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棠儿是我

“棠儿。”

那人这样喊她,面上的笑容如同春风一般。

明棠却不同他这样熟稔,面上不见什么波动,只是拱手行了最生疏的见面礼,随后说道:“这位兄台是从何而来?从前与我有什么渊源?”

他便一笑,张开了掌心,露出手里头一枚崭新的兔子玉佩。

又是兔子玉佩。

明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只道:“我并不认得这玉佩,兄台可是认错人了。以我与兄台的关系,料想也不是能直呼我名这般亲近。”

那素衣的小郎君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说道:“时日久了,你不记得也是应当的,你可还记得从前在紫瑶山的时候,隔壁田庄也有一个送到乡下来养伤养病的小郎君?”

明棠的记忆有些淡薄模糊了,但他这样说出来,她却也下意识地回想一下,当年在紫瑶山中被驱逐到那儿去的时候,附近是否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只是那记忆着实是有些太过久远,更何况中间还隔了两辈子的陈年,明棠模模糊糊的想起来,紫瑶山附近确实有不少田庄。

那地方虽然穷困,但是山地腹地因常年河流累积,土地十分肥沃,乃是种植的好地方,那一块儿的土地基本尽数被士族买去了,几乎都是充做了氏族哪位郎君或是哪位夫人名下的财产,附近也确实有几个田庄。

但明棠的身子不好,就算周遭有那样多的田庄,她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未与周围的田庄有什么往来,也不曾结识什么人,只是除了有些天气好的时候,会央求着鸣琴带自己去山脚下的紫瑶镇上转一转,买些东西以打发时间。

那人见明棠想不起来,也不见怒色,只道:“我当年与现在不是一般模样,你记不记得,隔壁田庄有个是家中小妾生的妾生子?”

“我的阿姨是我父亲身边最得宠的,因此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念头,她生下郎君之后,心中欲念更是膨胀,在府中想谋害正房夫人,想取而代之,东窗事发之后被父亲赐死了,生的孩子也皆被丢到乡下来养着,我便是其中之一。

因为我是妾生子,而紫瑶山的田庄乃是夫人的嫁妆,我的阿姨竟有心谋害主母,那些下人恨透了我的阿姨,便也恨透厌弃了我,几度打骂,也在背地里朝我下手,想将我害死。

有一回他们把我关在后山上的一个寺庙里头,那寺庙之中十分破败,位置又十分偏僻,寻常里都没有人经过。

我被关在里头,饿了三天三夜,眼见着就要死去,是棠儿听到我在其中呼救,将门从外头砸开了,发现了在里头饿的奄奄一息的我。

我向棠儿索要食物,棠儿说自己来山上祭拜母亲,不曾带什么银钱在身上,听我说自己饿得厉害,便将身上随身带着的兔子玉佩摘下来给了我,说是将玉佩带到山下去卖了,便可以换些钱,也能买些食物。

我正是靠着这块兔子玉佩换来的钱,悄悄地在背地里买了许多干粮储存着,这才没在那些恶仆的刁难下死去。而如今,我终于回到自己家中来了,第一时间想的便是来见见棠儿,报答棠儿。”

他说起这些往事,娟秀的面庞上有几分伤感或是憎恨之色,连眼眶都有些红。

明棠仍然毫无印象。

鸣琴倒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在脑海之中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奴婢想起来了,那是个胖乎乎的小郎君,与您现在的模样却也不尽相同。”

鸣琴忽然插嘴,实则并不算十分有理,但她自然不是因为不知礼节而如此,正是因为知理而故意打岔——那人小时候可是个矮胖矮胖的小胖墩,脸上的肉堆在一块,连眼睛都被挤得成了一条缝,哪是现在这般模样?

怕不是从哪儿弄来的消息,反而要到这里来骗她家郎君,她可不相信,所以故意拿这些话来刺激他。

倒不想那人也不生气,只是一笑道:“人总有变化的时候,我小时候虽然确实是那般胖乎乎的模样,可到了十四五岁的时候便抽了条儿,与我的母亲生的十分相似我。

我的母亲是我父亲身边最受宠的小妾,我与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是我当真是那胖模样,我的母亲与我生的一模一样,又怎能在我父亲面前盛宠不衰?”

