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立在门口顿住了,回头看她,被喊住了也不见生气,温温柔柔的:“有什么事儿?”
她皮囊生的好,纵使今日也不曾特意打扮什么,这般驻足温柔看她,那二娘子还是忍不住一窒,脸上有些讷讷的,然后才道:“……母妃虽然抱恙在身,却也叮嘱过小女子,若是有贵客上门,应以荔枝招待,送荔枝的仆役尚在路上,还请三郎君稍待,等荔枝到了尝过了再走。”
这个时机才刚刚开春,哪里有荔枝这等好物件儿?想必都是去年摘来最新鲜的,一直藏在冰窖之中,如今再取出来给她享用。
明棠一个在外头都传的和他们静海王府世子沈鹤然有这么多深仇大恨的人,地位倒也不算高,怎么配得上让静海王府特意命人去外头取荔枝来给她吃?
若说静海王妃,静海王妃又怎么看得上她这般身份,还让人准备荔枝?
不说这个,就说静海王妃就算是抱恙在身,怎么会让一个贵妾的女郎来招待客人?
这荔枝其实几乎板上钉钉的肯定不是静海王妃让人准备的。
既然不是王妃,就只有面前这位女郎有此可能了。
她这般掏空心思,是为了什么?
明棠眼中划过一抹兴味之色。
明棠心中有些猜测,脸上却丝毫不露,却道:“这样珍贵的东西我倒也享用不成,如今上门来也不过只是想要瞧瞧你弟弟在不在,如今他既然不在,我怎好享用这种好物?”
二娘子的脸上有一个浅浅的笑窝,她道:“东西拿来本来也是给人吃的,哪里还分什么好或不好?三郎君吃正好。”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声音微微的低了一些:“更何况,给三郎君吃也是正好……好物自然搭配三郎君这般龙章凤姿之人。”
她的话语中尽是夸奖之意,只不过她的夸奖倒也不算太过,也不像拍马屁一般,如此这般想来这位倒是个会说话的人才。
明棠正想着以一个什么由头拒了她,却听她道:“新鲜的荔枝从冰窖之中取了出来,虽说如今的时节也不算热,在路上也难免会有些化开,若是三郎君不要,这荔枝化开了,便再难冻回去,倒是浪费了这样的好东西。”
明棠还没来得及搭话,另一边便横插进来另外一个声音:“三郎君还是吃了吧,否则她这掏空心思弄来的好东西,到头来就只能进了其他人的口中,她自己又吃不得。”
这话与二娘子那温温柔柔的仪态又不同,人还没到声音就先横插进来,有几分骄傲嚣张,却又不叫人觉得反感,带着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一下子就晃荡进了花厅之中。
比起二娘子如春水鹅梨一般的清淡温柔,这位新来的美人就显得格外靓丽美艳。
二娘子身材纤瘦,这一位却微微有些丰腴,皮肤不像雪一般白,却透着一股子蜜里调油似的蜜色,脸蛋圆圆的,面上一双眼却如同猫儿似的清澈魅惑。
虽说穿的也是与二娘子一样中规中矩的素色,但是她的身材却要更波涛汹涌的多,胸襟几乎兜不住她的开阔,沉甸甸的,腰肢却细细一点。
她胸前戴了一枚璎珞,腰间也挂着一串素色的银铃,随着她的走动叮叮当当的,愈发显得她腰肢纤瘦如柳,与上头的呼之欲出形成鲜明对比。
不像二娘子那般自矜,要明棠来问她是谁,待走进花厅之中,就朝着明棠行礼:“见过名三郎君,小女子行六,乃是父王的侧妃所生。”
她周身气度显然比方才的二娘子要更具侵略性得多,浑身不见一点怯弱退缩姿态,张扬的像是一朵刚刚开的花朵。
她带着笑意走进来,毫不怯弱地看了对面的二娘子一眼,一双描摹精致的美目轻轻一挑,带出满脸的笑意:“姐姐,你这满腔心思的,你说我说的可对不对?我可是帮了你的腔了,回头可要记得我的好。”
笑语盈盈的,听上去好似真是个为了自己的姐姐着想的好姊妹。
可她这话实际上暗地里夹枪带棒的,全是讽刺之意。
二娘子一看到她,周身的气势便有些沉了下来,纵使带着面纱瞧不清她的神情,却能够察觉到方才那些如水的温柔,一下子就夹杂上了凛凛的冷意,好似春水结冰。
“妹妹怎么也来了?”
二娘子问,她站起身来迎接上去,竟没有半点引她入座之意。
六娘子嘻嘻一笑:“真是奇也怪哉,母妃又没有安排究竟是谁能够在这儿待客,姐姐来得了,我怎么来不了呢?难不成,这花厅是姐姐当年修的?”
