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夫人正舒舒服服的坐着,旁边还有几个丫鬟,帮她捏头的捏头,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还有一个将桌上的各色果脯水果喂到她的嘴里,十分惬意享受。
这会儿高老夫人好像想起来什么,全都顾不上这些享受了,猛然一下站了起来,眼睛都有些瞪大了,看着那个丫鬟问道:“那人什么模样?如何衣着?”
那个丫鬟便撇撇嘴说道:“能有什么衣着,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穷妇人,穿的十分简朴,颜色都瞧不出来什么,灰扑扑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淘来的破烂货。长得平平无奇,只是瞧着总是冷着一张脸,很是有点凶相。”
这话虽然只不过是说说,也没形容出那妇人究竟是长成什么模样,可是高老夫人听着这话,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身影,越听越觉得相似。
坏了,难不成是……
高老夫人顾不上别的了,连忙大喊起来:“真是糊涂,那人的身份岂是门房那些小子能够随便胡乱惹的!赶紧过去,将那些小子都打一顿再说,然后将来的那妇人请到待客的花厅之中,好好照顾着。”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急匆匆地往外头走去,一边喊自己贴身的几个使女都赶紧为自己更衣,再去库房之中找最好的千年老参等物,都先全部翻出来,准备在待客的花厅之中。
那几个侍女还觉得有点奇怪,但是高老夫人对她们积威甚深,她们也不敢忤逆高老夫人的意思,所以即便心中觉得奇怪,也没敢耽误时间,连忙按照她的吩咐,都跑去做了。
高夫人让侍女给自己挑了一件最朴素的衣裳,然后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那些宝石翡翠都拿了下来,瞧不见一点平常富贵雍容的样子。
她这里的丫头至少都是聪明的,没人敢在这种反常的时候问起高老夫人为何要将这些富贵东西都给换下来,只是尽心尽力的按照她的要求,将高老夫人从一个一瞧便是浑身贵气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浑身朴素简朴非常的寻常老人家,乍一眼看去,恐怕都想不到她和士族能有什么样的关系。
平常人靠衣装,用一身的翡翠珠宝堆砌出自己满身的贵气,好像这样自己就是镇国公府堂堂正正的女主人。
而如今那些珠宝装饰一去,便发觉高老太太也不过就是个满脸倦容皱纹的瘦削老妇人罢了。
外头这时候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一个丫头的身影就扑了进来,正是刚才派她出去,赶紧将来人迎到待客的花厅之中的那位丫鬟。
那小丫头气都喘不赢,一扑进来就赶紧跪在了地上,磕头说道:“老夫人,奴婢见到了那位客人,确实同您描绘的差不离多少?可是那人并不肯跟咱们走,只说今日门房若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交代,那么整个镇国公府便别怪她了。”
老夫人原本还在绞尽脑汁的想扑些什么粉,能叫自己的面庞看上去年轻些,听到这话之后,脸上顿时怒气冲冲,连用什么粉都不挑了。这怒气之中还夹杂着几分惊恐之色:“真不知道门房是怎么办事的,是否真的生了眼睛?竟连这尊大佛都认不出来!“
她知道那人的性子,到了这样的时候发牢骚根本于事无补,那人既说了要老夫人前去见她,那自然是一定要见到,谁来说他他也不走。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
明棠巧笑嫣然,却又扔出来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她似乎早不在意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将那些往日里要她痛得呼吸不过来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往众人眼前一放。
这取心头血养姜思绵的事情,封无霁门中都没几人知晓,更罔论那些前来赴宴的宾客。
明棠观周围众人脸上神情,嗤之以鼻地一笑——她就知道,封无霁敢做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却不敢叫这些事情流传到外头去。
那些人整日说是她不要脸,横叉在他们二人中间,却不知她被关在祖祠之中,日日做个给人取血的机器。
姜思绵的脸有那么一瞬变得僵硬空白——她着实没有想到,明棠竟当真豁出去到了这个地步。
这话说出口,必定会惹得封无霁不悦,她若是争风吃醋,此举就甚是愚蠢。
而且她原以为,以明棠那不可一世的骄傲脾气,向来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说到外头去,甚至连自己的至亲父母都未曾透露过一星半点,她怎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摆得如此之开?