他这话说的其实有几分有理,但是这样的话谁不能说出口?寻常道理罢了,若只是骗了消息过来套话的,这些话谁也能编出来。

听他说了这样许多,明棠在脑海深处好像确实模模糊糊地找到一个那样的轮廓,但却并不明显,亦真亦假的,鸣琴接收到明棠仍然觉得陌生的讯号,眉头就是一皱。

鸣琴正要说话斥责什么,便听见那清朗的郎君问道:“鸣琴姐姐还替我照顾过我的猫儿,可还记得?那猫儿后来一直养在你们那边,如今可还好?”

说起人,鸣琴恐怕是记不得了;

但是说起猫儿,鸣琴竟然当真有几分印象里。

她确实记得,自己少时曾从旁人的手中接着养了一只小猫儿。

那只猫儿是刚离了母猫不久,还十分虚弱,正要吃奶的时候,庄子上那些庄稼农人都笑话她,说她这样从前在京城里头伺候贵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使女,怎么知道怎么伺候这种小猫?

可明棠喜欢。

虽然她的身子不允许她与这些小猫小狗的日日接触,可看到这样毛茸茸十分可爱的小动物,明棠脸上便有欢喜之色。

于是鸣琴咬了咬牙,无论自己是还是不是,总还是想将这柔弱的生命养下来,仿佛只要能将它养下来,便能证明她也同样能够在这样的困境逆境之中,将同样柔弱无可依靠的明棠也养下来。

后来果然如此,她没有养过小猫儿,却也日日用院子里头母羊多余的奶挤出来给小猫儿喝,将那小猫儿养大了,膘肥体壮,成了紫瑶山的猫中一霸,后来自己跑到山里头去自立为王去了;

后来也果然如此,她没有养过小孩儿,却也用自己这双柔嫩的双手,将小小的、病弱的明棠养大了,即便还是病歪歪的,如今却也有了这样的无双头脑,将所有人都算计在股掌之中,在镇国公府之中也同样算是“自立为王”。

说起那只猫儿,鸣琴便不由得想起自己养小猫儿的时候。

那只小猫儿长得十分可爱,头上……

还不等鸣琴回忆结束,那文秀的郎君就接着说了:“那小猫儿通体乳黄色,头上有一道道黑色的斑点,叫起声来细声细气的,总是喜欢叫三声停一声,像小婴儿在哭似的,我小时候便觉得它十分可爱,只是没缘分养它,后来也不曾与你们有过什么交道,不知道那猫儿怎么样了。”

鸣琴印象之中的猫儿,正是如此。

有了猫儿作为媒介,鸣琴倒还真想起来一些相关的事情。

对,那只猫儿确实是鸣琴从那个胖乎乎的小郎君手里要来的——也不能说是要来的,那小郎君自己在后山不知道哪个窝里头捡了只小猫回来,可是他自己的境地都如此,哪还能养得下一只比他还孱弱的猫儿?

同样是被赶到田庄中来,同样是作为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鸣琴其实对他的处境也算是有几分心得体会。

他若所言非虚,那田庄乃是他的嫡母所拥有的,那么田庄其中的人可不愿意他养着这样的小猫,只会骂他养着他都不知道费多少粮食,还养一只要喝奶的小猫,他就应该和那小猫一样死去——这样的话,她养着明棠的时候,不知道听田庄里面那些长舌人唠叨过多少次。

而那小郎君当时同她说的也是,田庄之中的人不同意他养着小猫,他也觉得小猫着实柔弱可怜,不忍心就这样把他丢了,于是恼怒的奴仆就把它跟小猫一块赶了出来。

然后他便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正要去山下集市买东西的明棠和鸣琴。

那个时候明棠的身子刚刚好不久,平常虽然醒着的时间居多,但精神头也不佳,下山的牛车慢吞吞晃晃悠悠的,虽然颠簸,却也不算难受,明棠倚靠在牛车的板子上睡着了,鸣琴就在她的身边,一直照料着她。

