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烈火交缠、消失殆尽之前,二人的唇轻轻一碰,随即化为飞火万千,一同消失在这整个坍塌消失的世界之中。
封无霁先从疼痛之中醒来。原本躺在地上睡着的白衫青年人扶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侧头喷出一口腥红的血沫,将面前的帷帽白纱都染得通红。
他的身边站着个面色难看的黑衣人,那人瞧着瘦弱得像是风吹就倒,手中的长刀却滴滴答答地掉下血液。
看样子,此人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
“你怎么来了?”“封无霁”支起了身子,将头顶的帷帽甩脱在一边。
他方才一直戴着帷帽遮掩着自己的容颜,旁人看不清楚,如今摘下来,倒与那催眠术之中的封仙尊生得一模一样,着实是张高山仰止、景行景止的高领之花皮囊。
但如今这高岭之花也好似蒙了灰的明珠,一片颓唐之像。
“若我不来,主上非要一意孤行,今日恐怕要丢了命。”
那黑衣人说了几句,脸色还是有些紧绷,但他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当,并非属下对主上开口能言之语,却也是摇了摇头,拱手说道:“属下僭越了。”
白衫人擦了一把自己唇角边的血沫,轻声道:“无事。”
他看见已经倒在一边的密宗大法师,其人脖颈上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了满地,已然是气绝身亡了:“你动的手?”
黑衣人看着地上的密宗大法师,眼底闪过一些寒芒,道:“是属下动的手,正因属下来得及时,否则主上便要被这人害了。”
“封无霁”的目光冷淡,落在他的尸身上,如同淬了毒一般阴冷:“何出此言?”
“属下来的时候,他分明一直维持着那催眠术,不肯让催眠术中断。属下看出主上气息紊乱,便令他立即中断催眠术,他却丝毫不听,甚至以密宗的金刚不坏神功护体,与属下对抗。
若非属下带来的消息能叫他心神动摇,属下确实难以破开这密宗的金刚不坏神功,更不能伤害到他,他便一直能维持着这催眠邪术,将主上一直困在其中,主上必定浑身经脉紊乱,若是深陷其中,恐怕难以善了。”
黑衣人甩了甩自己刀身上沾着的血滴。
“什么消息?”“封无霁”从地上站了起来,心头仍旧一股子郁气难以消弭。
“拉则逃了。”黑衣人说道。
“封无霁”的面色顿时变得极为冷凝,一双眼如同毒蛇一般紧紧地盯着身边的黑衣人:“拉则不过是个年幼的少女,你们怎么连她都看不住?”
黑衣人有些惭惭愧的低下了头,说道:“是属下低估了密宗的功法,拉则从前总说自己身有重病不能学武,密宗也只崇尚残疾之人,认为残疾之人正是通晓神意才身有不幸,故而才将她立为圣女。
历代圣女皆不能习武,加上主上将拉则带回府中的时候,府中的医者皆探出拉则内力空空如也,确实是个残废之身,但却没想到拉则曾学了一门密宗的武术,虽然不能凝聚内力,却能够隐匿自己的气息。
今日午间,她趁自己身边伺候的使女不注意,悄悄跑了出去,混进了后院之中,躲在了厨房的泔水桶里,趁着厨房运送泔水的功夫,这般偷溜了出去。”
黑衣人知道这是自己的行事不足之处,越说越觉得面上无光,渐渐低下了头。
“封无霁”听着,眉头微微地皱了皱,忽然抬起手来,一掌击在他的胸口。
那黑衣人敌不过他的内力,倒退了数步,唇角也溢出了血丝,却丝毫不敢声张,只能将那涌出喉头的鲜血先压了下去,低头拱手道:“是属下失职,请主上责罚。”
“责罚?你可知拉则一走,府中损失何止一个少女?难不成你以为,我苦心孤诣将他兄妹二人养在自己麾下,不过是贪图拉则的美貌?
