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戛然而止,信后头便没有别的字了。
明棠的目光落在最后那句“莫要挂念,多加餐”上,唇角一点儿浅笑怎么也消不下去。
这笑容之中又带着几分怀念,只觉得与谢不倾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会儿没见,在心中却好似已经过了万水千山。
她珍而重之地将手里的信件放回到信封之中,甚至连封口的火漆都不舍得破坏掉,想要写一封回信给他,只觉得心中也有千言万语。
想要同他说,他走之后,上京城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同自己无关的人还是依旧那样行色匆匆,与自己相关的那些权贵门阀,镇国公府,依旧还是那样的恶臭难闻;
想要同他说,他走之后,其实她在府里的日子也没有那样快活,每日要做的事情匆匆,好像用所有的事情将自己给填满包裹起来,就会忘记自己与到京城以后最熟悉的人分离是什么感受;
想要同他说,其实他在外头也不必那样时时记挂自己,他只需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早些去,早些回来,便已经是最好。
明棠取了信纸过来,铺在面前,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提笔起来,想要回信,几番斟酌,最终只留下两字。
“速归。”
*
这封信件辗转千里,终于到了已经离京远去的谢不倾手中。
层峦叠嶂,望不尽的密林中生着许许多多中原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瞧着有一股子叫人心里发颤的妖异之美。
谢不倾神色有些匆匆,身后有人将信件递上来的时候,说是从上京城传来的信件,他才脸上有些展颜一笑的神情。
“是刚到的么?”
“自然是刚到的,您叮嘱了,上京城的信件一到就要送来,哪里还有人敢耽搁,一到手里就立即送来了。”
谢不倾面上的笑容大了一点点。
他将手中那一点薄薄的信件接过来,下意识伸手捏了捏,察觉到此信件薄薄一层,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就有些忍不住想道:
他素来是不会怎么写信的,自己不过就是三言两语,能够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写一写,这事儿也就算罢了。
初时他写的信件,上头不过一句“近来可好?勿念,我甚好,你也体察自己,照顾好自己”。
谢不倾觉得自己写的信件简明扼要,甚好,却不想被人瞧见了,连声嗤笑他的信件写的狗屁不通。
“写的这东西?我若是你那心上人,我看了这样的狗屁,我是半句也不搭理你,这般冷淡,好似交差似的。”那人的嘲讽声还言犹在耳。
若是别的事情,谢不倾早就拔剑砍过去了,但是事情又与明棠有关,于是谢不倾也不由得多上了几分心思,如此这般不听人说话的人,这一回竟破天荒地听了旁人的意见,将自己的信件推翻重写。
在旁人的指点下,谢不倾絮絮叨叨,洋洋洒洒,写了那许许多多厚厚一叠,都是问她的心意的,还折了些花给她随信送去,只怕她因为他的离去而不习惯或是舍不得,也想着她那小性子,看到信件之后必然心中十分感动,也会回这样一封掏空心思的信件来。
为此他还很有些期待,没想到明棠那边送一封信件过来,信中就这样薄薄一层纸,什么也没有?
难不成是在上京城之中,他的棠棠儿又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又瞧中了哪家的俊俏小郎君,或者说又是被哪家的漂亮小女郎给勾走了心神?
还是说她又在府中跟那个臭小子狼崽子沈鹤然混到一块去了,所以对于他的离去没有半点不舍?
可真是个小白眼狼。
谢不倾的心中酸溜溜的,但他心中虽然这样想着,可是面上的高兴之意却是止也止不住,将那信件塞进了胸襟里,竟是贴在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先叫往丛林之中扎的众人略微停下来休整一番,随后便在自己的营帐之中将那一封信给取了出来。
薄薄一张纸展开,上面唯有二字。
“速归。”
那字似乎是斟酌了许久,写的笔头处的墨稍微浓了一点,想必是悬腕在空中,笔尖停在纸上,心中有千言万语许多思索想要写出来,最终落到纸上,只化成这短短二字。
速归。
便是只有二字,也已经足见相思。
若非相似,又怎么如此提笔又久久不落笔,最终二字,只有叫他速速回去。
谢不倾面上的神情已经温柔下来,他的目光久久的停在那两个字上,轻轻地摩挲着纸上的字迹,心想,等事情一了结,他自然会尽快回去。
并非他一个人在京中等的心焦,就是他出门在外,也没有一刻不想速速回到京城,心中只想着这小兔崽子一个人呆在京城之中,会不会今日又被哪个坏蛋给欺负去了,会不会明日又被谁家的狼崽子叼走了?
那人只会笑他的念头荒谬,可是上京城里想要她的命的人不知凡几,而诸如沈鹤然、周时意之类的人儿,无论男女,都想将他的棠棠儿从窝里叼走,也不是一日两日——他的担心可一点儿也不荒谬,很是有些世实际依据的。
想这些,想那些,又怕她琵琶别抱,又担忧她受了委屈。
牵挂许多,谢不倾越想越觉得有些挪不开眼,目光一直落在“速归”二字上,在心中细细地回想、描摹出明棠在他心中的样貌。
也不知这样细细地看了多久之后,谢不倾才将那一封薄薄的信件重新放回了信封之中,将那信封细细地折好,收在了自己放着许多最紧要的东西的匣子之中。
正当他手中还捧着那个匣子,有些怅然失神的时候,外头有个人将他的帘子一把掀了开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见谢不倾那般捧着手里的匣子,珍爱至极了的模样,忍不住“啧啧”打趣起来。
“你可别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你藏在上京城之中的那个心上的人,给你回信了!怎么不叫兄弟我也看看,自己一个人躲着看,可别忘了你写过去那封信,可是兄弟我呕心沥血,一个字一个字教你改起的,如今看也不让我这个大功臣看一眼?”
