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自然不敢多言,低着头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这位明世子着实比他想的还要讨大人喜欢的多,心中不禁觉得惋惜——若明世子是位女郎,与大人一块儿也算合宜。
但他转念又想,自家大人亦非完整郎君,他二人如此这般纠缠在一起,大约也是缘份一场。
*
明棠被谢不倾就这般按在怀中,正觉得面上无光的厉害,欲挣扎,却被谢不倾一只长指按在唇上:“如此净地,明世子要吵嚷三清清静?”
三清?
明棠心中正起疑,从他怀中抬头一望,才望见从视线远处一刹那转过的斗角飞檐。
那斗角飞檐上尽是道家的吉祥瑞兽,尤其明显的,便是条条精巧细致的白龙缠绕在檐角上,钟种姿态,不一而足,正是白龙观独有的“白龙檐”。
白龙观?
“来此处做什么?”
明棠疑惑发问。
谢不倾没答,同她卖个关子:“等你见了,便知道了。”
明棠回想起方才所见的斗角飞檐,料想自己应当是在白龙观的西南角,那儿有一处相对较为独立的宫殿,名曰“太乙宫“。
太乙宫乃是为一位深受先帝宠信的道人所修筑,因那道人的道号“太乙”而得名,前后大大小小的宫殿不少,在整个白龙观之中也很是宏伟大气。
太乙宫在先帝尚且在时香火旺盛,虽不允准庶族进入,士族与皇族倒也可随意通行,前往太乙宫中祈福;
但后来先帝与先太后皆在太乙宫中相继病逝,新帝登基之后便将太乙宫封禁了,作了个供奉之所,不再允准闲人随意出入。
不过这些闲人显然不包括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只要他想,这大梁朝还没有地方他去不得的。
谢不倾竟会将她带到太乙宫来?
她从谢不倾的怀中有几分好奇地探出头来,毕竟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都不曾到过太乙宫中。
传闻这太乙宫修筑花了数百万两国库纹银,其中如何如何金碧辉煌、恍若天宫,这确实是其中一因;
而明棠更对其背后的太乙仙人更为感兴趣——这位道号太乙的道人,能从一个寻常道士,到能够随意出入宫禁,几乎如同今时今日的谢不倾一般受先帝宠信,甚至受封国师的地步,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因。
谢不倾看出她的好奇,只道:“想看看?”
明棠便点点头:“不曾来过,也是想看看的。”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总不过就是那些骗人的东西,也不过就是这一座留下来的空园林子还有几分乐趣,你若是乐意看看,便看看吧。”
他口中虽然这般说着,却也是将她暂且从怀中放了下来。
明棠落了地,便跟在谢不倾的身后,心中还想,谢不倾若是对这太乙宫这般不屑,怎生还在这深夜里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来?
不过男人心,海底针,明棠向来是捉摸不透谢不倾心中在想些什么的。
她在谢不倾的身后走着,头上皎洁的月色为二人留下一圈朦朦胧胧的影子,明棠见谢不倾的影子在前,就在自己的脚下,趁着谢不倾不注意,以脚去狠狠踩他的影子。
却不想谢不倾耳力好,听得身后的声响有一丝一毫的不同,便知道又是这小狐狸崽子站不住了,又起了什么一肚子的坏水。
正当明棠踩了许多脚之后,谢不倾的声音才从前头响起:“如何,可好玩儿?”
明棠一僵,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踩个影子,竟也被这谢老贼抓个正着。
小气吧啦的,连影子都不舍得让别人踩。
明棠在心中腹诽许多,面上可半点不露,只道:“我可不是故意的,不过只是凑巧。”
谢不倾心知肚明,不过是这小狐狸崽子找出来的借口罢了,但她此举着实如同稚龄女郎一般天真可爱,若是她喜欢如此,就随她去踩踩吧,他也不大在意则个。
若是被外头的那些人知晓,恐怕眼珠子都要滚落下来了,要知道这位爷最是厌恶旁人做这些偷偷摸摸的小事儿,便是对他有半点不敬,即便只是影子,兴许还不是故意的,他也是要动怒的。
可见这位爷,也不是不会宽容体谅人,只不过要看个对象罢了。
谢不倾说罢之后,也不曾再提起此事,他在前头引路,又恰巧今儿穿了的是一件淡色的氅衣。
今夜的月光着实亮而皎洁,他一头青丝墨发都好似落了满头的霜华,身上的白衣也几乎是与月色溶在了一起,明棠乍然抬头望他,映衬着这白龙观之中十步一景的景象,他几乎如同化羽登仙的仙人一般。
这个时候,又是白龙观之中的禁地,左右几乎都看不见半个人影,寂静地没有半分声响,明棠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恍然间以为他是那月华化为的灵精,引着她在这月华路上而行,好似下一刻便要踏入那天穹之上的月宫之中。..
