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因为被挂的时间有些久了,跌倒在地上的时候,眼前耳边都是一片迷蒙的嗡嗡,好容易好了些,便已经错过了那人的真容。
她抬起头往飞花浮叶来处看去,便只瞧见一个转身而去的背影——那是赏梦阁,是她原本要去见人的地方。
他不过只是信手摘下一片花叶,如此抛之,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明棠只来得及看清他玄色的衣裳一晃,男人翻身上马,没在那纸醉金迷的赏梦阁多停留哪怕一刻,如此便纵马而去。
花无叶好似要追着那人的身影匆忙而去,却被另外一个人拉住。
那人死死地拉住了花无叶,拼了命地给她使眼色,不让她说话。
花无叶在这欢场也好几载了,却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位人物,心中惊疑不定,只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便也没再强追。
明棠默默地将自己凌乱的衣裳拢好,远远地看见花无叶和引荐人的推搡动作。
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听得得儿得得儿的马蹄声远去了,那引荐人才终于开口:“花妈妈,你晓不晓得今日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这位爷请过来?
这位爷寻的是一位故人,若非我骗他这儿有人同他寻的人相似,你以为他会来看你这眠梦一眼?便是你金宫,你这眠梦,是江湖人、乃至全天下男人的梦,也都到不了他的眼中。
好容易有个这样的机会,你竟将她这般罚了,还倒吊起来,叫人丑成这般模样,失了美态!能叫那位爷心心念念寻了这许多年的,怎会是那般狼狈样子!”
花无叶脸上还有些迟疑困惑,与那人窃窃私语:“究竟是什么人?从前也不见你提起?有这样大的主顾,怎生也不提前说一句!”
那人便冷笑:“若是他的行踪有那样好打听,这世上的人也不会这般忌惮他了!你可当他是什么随手就能碰着的人,是我今天走了八辈子的大运,托了天大的人情,才能将这位爷引到这里来,全叫你给毁了。”
二人不欢而散。
明棠没记住那人究竟何等形貌。
她隔着尘烟秋水,远远一眼,只瞧见他翻身上马离去的背影。
*
这一夜,难得安眠。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竟是第二日的夜里了。
明棠醒来的时候,犹记得梦中情形,甚至有几分惊讶,自己梦到金宫时竟不曾梦魇,反而这样平静。
大抵是事过境迁,许多事情在她心中已经难起波澜——亦或者是,昨儿梦中在金宫,并非是那些叫人想起来便觉得疼痛窒息的过往,而是在那样的境地之中,有人不是为着她的脸面、为着他的皮囊,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也舍得以一花叶,救自己于难中。
明棠半卧在床榻上,甚至回想起梦中那人离去的背影,可惜还不曾等她回想起全貌,在外头守着的鸣琴已经听得她醒来的动静,走到她的床榻边来:“小郎君可算是醒了,奴婢心中担忧极了。”
催眠术损人心神,不过鸣琴点了安神香,明棠拥着身上的大氅,如此安然地在床榻上睡了一天一夜,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如同昨日刚回来的时候一般昏昏沉沉。
更难得的是,往常明棠这般昏睡醒来,只会觉得浑身乏力毫无胃口;
不想今日醒来之后,倒好似因为那梦境香甜,整个人的心情都松快不少,竟还有几分饿了。
鸣琴伺候她起来洗漱衣裳,一边替她按摩着头部,缓解她久睡醒来的昏沉感,一边笑着说道:“小郎昨儿夜里做了什么好梦?瞧着面相都有几分血色,还有笑意,想必是个美梦罢。”
明棠笑着摇头:“不算美梦。”
“能叫小郎君心情松开的,定是美梦了——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想见的人?”
