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琴看出明棠在床榻上的翻来覆去,不知她心中怎么想的,只是劝她:“小郎心中有何事,怎生如此辗转反侧。”
明棠不知怎么与鸣琴说,便将话题岔开了去:“你拿九千岁留下的书信予我一观罢。”
却不想鸣琴道:“大人早就料到,小郎要为此事劳神,特意叮嘱了奴婢不许小郎今夜就看那些书信。那书信之中也没留什么重要之事,凡事皆比不过小郎君的身子重要,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起来神思稳定之后再看也不迟。”
明棠愣了愣,好似能够想出他就在自己身边说出这些话时,会是何等神情,如何模样。
明棠垂下了眼。
鸣琴不敢说自己多了解明棠,却晓得她这副神情乃是神思不定、惴惴不安之态。
虽不知她究竟为何不安,却也斟酌着安抚她:“小郎若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棘手,不妨叫人去告诉千岁大人。大人对您……咱们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有难事,寻大人总没错,何必自己一个人去劳神?“
她这话纯粹说来安抚,却不知歪打正着,正撞进了如今明棠的心事。
明棠沉吟片刻,开口问道:“琴姐觉得,大人待我如何?”
鸣琴原本想同她开两句玩笑,但见她神色倦怠,脸上并无什么笑模样,倒瞧着有几分茫然,心中就有了几分会意。
郎君还小,不过十五六岁之龄,情窦初开,上下不安,也是常事。
于是她不开半句玩笑,只是正色说道:“甚好。”
“此话怎讲?”明棠还记得鸣琴从前很不得一口将谢不倾咬死的模样,没想到她竟会替谢不倾说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大人对郎君,要奴婢来看,虽嘴上总不饶人,初时也算不得好,如今却已然算得上是十分好了。“
鸣琴本想骂一骂谢不倾初时实在不当人,但如今想想他为小郎君做的许多事,以及从种种细微处见微知著,心中那些愤懑已然消减许多——加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心中明白明棠那些朦胧又左摇右摆、无处安放的心意,早已经放下了对谢不倾的偏见。
“奴婢是个俗人,也不懂如何从那些好听好看的方向来说,只是一点奴婢知晓,大人为郎君看诊制药的钱,绝然不是少数。
奴婢闲暇时,曾与拾月谈起小郎平素里吃的药丸,说起那药丸十分芬芳,经久不散,不知是何做的。拾月才说这药丸都是西厂的药炉亲自炼的,其中有两味芬芳异香的药材并非天然之物,而是炮制而成的,工期长,手续杂,损耗极高,经年才能得一斛,价值万金,而这一斛之中,有一半都给匀到了小郎平素里养生治病的丸药之中。
大人从未提及这些,也从不像那些挟恩图报的人一般要求往来,甚至连拾月都叮嘱奴婢,大人说了不许让小郎知晓她吃的药材究竟如何耗费人力物力之事,只怕小郎听说了又要误会她帮大人说话,奴婢一直守口如瓶到今天,小郎可曾见大人用这些要挟?
奴婢不敢说肯花这重金便是有心意,但若无心意,定是花不了这样多的重金的,大人那般懂钻营之人,更应当是如此。”
鸣琴娓娓道来。
明棠一愣——她是会做些毒药的,自然知道有些药材十分难得,故而贵重,却不曾想过,谢不倾也将这样的药一直用在自己身上,却从未同她提过一句。
谢老贼确实喜欢占些嘴上便宜,但同她也都是玩笑之语,总是将她逼得下不来台,却从未有什么事情是当真用些利益来威胁压迫。
鸣琴说的确实不错。
鸣琴见明棠眼底有些若有所思,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自己的锦被边边蹂躏着,知道这是她思索时下意识的动作,忍不住坐到她的床榻边上,握住了她的手,长叹一声道:
“这些事情,其实要奴婢来说本不恰当,许多细节总是你与大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才知道。小郎自己想一想,这些时日大人对你究竟如何?亦或者说,小郎与大人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是否当真觉得快活?”
