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的狐耳又“呲溜”一下冒了出来。
并非是她又控制不住妖力,实在是这话与她记忆之中也记得不一样。
人生性是爱听八卦的,就算是青丘的小帝姬也一样。
青年人用指尖挑弄那竖起来听的小耳朵,瞥了封无霁一眼:“当年长街初见,你到底记得什么?若能说对八分,便算你全对——否则今日,我便要你这宗门大殿,血染当场。”
他前头还说得有几分轻巧,似是在顽笑一般,到了末尾,那话语猛地往下一沉,漏出一丝丝危险的杀意。
封无霁大感冒犯,抬眼冷对青年人:“你……”
岂料青年人哪里听他说话,双瞳一眨,便也成了尖锐的竖瞳。
他身后龙影刹那浮现,兽类之间有天生的威压,明棠浑身汗毛倒竖,耳朵都支棱起来了,下意识回头一看。
青年人却捂住了她的眼,将浑身气势一收,懒洋洋地将她抱在怀中,没吓着明棠半分,只看着封无霁挑眉:“说吧。”
封无霁心中再是不平,也被那一刻的威压震得心惊。
纵使他多对其人不满,却也知道在这催眠术之中其实很是受制于人,他的能力不足,若当真被他动手杀了,恐怕此事难了,自己的意识也未必能够安全离开催眠术。
明棠看着对面封无霁面上难看的脸色,狐尾巴尖尖一甩一甩的,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记忆之中关于原主当年的记忆还甚是清晰,但封无霁这般神色……恐怕,青年人说的是真的。
而封无霁一面想着如何脱身,一面脸上却也不动声色,绞尽脑汁地想当年明棠每回见着他,都要同他讲的那一见钟情的故事,终于勉强想起一些轮廓。
于是他冷着脸道:“长街花灯会,是你对本仙尊一见钟情,后来本仙尊对你出手相助,你便因此以身相许来报答本仙尊,追着本仙尊到了这里。这样的事情,竟要以此相逼?真是可笑。”
明棠一挑眉。
她心中记得的,虽比他说的多出许多细节,大体上也确实如此。
封无霁说得如此简略,明棠还在心中想,这岂不是给他一个逃脱之机?
原主养在青丘,在化形之前不过是个只会在父王和母后怀中打滚的小狐狸,天真不懂世事,亦不懂人间情爱。
原主化形那一日,受了其他人的蛊惑,便悄悄一个人跑到凡间去追新鲜看热闹。
妖族多生多育,但因血脉缘故,能养大者甚少,人丁稀少,也并无什么人气。
小帝姬没见过人间风貌,一时流连忘返,误入人流湍急的花灯会,在花灯会上与一少年擦肩耳朵。
他戴着帷帽,从明棠身侧而过,有夜风将他的帷帽扬起,擦过了小帝姬娇嫩的面庞。
小帝姬下意识侧身看过去,只瞧见那人一个宛如刀刻神凿的侧影。
芝兰玉树,一身的风流飒沓。
他似是有什么事,正急匆匆而去,被风吹拂起帷帽,也不过是以手指压下素锦,重新遮住自己的面庞,便要隐入人群。
小帝姬看迷了眼,从未见过这般仙人之姿,一见钟情。
即便是在满地美人的青丘,小帝姬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绝代风华之子,不由自主地跟在其后进入那万千灯火,穿过人间繁盛的种种烟花,眼中也好像只剩下那一个惊鸿绝艳的侧脸。
小帝姬追着人的背影进了深巷深处,越走人越少,却在一个转角失去了他的背影。
而这样年纪轻轻,身边没有半个人跟着,瞧上去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天香国色的小小少女,早在刚刚进入花灯会的时候,便已经被人盯上。
总有人是以拐卖貌美少女为生,见她身上衣着天然朴素,不见富贵之意,不知是什么出身,恐怕无依无靠,容貌又生得这样倾国倾城,便早已动了歪心思。
年年花灯会都有走失人口的事件,多是这样一伙人所为,在小帝姬踏入小巷子去追那人背影的时候,那些人便已经将目标盯上了她。
见她踏入了一条死胡同,几个人便手持棍棒,斧柄,麻袋等物,悄悄地尾随其后,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初入人间的小帝姬,怎会知道人心险恶?