鸣琴自从昨儿夜里同明棠说开了,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后,如今开起她与谢不倾的玩笑来,竟也十分得心应手。
明棠一怔,没去回答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反而有些戏谑地问道:“怎么,如今也敢打趣我起来了?我可没有什么想见的人。”
鸣琴顿时拉长了音调笑话她:“是吗?当真没有什么想见的人?奴婢可不知道昨儿夜里是谁,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安稳,结果披着人家的衣裳,反而沉沉睡过去——那衣裳比安神香的作用都强,实在是叫人大开眼界。”
明棠下意识回头往床榻上看去,果真看见床榻上揉着一团衣裳,瞧着是件长衫。
她自然能够认出来,那是谢不倾昨儿同她一块儿出去的时候穿的长衫。
她的脸慢慢地便红成了一团。
——鸣琴所言,是什么意思?
她昨儿夜里睡不安稳,结果抱着谢不倾的衣裳睡了,反倒睡得安稳了。
难不成她昨儿夜里能不做噩梦,反倒是因为这件衣裳的缘故?
明棠说不过鸣琴,遂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了:“从前不知道你这样能说,那会儿你瞧不上他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同我说话的。”
鸣琴笑嘻嘻的:“原先瞧不瞧得上,那原是另外一回事,如今奴婢觉得他对郎君好,自然不如同从前了。”
明棠没想到自己如今竟被鸣琴用这件事情捏在手中逗弄,脸色越来越红,遂决定不同鸣琴说这个了,嘴便一抿:“随你的便,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鸣琴看着觉得心中大为新鲜,自己也有这般逼得这牙尖嘴利的小郎君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简直乐不可支。
她本就同明棠十分亲近,见她红着脸不肯说了,立即就要乘胜追击,毕竟能逗弄明棠的时候实在不多见,一下子凑到她的身边去,一边替明棠按着肩,一边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小郎君说得这般鄙夷,难不成敢拍着胸脯同奴婢说一句,你心中就没有那‘不好’之人?”
若是昨夜,明棠兴许还会支支吾吾同她说一说。
到这会儿时候,明棠便是心里有他,也憋着气不肯多说一句了:“没有!”
鸣琴大乐。
她正想多说两句的时候,却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看,便瞧见那双滚着金丝的云靴。
得,这位‘不好’之人,看样子是来了。
鸣琴正欲行礼,便瞧见谢不倾做了个嘘声的姿势。
鸣琴会意,这位爷,又要逗弄她家小郎君了。
她悄无声息地下去,谢不倾便刻意收敛了气息,悄悄走到几乎已经将头埋进桌案上的小狐狸崽子身边,手在她的肩上微微一点。
明棠已然被鸣琴逗羞恼了,一下子就要拂开她的手,头也没回,就气呼呼地说道:“真是不得了了,如今连我都敢打趣了,可别来打趣我,我今儿不同你说这些。”
却不想明棠那点软绵绵的力气,怎么推得动这双手的主人?
她那点力气推出去,没将人将自己的身边推开,反倒撞在他的力道上,被他牵着手腕子往后一拉,整个人便倒进了他的怀中。
“明世子,今儿好大的气性。”
不必回头,便能听见低哑磁性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边突然响起。
他的声音着实清和疏朗,在耳边叹气的时候,微微的气流声搔得明棠的耳垂发麻。
明棠一惊,险些从他怀中直接跳出来,一边说道:“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不倾在她身后,见她这一惊一乍的小狐狸样子,忍不住失笑道:“怎么?我如今不能来了?”
没了往日里的那些傲气,谢不倾这般就贴在她的身后,如同踽踽私语一般,贴着明棠的耳朵,说着这些话,着实叫人的心头有些发烫。
“……”明棠答不上来,于是只好沉默。
谢不倾伸手去捏她已然悄然变得通红,如同红宝石一般的耳垂,也被她一下子躲开了去。
“怎么?才多久不见,就这样不待见我了?”
谢不倾绕到她的身边,半撑着头,侧头看着桌案边坐着的明棠。
不知何时开始,谢不倾在她面前便早没有了那般桀骜的模样,青年人的眉眼一弯,温柔笑意撒了满眼,带着些戏谑,也不过是个鲜衣怒马的邪气郎君。
明棠看着这般的谢不倾,心跳着实漏跳一拍,连忙低下了眉眼,不与她对视。
她实则是没有意料到自己会这般反应,嘴上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却比她的嘴更快。
明棠也不曾想到,这样快就重新见到谢不倾,也许是因为昨儿夜里谢不倾在她不知晓的时候离去了,叫她下意识地以为谢不倾西厂有了什么事要他去做——可这样一想,明棠更觉得羞人。
谢不倾又不是住在她潇湘阁的,西厂才是他的来处,他回西厂理所应当,自己还想什么他有事离去?