二娘子还来不及说话呢,那六娘子又以手帕子压着嘴角嘻嘻笑了起来,笑声撒了满厅都是:“哎呀,是我忘了,这花厅当然不是姐姐当年修的,是用了我母妃的嫁妆呢。”
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强势又明艳的少女,脸上没有半点阴霾之色,也好像没有在指桑骂槐,指着头顶上花厅天花板垂下来的几座大大的琉璃灯,笑着说道:“我母妃刚刚进府的时候,父王便对她十分宠爱,母妃说想要造一座和书里头写的南洋皇室一般金碧辉煌的金屋,父王就立即答应了。
那些时日,父王和我母妃时常在外头的舶来铺子里寻找东西。这几座琉璃灯美轮美奂,精致非凡,夜里点上灯火,能映照的整个华庭熠熠发光,好像仙境一般,我母妃当即就动了心思。
其实这些舶来的东西一件比一件昂贵,父王也不想在家私上费这多心神,我母妃便自己从嫁妆之中娶了钱来,将这些琉璃灯买下,放到花厅的修建当中。
不仅仅是这琉璃灯,这里头许多的装潢摆设也都是我母妃掏腰包买的。如今府邸之中,人人都可用这花厅,可我却不曾说过来这话听的任何一个人说,‘你怎么也来?’‘你怎么能够过来?’。
这花厅人人都可用,怎么到了二姐姐口中,倒好似我悄悄过来鸠占鹊巢来了?”
她看上去只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嘴中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这许多,将整个花厅的来源,还有这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说了个清楚。
巧就巧在,她说的这些话,其实句句都像是指责之意,可是到了她的口中,和着那些如同银铃一般的笑声,面上俏皮可爱的神情,就好似她不过只是在同那另外一人开玩笑似的。
她这样嘻嘻笑笑的,气势却几乎直接将对面的二娘子给压住了。
二娘子面上有些微微的沉,却也不见生气之意,等六娘子噼里啪啦说完了这许多之后,她才微微笑道:“侧妃娘娘出身高贵,自然是事事都用最好的,这琉璃灯确实不错。
我曾在母妃那里也见过一尊漂亮的琉璃灯,是一尊几乎从头顶一直垂落到地面上的琉璃瀑布,在上头只需要点一盏灯,就可以映照得整个瀑布熠熠发光,那般场面确实是精妙非凡,不知道六妹妹可曾见过?”
在来之前,明棠其实就已经和沈鹤然打听好了。
当然,人人都在外头说静海王为了王妃浪子回头,不再花心,遣散了后院之中的所有姬妾,但是他也有那样多曾为他生儿育女的夫人们,总不可能为他诞育了子次,却还要被他遣散。
若是这般做了,落到旁人的耳中,又要受指指点点。
但是,静海王也确实是表达了他对王妃最真切的爱意,后院之中,但凡是没有但诞育子嗣的姬妾,王府都给了她们一大笔钱,这才将她们放了出去,令她们可以自由婚配;
而至于那些为王爷生育过孩子的姬妾,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保持从前的身份,不再回家。
但是王妃并不愿意看到后院之中有如此多的莺莺燕燕,乌烟瘴气,所以静海王在外另外修了一座府邸,将那些生育过孩子的姬妾都放在那座府邸之中居住,将整个静海王府当做他与静海王妃的爱巢。
这些侧妃小老婆们倒是都挪了个干净,但是她们生育的孩子总不可能这样没名没份的都跟到外头去,所以他们自然还是像从前一般,继续留在王府之中,做他们尊贵的女郎。
她们的母妃还活着,也和从前一般有自己的身份地位,虽然不在王府之中居住,但是在外没有一刻不担心自己的孩子,自然会在府外为她们继续绸缪。
在外还能够有母家的支持,她们对留在府邸之中的孩子们十分挂心,背地里不知会塞给孩子们多少东西,生怕他们在府邸之中被其他的姊妹欺负受了委屈。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姜夫人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咱们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了,我也不至于不知道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您这心中要当真不想做夫人,也不至于见我从来只喊我帝姬。”
她一针见血,说得很是犀利锐利。
一口一个“姜夫人”,明棠如此言谈,全无一丝对封无霁的留恋。
封无霁下意识去看她双眼,果然见她眼中再无一分往日情意。
而她偏了偏头,忽然灼灼一笑:“更何况,姜思绵,我在青丘长大,什么狐狸精我没见过,你那些心思,我恐怕比你还更清楚几分。
我从嫁给封无霁伊始,便被你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得我立即死了,这才好取而代之,却又怕自己先死,故而只能巴着我,喝我的心头血养身,我说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