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手里的笔一停。
“这话从何说起?”
明棠从面前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阿泽。
阿泽嘿嘿一笑:“奴婢平素里看的书很多,对于人的神态描写、心理描写之类的更是十分详细,奴婢瞧着郎君的状态,就很像那些已然有了心上人,坠入爱河的人。”
明棠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整日里就想着这些东西。”
阿泽见明棠没有怪她的意思,立即打蛇上棍来了:“奴婢平常又没有什么事做,得郎君垂怜,不曾将那些繁琐细碎的事情给奴婢做,奴婢有许多时间得以用来看书,自然在这些事情上下的功夫更多些。奴婢瞧郎君的状态,倒觉得好像要好事将近了,可有此事?”
明棠含糊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泽立刻就知道,应当确实是如此。
她脸上立马写满了兴色,恨不得将脖子都伸到明棠的面前去:“是哪家的人?是女郎还是郎君?如何相识的?二人之间的情谊到了何等地步?可否同奴婢说说奴婢实在是好奇!”
明棠瞪她一眼:“你看世说新语是假,来探听我的私事才是真,你这是把自己能看的所有话本子都看完了,没话本子可看,将话本子看到我身上来了?”
阿泽笑嘻嘻:“还是郎君聪慧,郎君明鉴,奴婢没有故意打探的意思,只是想听一些有趣的故事,您也不必将消息说的那样仔细,只叫奴婢听个大概,过过这个心里的瘾就是了。”
明棠可不说。
这小妮子见了八卦,那可是恨不得贴上来听,跟她说个两三分,她就能猜到个五六分,若是再让她晓得些别的消息,那她这点底子都被她掏空了,可不能跟她说一点儿。
“好郎君,求求您啦,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一天看不到新鲜故事,这心里像是有千百万只虫子在咬一般,难受的快要死掉啦——”
阿泽最是个痴缠性子,又是个撒娇大王,半点不依她,她就恨不得抱着手来打滚。
明棠偏偏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强硬的要她说,她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可若是像她现在这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眼都是乞求,可怜,委屈巴巴的神色,明棠便觉得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她的祈求了。
说个两三分会被她猜着,那给她说个半分是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阿泽最是个人精,见明棠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了,分明是有些摇摆动摇之意,连忙说道:“求求您啦,求求您啦,就当可怜可怜奴婢这从小就没有爹娘,如今又和哥哥走失了的小小女郎吧,就当满足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明棠受不了阿泽这样的痴缠,连声说道:“好了好了,莫要再缠了,你想听,我和你说就是。”
她这般说道,阿泽立马就不撒娇了,正襟危坐地坐在那,面前那本装模作样的世说新语也被她丢到一边去了,只是两眼发光的,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明棠:“请郎君快说,奴婢洗耳恭听。”
明棠刚才被她缠的受不了,才答应下来,如今这样稍稍冷静一点,又觉得心中有些许后悔了。
——这样的事情怎么好和人家说?
他二人之间的缘分,又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写的那些,什么佳偶天成,亦或者是什么青梅竹马的,他二人可没有那样的情谊。
说起他二人第一回纠缠到一块去,还不是因为明天在一馆之中中了那些难言启齿的毒,必须要向他求助才能活下来?
明棠甚至在想,那时候自己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若是自己肯拉得下脸来自己,当时自己为自己稍微疏解“解毒”,是否就不会与他缠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无论是还是不是,这些都不是能说给阿泽这个小小的女郎们听的。
于是明棠生了些退意,看向阿泽说道:“……今日不是个好时候,我若这样同你说,也是有些说不来,更何况我这儿公事繁杂,下回再同你说吧。”
却不想阿泽像小孩似的,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恨不得将泪淌到下巴上去:“呜呜呜,郎君好坏,吊足了人家的胃口,如今倒是不肯与人家说了!”
她居然还是真的要哭,那泪水一下子就充斥了整个眼睛,好似下一刻就要水漫金山似的。
明棠一见她是真的要哭,而且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顿时觉得加倍头疼,于是连忙说道:“好了好了,说,说,现在就说,莫哭啦。”
岂料,阿泽那小妮子收放自如的很,一听到明棠说要说,立刻又不哭了,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中还在带着点委屈巴巴的哭腔:“那郎君这一回可要守信,可不能一会儿又找理由来搪塞奴婢,不与奴婢说了。”
明棠咳了一声,正打算寻个新鲜一点的事情讲,却忽然意识到,她头一个问题就绕不开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阿泽问的头一个问题便是,是男是女?
谢不倾,自然毫无疑问是男。
可是她在阿泽面前的身份,同样也是男人,如此说来,岂非在她的面前说自己是断袖之癖?