明棠脑海之中乱糟糟的,越想越觉得不知如何面对谢不倾。
昨儿夜里与鸣琴说的那些话还没得出一个答案,那牵着她的心神魂牵梦萦的人又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与她这般贴在一起,叫她不由得想起那天催眠术之中,自己头脑一热说出来的那些话。..
“我明棠,心悦于你。”
“至少这一刻我晓得,谢不倾,我明棠心悦于你。”
自己亲口说出口的这些话就在耳边环绕着,如此一出,更叫自己满心的心跳如雷。
谢不倾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却偏偏不会这样放过她,而是挑了挑眉,手指从她早已经一片绯色的耳侧滑到她的下巴上,指尖就在她柔软的红唇上轻轻摩挲着,笑道:“明世子,这才多久?不过只昨日的事情,难不成明世子就连自己昨儿说了什么话都忘了?”
明棠被他逼急了,可又退无可退,自己整个人都被禁锢在谢不倾的臂弯之中,只能被迫看着面前青年人邪肆又风流的眉眼。
明棠当然不肯轻易承认,于是开始耍赖皮,只睁着眼皮说瞎话:“我昨儿说什么了?我昨儿什么都没说,我事情都记不清楚一星半点了,什么也忘了。”
他低下头来,在明棠的唇珠上轻轻一吮,没有深入,只是低着嗓音笑道:“明世子,真忘了?”
“对,我忘了,一干二净,什么也不记得了。”明棠硬着头皮这般说,只想着自己不承认,这人难不成能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说过那些话不曾?
却不想他只是挑了挑眉,说道:“明世子不记得,我可记得很清楚。”
他又低下头来,在明棠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一触即分,在唇齿呢喃之间说道:
“明世子昨儿,记不得自己是谁了,见了我的面便是作威作福,对我颐指气使。“
明棠转转眼睛,知道这谢狗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谢狗每说一句,便在明棠唇上轻轻一吻,一下比一下深,从浅尝辄止,到了深入蜜口,尝一尝其中的甘美。
“明世子说,她有一心上人。”
“明世子说,她的心上人,不会换了一张脸,便认不出她的模样。”
“明世子说,她的心上人,就算是看着一双眼,也会知道她是谁。”
“明世子说,她的心上人,不是封无霁。”
“明世子说,她的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一字一句,字字缱绻,将明棠整个人都缠绕其中。
她睁眼看见的便是谢不倾俯身下来的眉眼,见那从前总是乖戾或是覆着一层冰霜的眉眼之中,如今也只剩下宠溺的温柔。
“故而,如今我想再问一问,明世子说的那些话,可作不作数了?”
谢不倾说了那样多,明棠一时之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催眠术中的许多记忆对她来说十分清晰,但也有许多记忆随着离开催眠术而逐渐模糊。
谢不倾所言的有些话她好似当真说过,有些话却好似不过只是在心中一晃而过。
怎生都被他知道了?
“嗯?作不作数?”谢不倾已然将她淡色的唇,唇齿缠绵地如同火烈的凌霄花。
明棠喘了一口气,看着谢不倾那好似能够蛊惑人的双眼,不自知地重复他的话:
“我有一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不会换了一张脸,便认不出我的模样。”
“我的心上人,就算是看着一双眼,也会知道我是谁。”
“我的心上人,不是封无霁。”
“我的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谢不倾没再说话,他的眼也微垂下,专注地看着明棠。
明棠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不敢与他对视,只怕溺死在他的眼中。
“棠棠儿,是不是?”
明棠默然,心跳却为她作了答案。
是,如何不是?
谢不倾听到她的心跳声,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将她推到桌案上,捏着她的下颌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