她五感比凡人灵敏,当然能够察觉身后有人,却并不知身后那些人悄悄地潜入身后是为了什么,正要回头问问他们的时候,其中一人已经到了她的身边,朝她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棍棒。
就在此时,死胡同的高墙之上传来一声猎空之声,竟是一只飞旋而来的帷帽。
都不必小帝姬反应过来动手,那帷帽就已经打着转在那几个大汉脖颈上闪过。
素白的锦染了猩红的血。
帷帽不过轻飘飘的落了地。
是他救了她。
小帝姬猛然回头,却只能瞧见深沉的夜色。
她没瞧见那人究竟去了何处,错过了那人惊鸿一般的身影,只能捡起落在地上的素白帷帽。
帷帽上有灵气波动,小帝姬很轻易地便能辨认出这灵气指引着的是修真界之中的某一宗门,于是她便一头扎进了修真界之中,将风吹过帷帽时露出的那半边侧颜牢牢记在心中,把这惊鸿一瞥绘制成书,前往修真界之中去寻自己那匆匆一面一面的心上人。
也不知究竟寻了多久,依靠着那帷帽上的灵气指引,与终于寻到了那人乃是修真界之中大名鼎鼎的封仙尊封无霁。
她早就打听过,封无霁并无道侣,于是欣喜若狂地跃下青鸾,要与他成婚。
今年的长街一面,与所谓的救命之恩,正是指的此事。
若是以明棠自己的性子,她是绝不会为了这救命之恩与一见钟情就如此贸然地嫁了人的。
但这既然已经是原主做出的事,明棠也不便反驳。当初原主嫁给封无霁并未用强,乃是封无霁自己开口答应的,而她欢喜鼓舞,将自己身上携带的财宝皆给了封无霁,用以重振宗门,助他渡过难关。
而一旦渡过难关,封无霁的恶劣本性便暴露,将小帝姬关在宗祠之中,不许她出去半步,并将他那养在金丝笼之中的心上人姜思绵带了出来,卿卿我我,恩爱至今。
明棠将脑海之中记得的那些记忆都过了一遍,心中对这人只剩下无数的鄙夷。
也许当年对他的皮囊确实惊鸿一瞥,可他如今所做之事与他记忆之中那惊艳的少年人绝非一样,那这样的人还留在他这儿做什么?
而青年人听完了封无霁的话,轻笑了一声,问了明棠一句:“真有此事?”
明棠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正想着,若是自己点了头,岂非又叫他少个动手的理由?
但青年人只是轻笑了一声,抚了抚明棠的狐耳,示意她稍安勿躁,之后便以手指点了点自己面上的狐狸面具,看着封无霁,眼底的笑意荡然无存:“你撒谎了。”
封无霁眉头一皱:“小帝姬尚未开口,你怎敢独断专行?若是小帝姬说我胡言乱语,我也就应下了,可你是什么人?怎敢插手到我们之间的事?”
听到“我们之间的事”,青年人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你今日能说出来个几分,自然也不过就是从小帝姬口中听说的那些版本。也难为你这样不将小帝姬放在心上,还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将记忆之中的碎片拼合出来,凑出个故事的大概。“
青年人懒洋洋的,看了封无霁一眼,又低头去看怀中的小狐狸,似乎那一对毛茸茸的狐耳都比封无霁这等没脸没皮之人好看一万倍。
“那就请帝姬开口。”封无霁要明棠开口。
明棠不知怎么开口,也不愿开口。
不过如今也不必她亲自开口,青年人早已经做了她的喉舌:“你是什么东西,你要小帝姬开口便开口?不论小帝姬是否开口,我都敢说一句,当年事实并非如此。”
“你既然知道此事,为什么藏着不说?如此躲躲藏藏,可见你未必当真知晓。”封无霁要逼他开口。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但你一定知道,那一日你是否当真在长街,还是在处理什么焦头烂额的事情?”