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二人之间如何相处,自己心中究竟何等体会,总是自己心中最明白。
明棠被鸣琴说得又有些出神。
鸣琴拍拍她的手背,面上很有几分慈爱:“也许大人的性子确实是坏了些,总是喜欢逗着小郎,他嘴上说的那些话,未必是当真那般意思,不过是喜欢逗着小郎,虽说此举不妥,但小郎也大可不必太往心中去。若说真要看他,且看看他平素里做的什么事才是。”
这些话,好似破茧的微光一般。
明棠想,谢不倾待她,其实赤诚。
他初时是坏,在潇湘阁之中辱没践踏她的自尊,可那时候原本就是二人做了交易,她位卑无能,谢不倾不过点醒她而已。
及至后来,其实几乎事事顺着她而来。
她屡犯情毒,他几乎随叫随到,从未让她陷入毒发而不能解的窘境;
她身子病弱,他便令西厂制药,按时命人为她送药服用,从未懈怠。
甚至是在之前的温泉别院山下惊马,也是他为她纵身一跃,拉住缰绳。
……
鸣琴不说,明棠还从未这般细细想过;
如今一言,倒好似点点滴滴,明棠竟也记得分明。
好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不倾便总是从着她,跟着她,她要什么都任她予取予求;
而到最近,便是在那幻境之中,谢不倾虽也是那样恶劣地总是挑弄她叫她着恼,却着实是透过一张浑然陌生的脸,不过看她的眼神,便将她已认出。
“封无霁”都认不出她,谢不倾却认得。
明棠心底微微一动。
她忽然想起来,那一夜她得知自己身怀绝症,也曾在绝望之中歇斯底里地放纵一回,便捉着他要问他的心意。
那时候她如何说的?
只愿卿心似我心——好似是一声滴滴的呢喃,她那时候实在绝望疲倦,迷迷糊糊,便是听入了耳中,也并未记在心底。
却如今,骤然想起。
鸣琴见她似乎还在思索,不愿见她为了这样的事情反复伤神——在她的心里,她的小郎君便是世上最好的小郎君。
她应该像这上京城之中其他所有的士族子弟一般,潇洒肆意,自由随心。
若当真有意,便随心意而动;
若是无意,更可如拂去一粒微尘。
故而她虽本意上并不是想说谢不倾的好话,可那些事实到了嘴边,反倒越说越顺当:
“奴婢知道郎君心意之后,便常常在私下里打听,问外头的人也好,问拾月也罢,从未听闻过大人从前与什么人私交甚密,无论男女。
以大人的权势,即便是不足之身,也向来不乏献美讨好之人,从前一意孤行要送美到大人身边之人,也都见识过大人的冷面与手下不留情,谁也不曾被大人留下,久而久之,这些人也作罢,更可见大人在此面上从不有意。
大人总是缠着郎君,虽着实有些索求无度,但奴婢便是瞧着,大人现今已然不同于钱前,再无那般想要便要迫着郎君来的时候——要奴婢来看,大人对小郎,着实是特别的。”
“更何况,大人待小郎君与旁人如何不同,便是与府中诸人对比就可见一斑。同样是镇国公府的男丁,便不见明大郎等人在大人的手上讨得半分好处,便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郎,奴婢也从不见那些人在大人这儿得了什么青眼,便是大娘子也一样,便可见大人是何等目下无尘之人。”
“更何况,奴婢看不到外头的人,却能瞧见大人如何对待景王世子与郎君的,景王世子应当是大人的心腹臂膀,却也不见景王世子在大人这儿有何等特殊。“
鸣琴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及时停了下来,只是长叹一声道:“兴许奴婢是啰嗦了些,但奴婢也只是想着,一心只要小郎开始便是。若说先前大人与郎君虽是一段孽缘,算不得好的开始,可大人着实从未伤过郎君,便是从前行事颇有几分不妥之处,后来也十分少见。兴许奴婢看得片面,但大人……着实,不错。”
明棠没料到自己不过只是静下心来细细思索的功夫,倒引得自己这位从小陪伴长大的使女阿姊说出这样多的话来——但鸣琴与她相伴也是有许多年了,明棠知道,鸣琴绝不会故意说这些话来迎合她。
她定是心中确实是这般想的,才会如此说出来劝慰她,否则她再是想要她开心,也不会拿这般的话来哄她。
“小郎君的身份奴婢心中明白,奴婢一直心疼小郎君不可像旁人一般自由自在,故而奴婢更希望小郎君随心而为,快活就好,一辈子都只希望小郎君平安喜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小郎君皆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人不过只活这样一辈子,为何要总是畏首畏尾?”