明棠有些左右为难了。
她在阿泽期待的目光下,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是不会编故事骗人,只怕自己与旁人确实没那经验,被这看惯了不知道多少话本子的小妮子一眼戳穿。
于是她只好端起面前的茶水来,深深饮了一口,借此掩饰自己的为难。
却不想那鬼精灵的小妮子一下就看出来了她在为难些什么,一双大眼睛转了转,闪出些狡黠的光彩:“郎君是不是不知道如何言谈,毕竟郎君的心上人——恐怕是位郎君?”
明棠甫一入口的茶水,在听到阿泽这句话之后,差点险些瞬间喷出来。
她虽然憋着了,却也被这一口茶水呛得不停咳嗽,连忙拿了手帕子捂住口鼻,颇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阿泽立刻笑眯眯的扬起一个笑容:“郎君不说话,奴婢就当郎君默认了。”
明棠还要嘴硬:“……没有。”
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了,就想一个她与什么青梅竹马的小女郎之间的故事,编个故事出来给阿泽听,阿泽信便信,不信,那也算了。
却不料,阿泽立刻说道:“郎君若是说些别的故事给奴婢听,奴婢恐怕是很难被糊弄的。奴婢那天课室看见了,郎君是被人抱着回来的,是哪家的小女郎有这等天赐神力?
便是郎君生的比旁人要更体弱一些,也不是寻常女郎能一手抱起来的,难道是哪家的将门虎女,有这等魁梧身形和力气,比咱们小郎君都高些?”
明棠没想到的是谢不倾将她抱回来的时候,竟被这小妮子看了个正着。
倒也亏阿泽憋得住气,到如今才说出来。
“……你怎知那不是我那心上人的兄长?他对妹妹爱若珍宝,对我自然也爱屋及乌,我不慎昏倒了,兄长将我送回府邸,有何不可?”
明棠嘴硬。
阿泽“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郎君果真是不会编故事,您可要知道寻常郎君之前怎么会这样亲近?还要抱着才能走的?寻常郎君之间便是肯背一背,都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亲密了,怎还有那样单手抱着,从门口到潇湘阁之中都不肯放下来的?不肯放下来,就是依依不舍。可也别怪奴婢想的多,书写多了,有些职业病也是正常的。”
明棠一时语塞。
她怎么能同一个很会写书的小妮子编故事?
若说编故事,阿泽编的故事都不知有多少,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写话本子编故事,自己在她面前编故事,岂非班门弄斧?
明棠便很有些局促了。
阿泽笑了起来:“郎君不必这样局促,奴婢并不会因为郎君的心上人也是郎君,便觉得怪异或是不适。
奴婢写书到如今,也不知写了有多少本,奴婢写的书,虽然也常常按照那些人的要求被捏成千奇百怪的模样,可是奴婢写的书,便是被改成种种模样,却也始终都只尽力地传递着一个心愿,就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双方究竟是何等身份地位,亦或是什么样的性格,甚至乃至于性别,都不是他们之间情愫的枷锁——奴婢始终相信,真正的情谊,并不会被这些所拘束着。若是真的被拘束了,那边只能说明并非真正的感情。所以奴婢并不会因为郎君的心上人也同样是郎君而觉得怪异,郎君大可放心就是。”
阿泽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面上的微笑便与她先前那些讨巧灵活的模样截然不同,在话本子她这擅长的领域之中,她便自信地如同星辰一般发光发热。
明棠虽然与谢不倾之间并非他想的那样,可是听了他说的这样的话,听她说感情能够超越一切阻碍,自己的心中似乎也有所了悟。
她脸上才有了些感慨之色,却不想那小丫头又回到了油嘴滑舌八卦兮兮的样子:“好啦好啦,不说那些没意思的话,郎君继续说,奴婢还想听。”
明棠绕过了一开始的那个大坎,知道自己也没什么编故事的必要了,于是也就简单的随意说了说:“我和他相识确实是出自一些意外,是我求他相助,他对我施以援手,我二人才得以相识。
初时我心中并不喜欢他,甚至十分反感他的操控欲,只是时间长了,才发觉他面上的那些假象后藏着的对我的体贴与关怀,都是旁人比不了的,兴许也是如此,才逐渐动了心。
其实,究竟为何动心,我心中也不明白,只是时日渐长,但知晓已经动心的时候,便已然是如此了。”
阿泽抚掌大笑:“这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其实人人都是如此的,并没有谁与谁的情愫一开始来的便是轰轰烈烈,而是在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与细水长流之中而来。若是如此,才是真的心意相通,如同水乳交融呢。”
“是么。”明棠有些不太明白。
实则明棠到如今也没有想过,她与谢不清日后究竟会如何,又要如何。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都有些逃避,便是勇敢主动了一回,后头也仍然觉得对未来茫然无知。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