他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谢不倾这般脸皮厚之人,都觉得其人方才的话说得何其离谱:“你自己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么?我的心上人给我写的信,你凑什么热闹来看?”
“你写给她的不也是给心上人写的信,我不仅看了,我还改了呢!”
“……总归,看信,没你的份儿。”
“嗯嗯,是是是,没我的份儿,下回可别来求我帮你改信件儿。”来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说怎么见你今日的神情好似那老木头开花似的,竟还叫大伙儿停下来安营扎寨休息片刻,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原来是你的小情儿搭理你了。
那信到你的手里,你便是一刻也挺等不得的,立即就要停下来看,又小气得要发疯,旁人想看一眼都不让,所以这才命令下来安营扎寨,自己躲起来细细观摩,看罢了之后更是恨不得用锁都将里头的东西给锁起来。
否则就以你那周扒皮的性子,怎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叫众人安营扎寨?你恨不得如今一天之内就能将整个林子翻个底找天了,然后立刻就飞回上京城去。你说我是不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这事儿同你有什么关系?棠棠儿给我写的信,怎能给你看?我看过了,乐意放在哪就放在哪?便是将那纸撕了碎了,嚼进口中吞进腹中,你也管不了,同你也没有半点干系。”
谢不倾掀起眼来,打量来人一眼,分外的无情冷酷。
来人是个头发皆白的青年人,瞧着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可他一头长发都如同雪一般,松松散散地披在身后,随意一挽了起来,还簪了半朵花,身上自有一股子温润的气质,不像是个青年人,倒像是谁家的温润女郎似的。
若非他说话的嗓音又粗又重,如同硬砂砾互相碰撞摩擦似的难听,恐怕旁人都以为他如此“丽质天成”,定然是个极为清秀漂亮的女郎。
“哎哟,‘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乐意放在哪就放在哪,我便是将那纸撕了碎了,嚼进口中吞进腹中,你也管不?’
如今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便真是好大的口气了!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在那要死要活的求我给他续一口命,如今是这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便觉得自己好之又好了,不会再犯病了,当即就是一个随心所欲,连纸都想吃?
既然如此,我瞧你这病也不必治了,那你就以后再也别来求我。”
白发的青年人冷哼了一声,学方才谢不倾口中的话,故意拖音拉调,阴阳怪气的很,十分折磨。
说完了,他瞪了谢不倾一眼,掉头就要走。
他心想,自己也算谢不倾半个救命恩人,怎么也要挽留一二吧。
却不想身后的人没有半点要追他的意思,他心中有些愤愤然,只道谢不倾真是如今翅膀硬了,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不过谢不倾确实也有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资格,自己说他,他必是半点儿不听的。
想到这话恐怕确实威胁不了他,这青年人心里就有些愤愤不平。于是这青年人略停了两步,半回过头来,看在在桌案边坐着,手里还捧着那个小匣子的谢不倾,立即又换了个说辞:“你不搭理我,没事,可是你可要记得,你这次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就你那心上人解毒的秘药?
这地方你们谁也不熟,可是要我在这全程跟着你做向导的,若是你真有这胆气,也不是不成,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别帮谁,看看究竟是谁先出事;
你不需要我做事了,那我也不帮你找解药了,只是也不知道你那小情儿没有药,会不会死的更快一些?”
这话一落,身后的人果然立刻就有了动静。
白发青年人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想回过头来调侃他,果真是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他那心上人重要,说他的事情,他是动也不动;可若是要说他的心上人,他便立即反应过来,要同他生气了?
却不想那声音居然当真朝着自己过来,竟然是些破空之声——白发青年人虽然不会用刀剑,却也知道一些基本的知识,这乃是宝剑出鞘的声响——谢不倾那小子居然抽出了剑,难不成就因他说了这些话,他就恼羞成怒了,居然要对他刀剑相向了?
白发青年人立刻转过身来,想要应对这一击。
却不想谢不倾的力道可没有半点收敛,一下子就直接往他的面门上砍过来。
白发青年人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容貌,也没回头,立即大叫一声就往外跑:“杀人啦,杀人啦!你们主子……你们主子谁管管他啊,半句话都说不得的,自己要糟践自己的身子,要吃纸,我不过才拦他两句,他就要拔剑杀了我!”.
他眉目挤眉弄眼的,看不出来一点先前儒雅随和的温润模样,外头的人却好似对这样的场面熟视无睹了,围坐在一边,吃干粮的吃干粮,喝水的喝水,一边笑话他:“咱们谁也救不了你,可是你自己每回逮着机会就要去惹主子,可跟你说了,不能随意去惹主子,如今你自己踢到铁板了,怪不了谁。”
话虽如此,那被谢不倾提剑追过去的白发青年人都不知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对于他来说,此事非常惊诧;
行医数载,便是高级的也做过,寻常的也做过,若是被他逮着,又是一顿好说,还不如先跑为敬。
而随后,谢不倾的剑锋就到:“你既然敢说出这些话来,怎么不敢当?非要跑得这样快?”
谢不倾一出来,周遭的气氛就一下子安静下来,可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打趣玩笑,更没有那种胆大包天的敢凑上去,触怒他的逆鳞。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可是被他练得出神入化,眼见着自己恐怕跑不掉了,立即陪笑道:“我不是同你开玩笑吗?怕你在这旅途之中觉得太无聊,太想念。”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好的玩笑是让对方觉得好笑的才是玩笑,而不是你觉得好笑的就是玩笑——可记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