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此想,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世间诸事,都难以完满。你先好好想想,不如为我写一本戏文,到时候再来见我罢。”
她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脸上也不见什么其他有异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柄小小的象牙骨扇,轻轻抖落开,为自己扇了扇风,笑道:“先回去吧,下回再来见我。”
明棠知道,这是逐客令了。
她向来是个知情识趣之人,知道自己未必今日就能请得动她——其实换而言之,请不动她才是正常的,至少没有与她交恶,便已经是最大的进步。
明棠也不曾死缠烂打,只是拱了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多谢今日赐教。”
那人笑了笑,扇了扇小扇子,没有再说话。
明棠转过身来,正要礼貌的退去,突然听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嘟嚷了一句:“《水中月》的戏应该改改了。”
她也没有目送她转身而走,像是想起了自己哪本戏文有些需要改动的地方,转身就往院子深处走去了。
明棠微微有些发愣。
她不认为,仙人会说多余的话。
这句话,恐怕有什么暗示之处。
《水中月》。
她暂且记下了。
*
明棠知道此人的癖好,并未带随从进去打扰她看戏,拾月是在门口等的。
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庵堂之中藏了什么样的秘密高手,但是拾月的直觉能够察觉到,这庵堂周遭暗藏着一股危险,但是那危险并非是杀机和杀意,只要不靠近有侵入之意,那意思其实又十分温和。
她只能警惕万分,在外头一直警戒着守着,等到小郎君终于出来了,她才缓了一口气:“如何!可有什么进展?”
她知道小郎君今日过来是想请一个人出山,但是见郎君一个人出来,面上的神色沉稳,一时之间也有些揣摩不透,究竟是否请动了那人。
明棠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也不曾点头或是摇头,只是说道:“回去吧,先回去再说。”
这并不是一个良好的讯号。
拾月一听,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好,咱们先回去吧。”
她驱车前来,将明棠接回府里。
明棠路上一直在想,《水中月》?
水中月究竟是哪一册戏文呢?
她虽然博览群书,正道经典和野书她都看过许多,但是在戏文方面确实不太精通,也不知道这究竟指的是哪一出戏,因此沉沉思索起来。
她想了一路,也没有想到,于是到了府邸之中的时候,便叫人去外头寻了两个戏班子的人上门来,只说自己过些日子要举办宴席,想要看看他们如今排演的都是些什么戏。
这样的事情自己并不精通,不如直接去寻那些精通于此道的人,瞧瞧他们那边是否有什么消息。
在看戏的过程之中,明棠便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打探,是否知道《水中月》这样一出戏,是否能够排演?
却不想这些走南闯北,经验十分丰富的戏班子,竟然也说自己从未听闻过这一出戏。
镜中花,水中月,这些都是常见的意象,但是并没有一出戏就叫做水中月。
明棠想,也许这并不是那一出戏的名字,也有可能只是一个代号。
但是若是如此,想要从戏班子的口中问询出来,便是难于登天,此法不通,还是作罢。
拾月见她神情沉稳,不见喜色,猜测应当是遇到什么阻碍了,遂道:“小郎君可是有什么困惑之处?若是不嫌弃属下愚笨,可以说与属下听听。”
明棠便问她:“你对戏文可精通?平时里看的戏多不多?知不知道《水中月》是何?”
拾月摇头:“郎君这话就是问住属下了,属下在这些方面并不精通,也并不感兴趣,看的极少,恐怕是帮不上郎君了。”
但她停了停,马上又说道:“不过属下虽然不懂,但是府邸之中有一个十分懂得的,属下这就去将她找来。”
明棠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就是这如今的小小八卦家,阿泽。
阿泽最精通的应该就是话本子,她喜欢听故事看故事的话,对古来今外的戏曲应当也十分熟悉,寻她问一问,比坐在这儿冥思苦想要好的多。
阿泽很快就来了。
她应该是急急忙忙被喊过来了,脸上还有墨没擦干净,黑一道灰一道的,手上甚至还抓着半支毛笔,想必方才又是在伏案疾书写她的那些小小故事,然后就被喊了过来。
“郎君,听说你要问奴婢和戏文有关的东西,这可真是问到行家了!”
小姑娘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分明自己的故事也并不是那样美妙,但是她的脸上无时无刻不带着笑容。
每次看到阿泽,总是让人觉得心情畅快。
“是,可曾听说过水中月?”
明棠问起。
阿泽想了想,有些惊讶的说道:“小郎君怎么突然对那里的戏曲感兴趣了?
听到她说那里,明棠立即明白过来,她这是知道这一出戏,甚至还知道这一出戏是哪里的。
“此事同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相关,所以若你当下并无别的事情,便将此事和戏文相关的事情都详尽的告知于我。”
阿泽的脸上立马蹦发出神采奕奕的光芒:“郎君需要奴婢讲故事,奴婢自然是求之不得!”