密宗乃是吐蕃国教,多年来吐蕃一直在西南屹立不倒,与密宗的能力逃不开半点干系,其人又十分排外,这样多年我们的探子竟是半个也渗透不进去。
当年要花这样大的力气将他兄妹二人救下,一是为了这催眠之术,二乃是为了破戒密宗秘法,叫吐蕃不再固若金汤,花费这般多才将圣女兄妹握在手中,原本是何等大局,你却将其兄杀了,又放走了他的胞妹,岂非叫我这样多年筹谋,尽数功亏一篑?
这样简单的事情,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纵使她是身有这等逆法,却怎能叫人离开她身边?连个少女的心眼儿都玩不过,废物!”
“封无霁”的面上满是戾气。
他那容貌原本何等光风霁月、温润可亲,如今竟是如同浸透了毒瘴一般,阴暗至极。
“你击杀其兄,是一心为我,此罪能罚。”“封无霁”慢吞吞地走到密宗大法师的尸骨身边,蹲下身来,阴鸷地盯着那张面具下扭曲的脸,“但放走拉则圣女,你难逃其咎。三日之内,若寻不回拉则,你便——自行了断。”
“封无霁”手中气劲一拂过,地上的密宗大法师尸骸竟是瞬间从骨节之处炸裂开来。
原本还有个人形,如今便已经炸裂得成了一滩可怖的肉块。
迸溅的血滴飞到他苍白的面上,他那双如同星辰一般的眼底尽是晦暗。
黑衣人点头领命,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小院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脸色大变,顾不得别的,顿时将“封无霁”掩在身后,急道:“谢狗已醒。”
“封无霁”脸上更是多番变化。
回到现实,那些事事都压在肩上的窒息感从未退半步。
但更是如此,他才能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筹谋许久,竟有一半都是给那谢狗做了嫁衣。
想到自己昏死过去之前瞧见的那一吻,还有明棠那字字句句的“我心中有你”,“封无霁”一直隐隐作痛的胸腹更是疼痛难当,一口鲜血又从唇边溢出。
黑衣人顾不上冒犯,连忙拉着“封无霁”往外走,压低了嗓音只怕被小院之中的人察觉:“走,谢狗本就功法大成,若属下与主上皆是全胜之态,与他一战尚有赢面,但如今主上与属下皆已负伤,主上切勿恋战!谢狗心狠手辣,出手一击毙命,主上三思!”
黑衣人知道“封无霁”对明棠的执念,但他也没有半分法子。
他不敢多说一句明棠,只敢从实力的角度,劝“封无霁”速速离去。
“封无霁”厌烦地看他一眼,心中却知道他说的并无错漏。
如今的他,不是谢不倾的敌手。
他深深看一眼身后的小院。
那里头,有他的心上人,有他魂牵梦萦,却始终不曾低头看他一眼的小月亮。
多年筹谋,其中一局就是为了将她带到此处——那些话诚然是说给属下听的,可他心中心知肚明,当年如此执着于密宗,并非全然是为了破戒吐蕃的秘法。
要想壮大实力,并非是吐蕃不可。
但他乍然路过与吐蕃交接的边陲之地,听得那里头的人吹嘘自己散尽家财,求得密宗的法师帮他施法,挽回了铁了心要与他和离的发妻,他的念头才动到了吐蕃的头上。
目的诚然不纯粹,其中却有一个目的,一定是为了明棠。
而如今,这样多年的计划与谋算,皆是为了谢不倾做了嫁衣。
这时候,小院之中又是传来一声摧枯拉朽之声。
密宗大法师施法前,曾按照“封无霁”的指示,在小院的外头设下一个奇门遁甲的阵法,叫里外都不能够轻易扰乱混入其中,如今也歪打正着,叫被困在其中的谢不倾暂且被拖住步伐。
而黑衣人见“封无霁”还不曾走动,压低的声音更是急促:“大人,若是为了她,那也来日方长,何必急着一时!大人自身才是根本,不可受伤分毫,大人!”