景色极美。
明棠是会怡情入景的性情,见这般景象,慢慢地也只沉醉在这一片人间仙境之中,好似忘却了往日里的那些沉重包袱。
待她终于从景色之中回过神来之时,仿佛有些明白谢不倾为何会在这样的夜里将她从镇国公府之中带出来。
离开了那样的深深宅院,有那样一刻,明棠才觉得自己是在做自己。
她凝视着谢不倾背影的目光之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温柔,心中又是轻轻一跳。
“他若是真是什么仙人,便不会因为那些凡尘俗世的名誉,留在这世间做什么国师。更何况所谓的自责辞去国师一职,此事更是无稽之言。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只怕帝后二人的生死牵连到自己的身上,寻个由头潜逃罢了。”
“若要将话说得再不好听些,世人为何总是将他与我相提并论?我二人,一个是国师,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宦官,分明不该放在一处,可见世人眼中也心知肚明,知晓他之所以来此,不过也是为了那权倾天下的欲望罢了。”
谢不倾不大在意的模样。
明棠见他样子,心中却也理解。
谢不倾是从来不信命之人,他素来只相信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从不信那些道法春秋云云。
明棠实则也不大相信这些,她说起也不过只是此情此景,随口提起那些人人都知道的传说,见谢不倾不喜,也不再多说,只是换了个词儿,忽然说起:“若是如此,实则人人都猜测当年的帝后二人死因蹊跷,是否与这太乙道人有何关联?毕竟按照大人之语,我倒甚至觉得他这般所作所为,更像是畏罪潜逃一般。”
谢不倾闻言,兴味地看她一眼:“你如此想?”
明棠有些无谓地耸耸肩,道:“我也却并不大相信这些,若将事情脱去那些神神道道道外衣,我反倒觉得里头尽是阴谋诡计。”
*
也不知究竟在那样的月色下走了多久,谢不倾与明棠好似越走越深。
谢不倾带明棠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应该是走的太乙宫附近的侧门,明棠跟着谢不倾走了这许久,终于远远窥见月色下庄严肃穆的朱红大门。
那大门上落了好几重的锁,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所在。
明棠往深深院墙后看过去,便瞧见那院墙后头好似是几座宫殿,正巧今夜的月亮大如银盘,就恰巧那般悬挂在一座比一座高的神宫之后,更是将这般场面衬托得极为震撼人心。
明棠思索,在这太乙宫中能够有这般规模的宫殿,以此规制来看,应当就是当年太乙道人当值的太乙正宫,昔日他被先帝封为国师之时,便一支居住在那正宫之中。
相传也是太乙道人算出的先帝与先帝皇后二人荧惑守心,命不久矣,特意将他二人从宫禁之中挪居到这太乙宫之中,太乙道人日夜以自己的道法神通为先帝与先帝皇后祈福诵经,将自己的毕生心血都搭进去一半。
明棠也听说过那些传闻,经不住问道:“都说起当年太乙道人从小得三清神通,容颜不老,长命百岁,即便是古稀之年,也不过如同少年人一半容貌,童颜鹤发,一身仙风道骨,可有其事?”
传说之中,太乙道人为了挽救帝后二人,甘愿将自己浑身的血脉都用以做法,多年的道法修为丢功亏一篑,再也不能够维持鹤发童颜如少年一般的模样。但可惜是人力终究无法与天争胜,即便太乙道人付出这般良多,宿命却难以改写,帝后二人仍旧相继去世,那位可怜的小皇后腹中甚至还有已经九个月的太子。
此事之后,太乙道人便自责不已,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没能够成功为帝后二人逆天改命,遂在帝后二人合葬之后,便辞去了自己的国师一职,云游四海去也。
谢不倾却好似从来不大信那些,面上有些轻嘲之色:“不过就是些人云亦云的故事,你还相信那些?若是太乙当真有那逆天改命的功夫,也不至于如今还在为了维续自己的性命,到处东躲西藏。”
明棠闻言,见谢不倾似是十分了解之意思,忍不住多问了两句:“此话何解?”
谢不倾本不欲多说,但见这小兔崽子似乎对这些事情十分感兴趣似的,他便也只好提了几句:“太乙道人本就是江湖中人,他能够永葆青春,自然是因为他与飞云一般,修炼了一些对应的功法,却绝不是什么在世仙人。”
*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
但明棠最不耐烦与人演来演去,更何况姜思绵种种言语,其实也不过只是为了和她争抢封无霁——她看都不愿意多看封无霁一眼,还和她争抢这垃圾狗男人?姜思绵愿意当垃圾回收站,她很乐意拱手相让的。
故而姜思绵那等工于心计的本领在她这儿毫无用处,明棠直接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