她自己对故事和话本之类的东西简直爱到痴狂,说起这些来也一点也不觉得累,在旁边随意的找了个垫子,坐在一侧便滔滔不绝的讲起来。
这《水中月》确实不是中原大地的戏曲,大梁朝的人从未听过也正常,因为这戏曲是来自西南边的部落之中的一些故事流传而成,后人写来的戏文,也只在西南边的部落之中流传,很少流传到外头来。
故事是个十分凄美的故事。
西南天热潮湿,多密林多瘴气,周遭又有数道大山,将他们与外界阻隔,因此在西南之地之中,多是一些沿着雨林或者河水湖泊而居的部落族群,其中并不通婚。
西南资源有限且匮乏,故而这些部落为了争夺资源,彼此之间常有争斗战斗发生,关系有些水火不容,甚至有些部落十分有仇,见了面便要见血光。
各家族都将自己手里的东西牢牢的握在掌心里,但是数量不过如此,人口越来越多,拥有的东西也容易坐吃山空,所以西南的山民们总要想法子来解决资源匮乏的问题,后来便渐渐地发展出了走马帮。
马帮带上他们密林之中的特产,翻过座座高山,到达南陈,与南陈的商贩们交换易物,换一些银钱,或者是在西南的山林之中绝对寻不到的必用品,以此来赚取钱财,获取资源。
《水中月》的故事,便是发生在西南当地的一件凄美故事。
村落之中,各个寨子都有自己的马帮,马帮一多起来,赚来的钱自然就少了。
所以这些马帮,他们一路遥远的走出大山,要应对的不仅是丛林之中的种种危险,或者是躲在山道两边的山匪,更要应对的,是这些来自其他寨子的马帮攻击。
抢夺其他寨子运送的货品,自己这一趟便能多许多收入,因此寨子之间的马帮互相械斗之事也时有发生,常有伤亡。
如此一来,各族之间的仇恨更是深重,这牵扯上了性命和血债的关系,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利益之争了。
时间一长,便演变成互相仇视的情形,你见不了我,我见不了你,见了面咱们就要拔刀而见。
但偏偏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两个敌对的村落部落中,竟有一对青年人互生爱慕之心。
二人是在水边相识的。
彼时那少女在石桥下的河边洗衣服,漫天的星光洒落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一轮月色倒映水中,美不胜收。
可这般美景,却不料山流湍急,将她洗好的衣物一下子卷走了。
这些衣物家中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两件是她为着日后的盛典节日准备的新衣裳,自然不能就这样看着它被水流冲走。
是以少女虽然不失水性,但是却在情急之下,为了追那几件被水流卷走的衣服,一下子下意识的跳入了水流之中。
可惜一到了水中,便立马想起来自己并不会凫水,到了水里,便觉得头重脚轻,四肢动弹不得,大有直接往水底沉下去的趋势。
少女终于顾不上自己的那些衣裳了,惊慌失措的在水中扑腾着求救。
她在桥下呼喊着,被水冲得越来越远:
而这个时候,隔壁寨子的马帮正好回来。
马背上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由远而近,像是一首山林之间动听的歌。
少女本想呼救,可是看到马头上挂着的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敌对家徽,便知道那些并不是自己的寨子,而是其他的敌对部落。
她自小就听说那些人残忍嗜血,抓到他们部落的人便要大开杀戒,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她想着自己若是落入到他们的手中,真的和传闻之中描写的一样,自己会死的那样凄凉的话,还不如如今就在水里淹死。
少女一下子松开了自己抓着岸边草木的手。
却不想那马帮之中走在最后的一人,注意到了少女在水中的浮沉,向前看了看,认出她身上的衣裳款式并不是他们寨子的,而是敌对部落的,脸上便出现一些挣扎的神色。
他觉得自己良心与真心上,哪一样都过不去。
从良心道德上看,他实在不能看着一个落入水中的少女呼救而见死不救;
而从真心上来看,他看到她落水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救她,那时候并未在意她身上的服饰首饰——其实,无论是否是敌对的,他都不忍心看着一条性命在自己的面前逝去。
所以最后,他还是冒着被发现了自己就要倒大霉的风险,他还是停下了马的步伐,将马拴在了桥边,从桥上一跃而下,奋力的往已经被水流卷出去一段距离的少女游过去。
他将少女救上了岸,叫少女觉得万分惊讶,这与他听说的那些传闻截然不同,凶神恶煞的敌对寨子,如今竟然会救她一个小小的敌对落水女!
也不等少女说出任何感谢之语,那小伙就立刻上了岸,往自己的马跑去,边跑还边说道:“你只当没见过我,是你自己上的岸,可不要将消息传出去了。若是传出去了,你和我谁也讨不着好。”
少女明白,族规森严,如果真的让族中知道了他们二人竟然救了命,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可是救命之恩,怎么能够轻易忘怀?
她虽然浑身湿透了,瑟瑟发抖的缩在一边,目光却长久的落在那小伙宽阔的背上,企图将他的轮廓记在心中。
有了如此救命之恩,后来二人又常常因为种种巧合遇见,在机缘巧合之下,便成了挚友,生出许多暧昧来——但是这般友情或是心悦之情,在寨子与寨子的敌对之间,是绝对不容许存在的。
他们二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爱上了彼此,却绝不能将这消息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只敢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的在当初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桥下相会。
寨子的族规森严,也挡不住青年人如火的心。
期间经过多少艰难险阻,实在叫人泪目,到了最后,二人终于有些修成正果之意,约定好一起私奔,永远的离开这一处,叫其他人再也不能用那些族规来约束他们天性相互亲近的心。
只是不巧的是,在私奔的前一夜,少女不幸生起病来,而村寨之中的大夫没有任何治疗办法,只说她这般情形,恐怕需要一颗山崖绝壁上的灵芝才能救命。
她那心上人怎么舍得看她在病榻之上痛苦?
于是他便打算到山上去,为少女采那绝无仅有的危险灵芝救命治病——那山是绝地,总是些崇山峻岭,与中原大梁朝能见到的那些山都不一样,巍峨耸立,不知道有多少贪图山上的奇珍异宝与种种名贵药材的人在上面丢了性命。
但是这些危险丝毫拦不住他。
少女担忧,却拦不住她那心上人上山的决心——他在出发之前许诺,若是他能成功带得药草回来,治好了她的病,他们就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被任何人束缚阻碍。
于是少女日日都在山下等他——等他的每一夜,都在当初二人相见的桥下,看那水中盈盈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