而明棠这时候已经不再和姜思绵对话了。
人群之中不知何人又轻笑了一声,明棠只觉得耳熟,似乎与自己先前在祖祠之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但四下环顾一圈,又分明没有人脸带笑容。
她也没太在乎是谁在轻笑,只不过看着面色黑沉阴鸷的封无霁,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全收了回来,脸色变得十分冰冷:“封无霁,将当年的大婚信物取来,我要同你和离。”
封无霁却几乎想都不想,当即回绝:“不准。”
他那态度之坚决叫明棠禁不住笑了起来:“封无霁,我是通知你,不是同你商量,你有什么余地同我商量?”
明棠的蔑视溢于言表,当初那个痴恋于她的小姑娘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当被话本强加的爱意消失之后,明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恋爱脑了,她是青丘帝姬,是八荒九州的第一美人,却绝不是封无霁身后随叫随到的影子夫人。
封无霁身上的怒气宛如风雪酝酿,他如今已到仙尊之实力,发起怒来,威压顿时叫周围宾客感到胆寒。
但明棠却丝毫不怕,她双手一合,碧瞳骤然亮起,身上属于她的青丘法力顿时膨胀开来,与封无霁的威压撞在一起,竟毫不势弱,反倒还有压他一头之意。
封无霁从没对明棠动过手,不知明棠实力——或者说他如今动怒放出威压,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威慑,想叫明棠知难而退,她失了内丹,修为尽散,还有何等反抗之力?
但他忘了明棠不是常人,即便修为尽散,她的法力在青丘也绝非俗类,且看她脸上容色轻轻松松,这等力量恐怕也并非是她的极限。
封无霁不知她有这等实力,却下意识地收了自己的威压。
他一言不发,只听得明棠说道:“我与你成婚三载,没有一日觉得痛快。你将我锁在祖祠之中,日日取我的血去滋养姜思绵,如今更是取我的内丹去养姜思绵,你和姜思绵算什么东西?”
“小帝姬所言,言之有理。”就在明棠身后,另有一个清朗的嗓音传来。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未见其人,便能从声中听出其人何等气度开阔。
但明棠听了三遍,这声音她总算是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先前在笑的那人么?
她回头一瞧,便也看见个身影穿雪拂衣而来。
他长身玉立,手中撑着一柄素伞,外头雪下得大,他在雪中慢慢走来,宛如一卷书卷缓缓展开。
他步履平缓,明棠心中种种杂念都似乎随着他的步伐平静下来,天地雪幕之间,唯有他一人一伞。
是个很美的场面。
明棠有些看不清楚,眯了眯眼,终于在他踏入殿门之时看清他的模样——
与封无霁一样,他身着白衣,可他却比封无霁多出一丝红尘脱俗的气质,封无霁人模狗样,他却像是真正拓然出尘的君子。
不过他的肌肤也与明棠一般白得近乎病态,明棠不合时宜地想,他是不是也被关了好些年,见不到外头的日光?
不过无论如何,无疑他这皮囊生得十分优越。
明棠这辈子见过的俊男美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的模样,属于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数一数二的清疏脱俗。
她正想这人是谁,没料这人走到她的身后,收了伞,却伸手便将她一整个囫囵揽入自己的怀中。
小狐狸登时炸了毛。
她立即要发作,浑身力量却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一点儿也用不出来。
旁人恐怕不察,但明棠就在他怀中,稍一动作,便能感觉到此人这副飘然出尘的皮囊下藏着多么可怖的力量。
此人绝非善茬,而明棠极擅长趋利避害,她顿时一点儿也不挣扎了,还是小命重要。
她如此识时务,引得这人闷闷地笑了一声。
明棠的耳朵被迫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闷闷的笑,震得耳朵痒痒的。
而这青年人更甚至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似乎在嘉奖她乖巧温驯。
而他的目光十分懒散地往周遭众人身上一扫,状似亲昵旖旎,可明棠却分明听见耳边传来他的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