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倾捏捏她的下巴,见她那有几分不服气的模样,唇角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怎么?说你,你倒不服气?"
明棠看着他,不说话。
谢不倾便低头以额头碰碰她的额头——这番动作叫明棠想起来自己幼时,回回心中悲痛难以自已的时候,鸣琴都是这般安抚自己的。而如今换了谢不倾在身侧,不曾安抚她惊起涟漪的心绪,反而叫她心中的涟漪愈发泛起涟漪。
谢不倾还要逗她:"学不会,可要多加练习,可要我……"
他原本是想逗一逗明棠,如同往常一般看小狐狸崽子被自己撩拨得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模样。
却不想他剩下的话还有半句,便消失在了柔软的唇舌下。
往常只会被他欺负得不知怎么办的小狐狸崽子,如今却在这满头的月色下,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青涩却又坚定地印上他的唇。
谢不倾的瞳微微睁大了些,待反应过来之后,眸底便只有星星点点如烟火般璀璨的笑意。
明棠此生兴许是第一次这般大胆,她怀揣着今夜之中饱胀的心意,鼓足所有的勇气,倾身上前去,在她的心上人、眼前人唇角落下一个吻。
因实在羞怯,她连眼都不敢睁,谢不倾垂眸便能看见她因紧张不断颤抖翕动的长睫。
谢不倾将她深深拥入怀中,捧着她的脸,加深了这他二人之间头一回这样心意相通的一个吻。
明棠察觉到他温柔的迎合,不像是方才一般,步步都只为将她逼到自己怀中,而是如同交缠缠绵的烟火,与她胸膛之中砰砰跳的心意一起,一同交缠升空;
又如同在水流漩涡之中下坠的相缠水草,一同往心意翻腾的海底坠落,见彼此心中的烈火。
他虔诚地捧着自己一生所求,再不生痴妄。
正在这时,太乙正宫上高悬的飞鹤水钟忽然传来一声悠远清脆的钟声。
这一声将两人皆惊醒,谢不倾先松开了明棠,与她不约而同地往太乙正宫的方向看去。
抛却那些旧事阴谋,月色下的太乙正宫着实如同凡人登仙处。
太乙正宫的九重登月高阁上,有一套花费重金请匠人打造多年的飞鹤水钟,逢点报时,如今响动,应当正是报时。
无论是洁白无瑕的正宫,还是那正宫后高悬的一轮圆月,亦或是水钟上缠绕翩飞的缠丝飞鹤,在如今这般情景下,着实缥缈出尘。
水钟的钟声比编钟声更为清越疏朗,就好似那无情无欲的仙宫之音,不震耳欲聋,却着实好似穿透了人心,荡涤灵魂。
明棠侧耳听了一会儿——她从前最喜欢这些脱俗出尘的东西,现下却不知是不是如今心意动,生了凡尘俗世的贪嗔痴妄,听那钟声,初时还觉得引人入胜,可再多听了几声,她便觉得有些了无意趣,遂下意识回过头看身前的谢不倾。
谢不倾的薄唇微动,可他的声音却淹没在那通晓上下的太乙水钟仙音之中,明棠不曾听清。
他不曾看那太乙正宫的飞鹤水钟一眼,目光一直落在明棠的身上,满眼都是他平素里见旁人时绝不会见的柔和。
明棠捂住了自己靠近水钟一侧的耳朵,想再听一听谢不倾究竟在说什么。
但如此还是无济于事,她听不清谢不倾的声音,直到那报时的钟声停下之后,明棠才再次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呢?"
谢不倾垂下了眼,笑了一声:"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若想知道,等我回来再告诉你罢。"
明棠捉住了他这话之中的重点,经不住问道:"回来?你要去何处?"