鸣琴的话,说到这里,便几乎是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了。
明棠惊讶于鸣琴竟会这样同她推心置腹地说话,便见鸣琴凑上前来,如同多年以前,她幼年夜里思念双亲的时候一般,与她贴贴额头。
温热的体温靠在一处,好似安抚了她惴惴不安的心。
她道:“小郎,万万不要将自己的心意视为桎梏。就是喜欢了,又有什么要紧?”
明棠看她,便见她温柔一笑:“喜欢便是喜欢,就是不敢告诉旁人,却也不要违背自己的内心。”
“大人待郎君如此,只怕他这般多智、洞察之人,早已知道郎君心意。倒是郎君总为此忧心,反倒是自己拘束了自己——说不定大人临走之前交予郎君的这几封信之中,便早已与郎君有同样的心意?”
鸣琴可记得谢不倾走的时候。
他静静地立在明棠的床榻前,半弯着腰,伸手将她有些散落的鬓发拂到一侧。
鸣琴不敢在内伺候,便站在外间,回头的时候,正好瞧见谢不倾俯身下来,在明棠的眼睫上微微一吻。
他的神情温和,鸣琴甚至从其中看出来两分虔诚,叫她一时之间连喘气都不敢,生怕惊扰了他二人之间谁也无法撼动的气氛。
谢不倾就这般站在明棠的床榻边,不知这般看了她安静的睡颜多久,直到他好似都要与这暗下来的夜色融为一体的时候,他才终于动了身,往外头走去。
他先是叮嘱了拾月,吩咐了如此这般一番,随后又将信件交给了鸣琴,细细嘱托几句。
鸣琴在谢不倾的眼底瞧见的,乃是淡淡一泓,却不可忽视的担忧。
他对明棠的担忧从不掩饰,但却是第一次亲自叮嘱鸣琴。
谢不倾私下里其实鲜少和潇湘阁之中的人说话,但今日却也站在她的身前——鸣琴甚至能够察觉到,谢不倾并不曾当她是这院子之中伺候人的奴仆,反而目光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敬重之色,叫她好好照料明棠。
字字句句,殷殷切切,全是在明棠之身。
故而鸣琴又道:“大人他,当真是在意小郎的。”
若是别人说这些,明棠还未必会相信。
但若是鸣琴,是这与她从小就相依相伴,一心都是为了她的阿姊鸣琴,明棠便丝毫不曾生疑——连不曾尝过风月滋味的鸣琴都知晓,谢不倾待她,其实十分用心。M..
那她一直在心中惴惴不安的,担忧谢不倾的那些,是否当真不过只是她的庸人自扰?
“奴婢叫小郎君不要一味拒绝压着自己的心意,却也不是要郎君一下子就要逼着自己给出个答案——反正时日还长,慢慢想便是了,何必纠缠自己?”
明棠似有所感,轻轻地点了点头。
鸣琴笑了两声,见她那暮气沉沉的模样,忽然弹了弹她的眉心。
明棠吃了个脑瓜崩,很是意外地看她一眼。
鸣琴见她的神情终于生动起来,心里的大石头可算落了地:“好了,这般才算好了。”
她二人说完了,外头送水的小丫头才开口:“郎君,奴婢送了温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