他眼中藏着些绝望,即便知道不该,却也开始埋怨小院之中的明棠。
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迷惑的主上,竟叫主上这般强行险着,一贯清明的他,回回到了与她相关的事情之前,便理智尽失,浑然不再有从前的清明模样。
早知如此——当初若有机会,便应该一刀杀了她!
果然红颜祸水!
黑衣人心中急得不行,不敢埋怨“封无霁”这般偏执,只敢怪罪明棠妖孽惑人。
而“封无霁”偏头看他一眼,好似看穿了他心中的那些恶念,眉目一凝,更是风雪:“你心中想的什么,日后再不准想第二遍。她,你们谁也别动那些歪心思。;”
若没有明棠,他筹谋这一切,便全然没有了意义。
“是属下之错,不该怪罪无辜之人,但是主上!此时实在是险境,主上万万不可再在此处逗留,若主上愿与谢狗一战,也不该是这个时候,等来日休养生息,参悟透密宗秘法之时,再取谢狗项上人头也不迟!”
“封无霁”闻言,终于粲然一笑。
是,谢不倾的项上人头,他自然要;
明棠,他也要。
“封无霁”的眼底却压着更深的恶与恨。
如今他已经不能够再寻到其他人来施展这秘法来篡改记忆了,这一招已然无用。
明棠再不能那样全心全意地爱上他,甚至已经心悦于谢不倾——他在这催眠秘法之中什么也不曾做成,却知晓了,她的心里真真切切地有那谢狗。
而他这般待她,她也定会记得他这张脸,更会恨他恨入骨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既然蛰伏了这样多年,即便为他人做了嫁衣气得吐血,却绝不会因此止步。
来日方长。
“封无霁”一挥衣袖:“走。”
他二人走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谢不倾与明棠醒得着实晚了一些,谢不倾分明听得外头有人声,可将那密宗大法师留下的种种阻碍他二人轻易离开的陷阱
奉祝宫方才还在推杯换盏的种种热闹,似乎都在明棠这一句话砸下来之后戛然而止。
没有人不曾听见明棠在说什么。
谁不知道当年明棠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连倒贴都可以,如今却说要和离——谁信呢?
大约确实是没有几人相信的。
封无霁不信,就连站在封无霁身边的姜思绵也不大相信。
封无霁还未开口,姜思绵却从二人握着的手中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晦涩不悦,她甚至先转过身来,含着两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委屈:“帝姬……何出此言?又何必和自己怄气呢。”
姜思绵怎会不知明棠有多痴恋封无霁,为了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为了他甚至能交出自己的丹来救她,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能踩在脚下——这事儿不过就是这两日发生的,她今日就敢说自己不稀罕封无霁了?
大约是这女人不像从前一样愚笨,如今终于学会些争风吃醋、拿捏男人的手段了。
故而她笔挺的瘦削身躯也显得有些失落却形单影只,甚至松开了自己握着封无霁的手,强颜欢笑道:“帝姬比我先进门,自然更加重要,若是帝姬要无霁相陪,我怎敢多说一个不字。”
神女垂泪,端得是引人心碎。
这话说的藏头藏尾,来往宾客大多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具体情状如何,只知是明棠横插一脚,拆散封无霁与姜思绵这对青梅竹马,如今封无霁不肯委屈自己的心上人,便再娶姜思绵作二夫人。
外头都传闻明棠善妒恶毒,惯常喜欢折腾姜思绵,如今一见姜思绵这默然垂泪的样子,虽不见委屈,却更暗示她平日里对明棠惧怕不已,定是常常被明棠磋磨。
更何况人往往排斥异族,明棠虽出身青丘,但若是在几千年前,还不是被众人瞧不起的杂毛小妖。
如此异族,竟骑在姜思绵这等下凡神女的头上作威作福,更叫众人心头都好似憋了一口气。
姜思绵不过三言两句,就叫众人看她的目光带上许多鄙夷。
明棠自然察觉。
她已经与姜思绵打过一辈子交道了,怎会不知姜思绵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还甚会表演,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恰到好处,看上去没有一丝作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