这小胖子远远地瞧见她们坐在牛车上,认出来是当初把自己从破庙里头救出来,还给了自己一块兔子玉佩的恩人,便举着手里的小猫追着牛车一路跑,像个小皮球似的跟在牛车后头,跑的气喘吁吁的。

鸣琴叫停了牛车,那小胖墩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凑到她的身边来,捧着那只小猫,举到她的面前:“大姐姐,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能不能养这只小猫?”

鸣琴虽然对这小胖墩没什么印象,可是看着那只可怜的小猫,她就难免会想起自己身边的比小猫还孱弱的小郎君明棠。

明棠在她的膝盖边正睡着,大抵是睡梦中有些不安,下意识扯了扯她的衣摆,口中不知嘟囔着什么,又往她的怀里凑了凑。

而被小胖胖举在手里头,凑到鸣琴面前的小猫也好似感觉到了温暖,努力地往她的方向扒拉着自己的小短腿小短手,细声细气地喵喵叫了起来。

鸣琴这才软了心肠,接过了那只小猫,后来那般将它养大。

猫儿的来处,与人的来处,捆在了一起。

虽说她仍然不记得究竟是谁,但是有了这些,却也能够在脑海之中对上同样的人物。

“是你,我想起来了。”

鸣琴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明棠在旁边有些云里雾里的,但见鸣琴好似真的想起来了什么,心中也微微地软了软,偏头看着她:“想起些什么来了?”

鸣琴就将自己刚才想起来的那些,还有那些小猫的事情如数告知。

明棠关于人的事情已经十分模糊了,只是说起小胖墩的时候,她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是有这般一个印象;

但是说起猫儿,明棠的记忆就更清楚多了。

因为猫儿在他们院子之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从一只体弱多病的小奶猫,在鸣琴的精心照料下,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胖猫,拳打院中大黄狗,脚踢田中胖老鼠。

今儿想尝尝鲜,就去山里头的小溪抓那大胖鲤鱼;

明儿觉得鲤鱼吃腻了,又跑到山里头,不知道到哪捣鼓一摊鸟窝蛇窝,吃的个个都是山珍海味,外头不论是这些农户家养的动物,还是那些山里头的野味,个个看了大胖猫都绕道走,着实算得上是紫瑶山一霸。

这小猫儿活灵活现的,在明棠那黯淡无光的童年记忆之中,也着实染上几分颜色,如今回想起来,倒也觉得好像历历在目,就在昨天。.

明棠脸上有了些笑意,下意识地说道:“原来猫儿是你送来的。猫儿很活泼,喜欢到处乱跑,但在院子里头很听话,平常不会乱走,很努力的抓院子里的老鼠,我们都很喜欢猫儿。”

鸣琴见明棠面上有了笑意,知道她应该也是想起来了,想起猫儿,心中有那么多的趣事,道:“小郎君觉得听话,那自然是因为不是小郎君在照顾着猫儿。那猫儿着实是个坏蛋,今日又要去掏奴婢给小郎君做的鞋袜,不咬出几个洞来,誓不罢休;

明日又将我给小郎君煎的药碗推翻了,在小厨房里头东咬一口,西咬一口,小郎君平常吃的饭菜和药丸它都要尝尝味道,把菜咬的乱七八糟,天生就是个混世魔王,若非是小郎君您宠着它,不让我们说它骂它,否则奴婢非得揍这大胖猫好多顿!”

廊下还有几个伺候的小丫头,听到他们在说这话,说的活灵活现的,好似面前都出现了一只调皮捣蛋的大肥猫,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明棠也想起来了那时候自己是如何纵容着这只坏蛋的,唇边有点微微的笑意。

那白衫的小郎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明棠,见明棠面上有些笑容,自己的脸上也是不自觉的笑意。

这样其乐融融的,突然横插进一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