑身蜂鸣的声音一下子嗡然于耳际,和着他森森然的声音:“若是娘娘执意要相逼,臣下不愿与娘娘沾染瓜田李下的非议,柳氏娘娘清清白白的名声,臣下只好一头撞死在这剑刃之上,以全了娘娘这一份‘清清白白’!”
此话终于让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明宜筱开了口:“世事皆为误会!我……我确实不是柳霜雪。”
她有些如同在梦中一般,将自己面上盖着的面纱拂去,伸手将面上的妆容揉开,脂粉被揉的有些零散斑驳,瞧上去有几分滑稽,露出她原本的容颜。
少年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只想一声果然。
果然是她。
明宜筱。
他那倾心相许多年的心上人。
在如今,已成了皇帝陛下的娘娘。
方才隔的距离有些远,她的脸上又带着面纱,瞧不清楚她的容貌具体如何,而露出来的眉目上涂脂抹粉,瞧上去与他印象之中的明宜筱并不相同,只是在细看之下,偶觉得有几分相似。
他的心中几乎因那一天意外之中撞见的淫靡场面生出心魔来,自然抓住一点点的不同,就安慰自己她们并不是同一个人——但如今,她取了面纱,揉散了脸上的妆容,活脱脱的,便是他那位魂牵梦绕的心上人。
明宜筱。
明宜筱!
少年人目眦欲裂:“果真是你,我先前还只以为是我看错了,我为你想过一千个一万个为你开脱的理由,甚至到我被人抓来站在这里的那一刻,我看着你的脸,与筱儿不同,我都相信那不是你,却没想到,你也学会了妆容雕饰,不过数月不见,就已天堑路人。”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笑话!
而明宜筱看着少年人悲愤的模样,有些想笑——她准备这些人,不是为了他,还没有骗到自己想要骗的人,就将他给骗住了。
可是当真是因为这妆容有如何高超吗?
非也。
她能骗住,依靠的是这少年人心中对她的最后一丝希望和信任,是他对她这么许久以来,无穷而未改的爱意。
而如今,随着答案的揭晓,那最后一丝希望和信任,那无穷而未改的爱意,便如枯水井盖,再难逢春。
这些时日,她身边几位忠心耿耿的宫女曾经提醒她,如今她的地位水涨船高,日后总要随陛下见比如今见得更多的多的人,那些人之中未必就没有认得柳霜雪的人,若是那时候被人认出拆穿,恐怕是杀头的大罪。
是以,她的那些婢女们都劝她,这些时日要尽心在妆容上改换下功夫,朝着柳霜雪的模样打扮,要同她有几分相似,然后再戴上面纱,两分也成了六分,那些人就算认得从前的柳霜雪,也必然不会凑到她的面前来细看,见一个囫囵的轮廓有几分熟悉,就算觉得有哪里不同,那也想必是许久不见人都变了,或是自己记错罢了,并不会继续追究。
且小皇帝如今越来越看重她,是真的有力排众议,想要立她为后的意思,她私下里也曾调查过自己取代身份的那位女郎柳霜雪,知道她如今下落不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跳出来指认她的伪装。
这件事情始终像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一样,她再不应对,便会越来越危险,所以她很快接受了宫人的提议,乔装打扮起来。
宠妃娘娘按照原本设想好的一切照做,这是一项时间长久且十分浩大的工程——没有想到,这细微的改动不曾骗到其他人,却骗住了一个当年对自己爱若生命,视若珍宝的心上人。
明宜筱满脸的灰白之色。
少年人只能冷笑,笑了一声又一声,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他笑出了眼泪,又在自言自语:“其实你我二人旧识多年,我怎么会认不出来你究竟是谁?即便是隔了那样远的距离,遥遥一眼,我也能知道,柳氏的娘娘,就是她。”
“当年你与我曾私下约盟,只说等十六一过,便立即与我定亲,谁能料到我在家中苦等着你十六而归,日日夜夜皆为了你,却叫我得知你突然暴毙的消息?
我为了能配上你,为了你口中时时刻刻都提着的想要的诰命而读书写字,察举入朝,可察举已到天听,却乍然听闻我那娇美可人的心上人,死在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急病之中。
我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沉沦于酒肆三月,日日颠倒昼夜,分不清现实虚幻。
最终蒙圣上旨意入朝为禁军,却终日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就在此等颠倒迷茫中,却瞧见我那早已应该死了的,我曾亲眼去过她坟墓前的心上人,好端端的站在这宫殿之中,不知廉耻的与皇上苟合!”.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