谢不倾却不告诉她,只是拉着她重新回到太乙宫的正门门口,将原本散落在地面上的钥匙重新拾起,将一半交到明棠的手中:"陪我一同,将这太乙宫的正门打开罢。"
明棠心中还记挂着他说要离去的事情,可她亦知道谢不倾的性子,他若不想说,自己再问也不过只是徒劳。
于是她也只得静下心来,同谢不倾一同将太乙正宫正门上的镣锁一层层解开。
这锁应当都是皇家敕造的,用料倒是很足,并不好开,明棠不由得叹了口气:"大人这又是哪儿来的闲情逸致,分明不过就是翻个墙进去便能好的功夫,何必在这儿伺候几把锁头?"
"自然有其缘由。"
"有甚缘由?难不成这正门,是先帝昔日能走的?大人这是为了给我做脸,将这太乙宫的正门也开开,同我一同走一回这皇帝才能享受的殊荣?"明棠随口笑道。
她不过是玩笑,谢不倾笑了一声,却没有接话,反而有些想起当初明棠初初到京城的时候。
那时候她便要与明府之中的众人作对,镇国公府那些人要刁难她,不允她一个长房嫡出的郎君走正门,于是她便借了自己的权势,就这般堂而皇之地逼开了镇国公府的正门。
镇国公府的正门她走得,这太乙宫的正门,即便只有帝后能够同行,她也走得。
只要有他在,这天下所有的去处,她都去得;所有的去处,也不必叫她还要翻墙。
正如那一日回镇国公府,她走的是正门;
今日到太乙正宫,她也能走正门——谁也不能给她半点委屈。
明棠不知谢不倾心中的那些念头,但她还是随着谢不倾一起,将重重镣锁一同解开。
许久无人推动的正门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发出"吱呀"的声响,谢不倾先踏入其中,随后在门内朝着明棠伸出了手:"来。"
明棠将手放入谢不倾的掌心,随口调笑了一句:"怎生,请我过来,却自己先行?"
谢不倾扶着她跨过了太乙宫的门槛儿,目光深深地将她笼罩在其中,只轻轻道:"这门许久不曾有人踏足,我只是怕地上不平,先为你探路。"
明棠心中一跳,下意识往谢不倾的方向看过去。
谢不倾却不曾与她对视,只是引着他往这太乙宫宫中而去。
此处不愧是皇帝敕造的天师府邸,脚下如同皇宫一般,步步用的皆是汉白玉铺就,明棠的云靴在汉白玉石道上落下清脆的脚步声,谢不倾便一直略过她身前半步,带着她在这条前人不知用了多少心血鲜血才换来的权势赫赫的汉白玉路上穿行。
太乙正宫之中景致比方才外头更好,明棠随意看过去,哪一处都是景。
谢不倾似乎对太乙正宫之中十分熟稔,看他步伐好似不过是在闲庭漫步,却未曾有一步走错。
明棠随着他在其中赏玩,虽未必对前人有什么缅怀感慨之心,但也为景色入心,心中松快。
前殿上了锁,谢不倾问起明棠可要开门上楼一观,明棠也只是摇了摇头:"罢了,里头也不过只是三清塑像,我进去看也看不明白,不如赏玩些别的景致。"
谢不倾便也不曾强求,又将她往后院的花园之中引去。
太乙宫的后院之中有一处极大的花园子,步步都是景致,尤其是园中有一棵参天一般的凌霄树。
这凌霄树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血红的凌霄花与处处银白的太乙宫映衬在一处,愈发显得红得似血。
好似那花太多了,将树的枝头也压得太低,明棠似乎垫脚伸手,便能够触碰到枝头的凌霄花。
但她还是有些高估自己的身高了,眼看着似乎伸手就能碰到凌霄花,但她当真这般做了,却还是有几分距离。
明棠很有些倔强脾气,若她伸手就能碰到,她恐怕也不过只是抚摸抚摸花朵;但如今她伸手都碰不见了,她便起了争强之心,势必想要从枝头折一朵凌霄花下来。
明棠瞥见一边有两只造型栩栩如生的石雕飞鹤,大约是从为了造景供前人赏玩所用,她便抽了怀中的手帕子往石凳子上一铺,扫了扫上头的落叶残花,心中默念了一句"得罪了",便欲要踩在这飞鹤之上。
"我也曾听人说起这一棵凌霄树,说是当年先帝花了重金和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将其从北境挪回来。北境从前是与敌戎鏖战到战场,将士死伤无数,传说中,凌霄花能够开得这样鲜红,正是因为被鲜血染就,北境的凌霄花更是胜过世间万千……"
明棠随口这般说道。
她不过是口中随口说了几句曾听闻的传言,手才将将碰到那凌霄花的枝头,却突然听得身前的气息一紧,那人的身影已经立即转回回来:"你在做什么?"