青年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也不言明,分明好似知道其中的细节,却并未开口。
封无霁见他游刃有余的状态,心中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费了许多心力去想,确实曾想起来当初的事情,也记得明棠总是反反复复念叨的那一日究竟是哪一日。
而那一日——封无霁不受控制地去想那一日,是不是果如其言一般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自己处理。
想来想去,心中猛然一震。
那一日,后山的祖祠好像被什么威压给压垮了,他一直忙着重建宗祠,那几日都不曾离开宗门,因为封氏宗祠乃是大事,绝不能够轻易倒塌,他那几日忙的脚不沾地,一直为了宗祠之事奔波,确实不可能偷下山去,还去什么人间的花灯会。
这样的事情,他竟然也知道?
封无霁皱着眉头看着青年人,青年人也不过斜瞥着封无霁,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似在耍弄一个傻子。
封无霁袖中的拳头紧握了起来。
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不懂,便当真是白活了这许多年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狗贼乃是在套他的话,如同猫捉老鼠一般耍弄他,用他一步一步被逼出来的那些谎言与那些真相,吊着他一句一句说出来,之后又将他打入地狱。
他,心中必然是知道一些往事的。
封无霁与他对视,却只见他那眼神之中的笑意清凌凌的,却带着无数的蔑视。
“当初那人身上戴着的帷帽,之所以会印着你们宗门的灵印,自然是因为他在下山的时候随手从弟子的房中取了一身行头,否则怎可能这样轻易地逃出你这个连最后一个小弟子也要榨干价值的宗门?”
“那人匆匆而行,不肯等身后的小帝姬,绝不是因为对小帝姬的跟踪毫无察觉,而是因为想要甩开她——那你说,若是一个想要甩开旁人的人,又怎会在高墙之上出手相助?”
明棠知道这话有理。
她脑海之中朦朦胧胧的,似乎对这件事情有了些新的体悟。
“那当初那人既不是封仙尊,又究竟是什么人?而封仙尊分明不曾做过此事,如今却为了保命,能将自己不曾做过的事情应下,何等讽刺?”
明棠嘲弄一笑。
封无霁见他二人分明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的模样,心中只觉得深深的不悦。
那才多久之前,这青丘的狐狸精还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为了自己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而如今,却与另外一个男人这般纠缠。
她日日都在祖祠之中,怎能认得什么新的男人?
还是说,她在祖祠之中,不过早就是装模作样,私底下早就与人暗通款曲?
如此想来,他竟然被这般一个他眼中的蠢妇戴了一个天大的绿帽子,他还浑然不知,将她看轻了。
封无霁心中全被这些怒火占领了,甚至丝毫忘记了自己来到这催眠术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他身边与明棠长得一模一样的姜思绵,如今也被他抛在脑后。
“你口口声声说了这些东西,却也不过是模棱两可。夫人当年是以画像寻来,难不成,这张脸还能作假?”
封无霁愤然言之。
他何错之有?
当初本就是明棠倒贴而来,他也说过几多次了,自己并不记得什么长街初见,乃是她一厢情愿,乃是她拿着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画像,硬说曾见过自己。
就算当真认错了,要怪,也不过是怪明棠自己,怎能怪在他的头上?
封无霁甚至忘了,他半个时辰之前入催眠术的时候,还在口口声声要娶阿棠为妻。
而如今,他都不知道将“阿棠”忘记到哪儿去了,姜思绵的脸色已然愈发苍白,他也察觉不到,只纠缠着明棠不放。
青年人听他这些话,听他如此的理直气壮,面具下的一双眼笑得都有些微微的弯:“你的脸,自然是假的。”
他不再理会封无霁了,目光只落在怀中的小狐狸身上。
“小帝姬当年苦苦寻人,乃是用的一张脸——小帝姬可还记得,当年惊鸿一面,可曾见过什么,比脸更能够辨认的标志?”
明棠眯着眼睛想了又想,回忆起那个深深刻入脑海之中的画面。
忽然,灵光一闪。
她确实对那般风吹起帷帽的侧颜记忆深刻,却也记得,那人抬手去撩自己耳边的帷帽时,骨节分明的长指上,殷红一点。
是朱砂痣。
而那朱砂痣,方才在这青年人的指尖就看到过。
明棠顿时看向他,面上的惊诧之色都难以掩藏,正要开口,却被青年人牵起了手。
他拉着明棠的手,放在他面上的狐狸面具上,笑道:“若开口等答案,未免慢了。你亲自瞧一瞧,便知答案。”