谢不倾的声音显然有些紧了,一回过头来,便瞧见那小狐狸崽子登高而上,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要去够那枝头的凌霄花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一顿紧张,似是想起来些什么,人显然还不曾反应过来,便已经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将明棠从飞鹤石像上拉下来。
"鲜血染就?你倒也不会顾念着自己的身子,这般就去攀折花朵,莫要人不曾攀折到花朵,自己倒是从上头跌下来了,到时候你瞧瞧是不是你拿你自己的血去染这花朵!"
谢不倾这话说得凶巴巴的,明棠一下子就跌落到他的怀中。
她看着能屈能伸,实则最不喜欢旁人凶自己,忍不住扁扁嘴说道:"便是不安全,也不必这样凶我罢,不过是想要花儿。"
谢不倾见她眼中有些委屈模样,心中纵使有千言万语的慌乱或是责备,这会儿都有些不舍得说出口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不过是瞧着太过心惊胆战。若是你想要花儿,喊我就是,何必折腾自己?"
他的指尖凝结了一点内力,随手一弹,竟是直接将那枝头的花朵给折了下来。
"拿去罢。"谢不倾将一枝鲜红的凌霄花放在明棠的掌心,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若是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开口喊我就是,难不成我能做到的事情,还非要你去冒着危险做不成?
兴许这凌霄花正是鲜血染就的,也兴许曾有人也跟你一般这样想去勾枝头的花朵,到时候伤了自己,反而得不偿失,听话些?"
谢不倾可从未有这样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温声又和气,反倒叫明棠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如何自处。
而谢不倾见明棠还有些怔忪神情不对的模样,还以为她这娇气小狐狸崽子仍旧记恨自己方才凶她的那两句,只好长叹了一口气,同她解释,甚至很有几分示弱之意:
"好了,方才是我不好,不应该随意凶你。只是你也不应当这样记仇,我一心为了你好,开心些好不好?算是我错了。"
谢不倾从前并未说过这样的话,开口的时候也觉得很有几分硬着头皮的滋味。
可一旦看了口,看着明棠,他只觉得这般哄人开心的话,着实是无师自通。
认个错罢了,能叫她开心些,那就认错就是了。
明棠几乎是惊呆了。
她拿着手中的花朵,倒觉得有些烫手了。
她并不是一心就非要拿凌霄花不可,不过只是摘不着,心中来了些少年人的意气,于是便觉得,这花儿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到自己手中来。
总归确实是她自己自己做事的时候不曾想过危险,如今再看那飞鹤雕像,如此凹凸不平的,若是自己当真执意要上去,还要再垫垫脚尖,若是真的站不稳,从上头跌下来,吃亏受苦的确实是自己。
谢不倾说的话并无错处,只是出于关心。
而且后来她那般说,不过只是随口一句,心中并未怪罪他太凶,不过只是不曾反应过来,哪能想到他后头还有这样多的话。
可谢不倾这般同她细细解释,明棠心中自是有所感念的。
若是无关紧要之人,谁还去在意她的安危,关心她是否会从雕像上摔下?
于是明棠抿唇一笑,走上前去,牵起了他的手,笑道:"是我不好,何必同我致歉。"
说着,她又将目光落在二人掌心交叠的凌霄花上,轻声道:"你送我的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她目光澄澈,不像从前一样羞怯,也不畏缩扭捏,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不倾,含着一点笑。
谢不倾没了脾气,挪过眼神去,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